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桂花糕(二十一)
桂花糕(二十一)
一聲“姜柒”, 如驚風,吹斷正廳中冉冉升起的熏香。
這香還是方才節度使江青賀特意差人點上的。
晚春時節的桂子香,沁心脾, 也斷人魂。
林祝安急咧咧, 随即起身道:“謝大人,您莫不是認錯了人?”
“姜柒是我們從前主縣的縣令,但已經死了!死了三年了!您面前所坐着之人, 是節度使江青賀!”
謝玉敲的劍氣便抵在高位上的人, 聞言她挑了挑眉, 帶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面前淡定自若的人。
和前幾次的節度使不同, 今日的江青賀, 面上毫無懼色, 更無那唯唯諾諾的氣勢,聽見謝玉敲喊“姜柒”, 他也只是眼睛眯了眯,便又很快恢複如常。
“你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瞧見謝玉敲的神情, 他了然起身,打斷了還在為自己争辯的林祝安, “應當是很早之前?”
謝玉敲輕笑,示意立于一旁的偵察隊女大人押住姜柒,“其實你僞裝得很好, 一派公正清廉的江氏後人,氣節正, 心性白,就連剛見面的時候, 你也是滿身疲憊,看起來真的像是一方為民憂慮的好官。”
“但這其間, 還是疏漏太多。”
謝玉敲放下有些酸脹的手,劍也跟着背到身後。她往大廳正中間走了幾步,擡頭和上位的人對上眼,“一開始有所疑慮,便是時人口中三年前的節度使和如今的節度使。”
“我還多次為你找借口,為何之前的節度使風範朗朗,而如今我們見到的,卻是一個只會愚笨規矩做事,受各個縣令要挾的懦夫。”
“本以為,是因為這些縣令太猖狂,竟然膽敢一圈人圍着節度使,叱令他要官家之物,未曾想,都是為虎作伥之人罷了。”
她說着,又是輕輕一笑,“可是,一個人,哪怕變化再大,也不可能像是一朝之間性情大變。”
她看了眼江洲,“此事,還得多謝江公子提點一二,我們後來才會往節度使非真的節度使上所猜。”
“江公子?”林祝安喃喃出聲,似是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已經被松了綁的江洲,“……你、你不是……”
江洲彎了彎眼睛,從衣兜裏摸出來一把扇子,“纨绔、不學無術,愚笨至極。”
“我知道你們都是這麽看我的。”他演得還真的挺像模像樣的,“三年前,當我得知父親被你們陷害,還找了個垃圾來替代我父親時,我深知自己尚無能力與你們抗衡,這才裝瘋賣傻,假意不知父親被調包一事。”
事情的轉機便是此次京都之客。
江洲知道機會難得,暗中觀察數日後,覺得謝玉敲最可信,遂假意借約她之名,帶着人到松林吃茶。
前面一羅通的廢話都不重要,最關鍵的,便是最後說的那一段關于江青賀從前愛吃桂花糕之事。
“人總是會變的。”
這話一下便敲醒了謝玉敲和宋雲遏,他們開始細數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陳明之上的那個人,确實除了節度使,他們再想不到這貴安還會有誰能夠如此嚣張。
然而,三年前宋雲遏為了懲治姜柒,知道節度使的為人做派,這樣的人,又怎麽會是貴安的主謀?
江洲一番話,讓他們有了新的猜想——
節度使被人調包了。
之後,便是各種試探。
先是江洲故意抱着經冊在他們面前暴露,引起注意,再來便是被押回牢獄內的跌倒,最後是今日早上唱的這出戲。
“經冊,你是故意放了一些不重要的冊書在江公子書房內,好讓他成你的替死鬼吧。”謝玉敲重新看向已經走下來的節度使。
不,他不是江青賀,而是姜柒。
“卻沒想到,江公子将計就計,将衙署內藏着的藥人經冊位置,夾在了那幾本經冊裏,告訴了我們。”
此事還是義淨率先發現。
這才找到了後來魚塘的那一本經冊。
“還是得怪你自己,太過着急了。”謝玉敲視線落在江洲的扇子上,“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我們,你是江明山的兒子,可是江家人曾有家規,不以先輩為榮,只以自己為本。”
姜柒神色平靜,被挑破了也不疾不徐,問江洲:“我的好兒子在經冊裏給你們做了什麽手腳?他竟然知道衙署內的秘處。”
魚塘經冊被找到,本就在他料想之外。
卻不曾想,竟是自己向t來溫吞軟弱、唯父命是從的兒子,将經冊藏匿處悄悄告訴了這些女大人們。
謝玉敲冷笑一聲,道:“江公子可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屢次三番借機告訴我們事情的疏漏,我們才漸漸探尋到這內裏的不對勁之處。”
被懷疑拿了經冊的時候,江洲曾看似無意地提起,說是自己才想起父親昨日說的經冊丢失事情,知道大人們正在找這些經冊。
“昨日……”姜柒這才反應過來,“還當真是有趣得很啊。”
萬般沒想到,他徹底的暴露,是因為經冊在佛窟丢失此事,彼時宋韻是早上才告訴他的。然而到了江洲嘴裏,便成了昨日之事。
“不愧是我江青賀的兒子。”姜柒不怒反笑,“确實聰明狡猾。”
江洲聞言,啐了他一口:“虛與委蛇地喊了你三年,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江家人了?”
