第62章 桂花糕(二)
桂花糕(二)
“他最初應當是以為, 這些經冊實則是我藏匿起來的武功秘籍,朱嶙向來癡迷武學,一時起了貪念, 遂帶走了佛窟大量的經冊。”
義淨目光重新落進甬道內, “當年的經冊,其中确實有一些是武學冊書,但更多的, 還是記載着南越先祖一些怪力亂神的失傳秘術, 其中最可怖的, 除了人彘之法, 便是藥人。”
“我把記錄這兩種秘術的經冊藏在了陣法的最底下。然而經冊衆多, 當年我應當沒有規整好, 不慎遺漏了零星幾本和藥人相關的冊書。朱嶙雖武學高,然而對此陣法也是只知其一……”
義淨悠悠然嘆氣, “我估計他只是拿到了陣法最上面的那些經冊。”
那一年,徒弟謝西山暴斃天牢, 義淨聽聞過其屍身的怪異之處。
被形容的脖頸紋飾,讓他想到了南越的金草。
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但是經冊中記錄的是用金草豢養藥人之法,并不會導致謝西山遭到如此慘烈的謀害——
何況,藥人的經冊他壓在陣法最底下, 佛窟那邊并無異變,想來是藥人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他看着謝玉敲, 目光裏有歉疚與悲傷,“直到圍城事發, 我才知道他這些年到底在做什麽,也才知道你父親是真的被金草藥人秘術所害。只是具體是如何被構害, 我如今也沒能想明白。”
“怪我,總是心存僥幸,哪怕我來貴安看一眼,這些年的一切禍端,或許便不會發生。”義淨吐出口氣。
案桌上的香煙燃到盡頭,徹底斷開,灰簌簌的香灰落在他的掌背上。
謝玉敲眼中哀恸萬分,問義淨:“師父,如此說來,殺害我父親的兇手,當真是朱嶙?”
“只是,您又說金草沒有此種害人之法,為何……”
義淨搖搖頭,也是沒能想明白其中之理,“經冊本就不全,他這些年養出來的也不是藥人,而是心智全失去的異類。手段何其殘忍,那些人又何其無辜!”
謝玉敲默然,心中那根繃了數年的弦開始松動,她指甲攥進掌心,冷汗止不住往外冒,不多時,便是全身的濕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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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蟄伏在朱嶙身邊,謝玉敲沒有一日不怕過。
怕是自然而然的情緒,然而她心中始終燃着為父親、為相府家人報仇的焰火,她知道朱嶙殘忍血腥,但他做的許多事情,仍舊是超出了謝玉敲的預期之外。
朱璘身上變數太多,他們每一回,都是走在他事情的末端,極為被動。
最重要的是,他們摸不透朱璘的意圖。
這時,半天未曾出聲的宋雲遏忽然一聲喂嘆,他一身玄衣,袖袍因為身子瘦而顯得愈發的大,手中始終握緊的那把玉簫,被蹭出一道血痕。
謝玉敲怕,他其實也怕。
不只是怕朱璘,更怕自己那已經歸入黃土的父親,在這其間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十歲的宋雲遏并沒有忘,那一年貴安商隊到京都售賣甜水湯,父皇還曾召見了這些人。
而在那之後不久,朱璘便被父皇派到了貴安監察。
過于巧合,巧合到他完全不敢細想這一切。
半晌,謝玉敲終于艱難地冷靜下來,她看向義淨發白的面容,又問:“師父,那這金草與姜綠,還有梅花石井,這三者在藥人秘術中到底有何關聯?”
義淨解釋道:“豢養藥人秘術的經冊一共三本,當年他帶走的,估計是其中一本,缺少術法,所以只得不斷嘗試,梅花林陣......”
說到這個,他又是疲倦無奈的一嘆息,“當年我傳授此陣法時,曾說過此陣借用的是萬物之理,梅花樹紮根泥間,耐寒耐力,而石井本身就有蓄水功用,同理,也可做蓄血之用。”
謝玉敲抿抿唇,“蓄血?”
義淨阖眼,“藥人之理,本就是從血液開始,放入吸食血脈的毒素和控制心神的藥物,所以要養血,再以血換血。”
以血換血。
謝玉敲唇色發白,義淨雖沒有明确講述此法,然而此事一聽,再愚笨之人也能聽出內裏的殘忍兇暴。
義淨繼續解釋道:“姜綠本身是一種礦物,內含有微量的毒素,而經冊中記載,除去金草,還需要一種南越草藥,名為——”
說着,他不知為何深深看了眼謝玉敲,頓了頓,才道:“謝三娘。”
“這是一種微毒藥草,可祛風殺蟲,而那姜綠,大抵便是取代了謝三娘,成了豢養藥人毒物的關鍵。”
宋雲遏聲線沙啞,問:“那為何金草可得,謝三娘難得?”
義淨搖搖頭,思愁片刻,方道:“當年,我随行的那一夥去北漠的南越商隊,其實不止帶出了金草,也帶了謝三娘,然而中原始終無法種植這兩種藥草,怕是北漠也是可得金草,種不來謝三娘。”
“這便是了。”謝玉敲想起胡數剌先前所說,“他說金草在北漠沙壤開得極好,但多數種子是開不出花的。”
後來天下歸定,南越徹底與中原內陸隔絕,外人進不去,內裏的人也出不來。
南越才漸漸成了那傳說中的神秘地境。
朱璘能拿到金草,卻拿不到謝三娘,應當是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姜綠與謝三娘同藥理之處,這才啓用圍城,為其豢養藥人做補給。
“但是,”義淨從蒲團上起身,“他終究缺少了兩本重要經冊,因而這些年的一切費盡心思,最終也沒能成。”
“原本陣法是不可能因為一場洪澇天災便被破開的。”義淨看出謝玉敲和宋雲遏未能完全解開的疑惑,道,“然而那日我在報恩寺,驚變佛窟之事,這才确信,早年間佛窟陣法已經被朱璘他們毀壞大半,此次山洪更是給了他更好的時機。”
謝玉敲擰眉,“只是我們還是沒能及時趕到,這一回,經冊已經盡數落進他們的囊袋之中了。”
宋韻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聽見謝玉敲此話,不免着急。她雖不知具體之事,但是這世間任何事物一旦落進朱璘的口袋,必定要掀起一場大風波。
這般想着,她焦慮更甚,擡步就要往外走去,“我這就回去讓她們去搜,我不信貴安離京都這麽遠,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逃出我宋韻的掌心。”
“姑姑。”宋雲遏按住她握着配劍的手,“別着急。”
宋韻愣了愣,停住步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如何?有更好的對策?”
“您還記得那日在溶洞內,我原本在同您說,敲兒昨夜給我送了急信一事?”宋雲遏收回手,看向謝玉敲,“然後被紛湧争粥食的災民打斷了。”
宋韻回想了一下,還真有其事,然而當時他們應當是雲裏霧裏的狀态,難不成謝玉敲還能未蔔先知,先做了設防?
謝玉敲扶着義淨走過來,解釋道:“也是剛巧,那夜我意外聽見貴安幾個縣的縣令到節度使府衙找江青賀,話裏話外都是要貪朝廷此番的錢財。思來想去我覺着要多盯着這幾人,便去了香山閣,要他們在貴安四周設防,封鎖貴安進出口,同時盯緊這一群人。”
“陳明之上必有人,此人定是朱璘在貴安的內應,無論他們想做什麽,都會被我們的人盯得寸步難行。”宋雲遏接上謝玉敲話口。
宋韻這才了然,“怪不得你們聽了之後雖有難色,卻是一點也不t着急。”
她不由得傾佩謝玉敲的某些巧妙心思,打趣道:“看來這雀臺司女官之首,得交給咱家小敲了。”
佛窟內氣氛被她這麽一打攪,倒是好了不少。
謝玉敲臉頰卧出點點笑意,回道:“宋姑姑這便是擡愛我了,您可是從沙場上下來的女将,小敲卻是戰戰兢兢整日以嘴皮謀生的膽怯之人。”
宋雲遏聽着這話,心中莫名酸澀。
他腰腹的傷還在發疼,每日總有一小段時間無法自控。應當是倒春寒的藥效發作,他抿抿嘴,喉腔內有腥甜的血腥意上湧,想極力忍住,卻又止不住咳了咳。
謝玉敲瞬間回神,走到他身邊,面上的焦急是藏不住的。
“如何?”她壓低聲音,避開宋韻和義淨師父,問道。
宋雲遏搖搖頭,“沒事,過一會便好了。”
“急火攻心,加之氣血不通。”義淨悄悄地站在他倆身後,驀地一出聲,把兩人吓了一跳。
謝玉敲讪笑着回過頭,道:“師父,您怎麽......”
義淨無奈,不由分說抓起宋雲遏手腕,給他渡了點內勁過去,“你們的師父是老了,但還沒有老到瞎了眼,臭小子以為自己穿一身黑,我們就看不出來?”
說着,宋韻也走了過來,朝謝玉敲扔來一個小玉瓶,“我真是欠你們的,短短兩日,便去了兩顆藥丸。”
“你們年輕是身強力壯,但也不要随意逞強,這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有把握的,包括你們自己的身子。”她嘆了口氣,“有病就趕緊治,不要像——”
話至此,她卻突然止住話口,斂了聲,沒再發話。
宋雲遏乖乖地被謝玉敲握着手,吞下了藥丸。
“挺補的。”他見氣氛又驟然落了下來,半開玩笑道,“一連兩日吃了兩顆大補藥丸。”
謝玉敲輕笑出聲,見他面色很快恢複如常,吐出口氣,看向義淨,問道:“師父,那這佛窟,我們應當如何重修?”
誰知義淨卻是轉身面對這燃着燭火的佛窟,忽而重重跪下,手心向上,莊嚴地朝着這偌大的地間拜了又拜。
繼而他起身,朝身後三人鄭重道:“此陣法因佛窟而開,卻也因我而生禍端。因果循環,報應不止,此一遭,老衲實屬慚愧至極,遂以此天地之間,做此決斷——
“徹底摧毀陣法,包括所有的南越書冊。以及,”他眼中恩慈透着點寒意,“那因我而生的孽障,此番皆要盡數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