他含着父親被殺害的血淚,忍氣吞聲這麽多年,就是為了等今日這一刻——
“姜柒,三年多前,曾有百姓揭發你,偷販官家私鹽,苛稅百姓。彼時我父親尚在大理國邦交,聽聞消息第一時間便準備處決你!”
怎知,姜柒竟是朝廷當今宰相朱嶙的外戚,行事乖張狠辣,得知事情敗露,便一不做二不休,在江青賀回來途中将人綁走,喂下了毒藥。
說起這件事,江洲眼圈泛紅,“若非父親的下屬假死後,又拼命回家來告訴我,怕是我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見不着。”
那一夜,驚聞噩耗的江洲急匆匆離開主縣,冒着危險找到被姜柒關在山裏的父親,那時候,江青賀已經毒發,認不出兒子,反而癫狂地想要殘害自己。
“你們知道嗎!”江洲咬牙,“到那種時候,我父親明明神智都不清楚了,還在挂念着貴安的百姓!”
他是貴安節度使,吃民糧而生,心中放的最多便是百姓。
“他那時候多痛苦啊,”江洲沒忍住,喉頭滾動,淚水漸漸爬滿臉,“可我身為他兒子,同樣也是江氏後人,卻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就這麽痛苦地死在了我面前。”
謝玉敲這才恍然,今日早上陳明死的時候,為什麽一直很淡然的江洲會突然是這種反應。
忍耐,是他這幾年修的最折磨的一個功課。
謝玉敲又豈能不懂。她也一直在忍耐,死命地忍着。
十一年步履匆匆,每一回看見朱璘,她的心都是抖得,想一刀将人斷頭,好叫塵土之下相府的家人、還有無數為之命喪的可憐人看看。
而今,曙光或将現。
謝玉敲拳頭攥緊,又聽見江洲在咳嗽,激動過處,他方才的精氣神一下被掏空,喃喃自語地看向石柱上的彩繪。
“謝姑娘。”江洲忽然喚她,“你和你父親關系好嗎?”
謝玉敲點頭,聲音溫柔了幾分,道:“很好。”
江洲卻是一聲嘆息,“其實,我和父親關系算不得好。”
謝玉敲想起在涼亭吃桂花糕的時候,江洲也曾說,自家父親威嚴嚴肅,對他教導十分嚴苛,平日總是不茍言笑的。
但他每回吃江洲做的桂花糕,人也會柔和幾分。
“可是,我能理解他。”江洲又嘆息,“他一直被江家的規矩束縛得太緊了,雖然祖輩之事不能提,但江氏兄弟給我們留下的刻痕,到底還是太重。”
“小時候,我喜歡到這衙署裏玩。”江洲踱步走到石柱前,指尖顫抖着撫摸上那幾道刻痕,“可是父親總嫌我妨礙他公務,便命我來這裏紮馬步。”
小孩子總歸心性頑劣,站着站着,他便掏了做工的小木刀,比劃着自己的身高,在這彩漆上劃痕。
劃完才覺着後怕,父親向來嚴厲至極,要被他知道自己破壞官家之物,一定免不了一頓家法。
“怎知,”江洲輕輕笑了,“這應該是我記憶裏,父親唯一一次的離經叛道。”
“他竟然陪着我,幫我比劃了一下身高,在這上面刻下了我一年又一年成長的印跡。”
江洲眼裏有溫柔,也有頹唐,更有謝玉敲看不明白的情緒。
她張了張口,在四下靜谧裏,她能清晰聽見廳內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都很輕。
除了江洲。
他手從彩繪上收回來,掐了掐掌心,倏而轉過身,看向還被死死扣着的姜柒。
他眼裏有寒光肆出,那一剎那,謝玉敲忽然看明白了江州方才一直在極力克制住的情緒。
“不好!”她厲聲道,“他要殺姜柒!”
話音剛起,江洲已經掏出了一直藏在扇子裏的短刀,一個箭步便直沖向姜柒,尖銳的刀尖沒有半分猶豫地刺向姜柒的脖子!
“我要你,下去給我父親跪着求饒!”
然而,刀尖剛到姜柒眼前,“哐當”一聲,随着桂子香燃到盡頭,江洲手腕突然脫力,整個人像一灘爛泥似的,直直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