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桂花糕(二十)
桂花糕(二十)
電光火石間, 義淨手中的佛珠帶着勁風掃出,紫檀木珠被利劍砍斷串繩,霎時間珠子洋洋灑灑落了地, 如琵琶铮音。
周項腕骨一疼, 手中的劍也跟着墜落在地。
義淨僧袍掃過,護住了賈娘。
“不愧是天下武學第一的義淨僧師,”周項話中有淡淡的笑意, “自家亡, 我漂泊江湖數年, 今日能接下僧師一招, 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此話一出, 宋雲遏随即反應過來, 長簫随着手翻轉,直直指向周項的穴位, 按住了他自盡的手。
“我殺了周顧,本就是無顏面對周家長輩, ”周項動不了,臉上笑容卻未散, “王爺,請讓我已死償罪罷!”
本就做好了此來不複返的準備,周項事成, 心中的死意已決,“新茶雨後, 山川餘味,京都宮中, 我記得先帝最好此曲。”
“此曲來自南越,清麗婉轉, 不輸江南餘韻。”
這句似是而非的話說完,周項忽然渾身發顫,整個人面色蒼白了幾分。
宋雲遏暗道不好,疾聲而出:“他要自盡!”他握住人的肩,發了狠勁,問,“周項,你們要怎麽把畫運出會縣?”
周項嘴角蹭出一抹鮮血,他搖搖頭,聲音已經落了下去:“不會告訴你們的......謝西山,他死......”
話至此,他瞳孔已經渙散開,不過片刻之間,人已經了無生氣。
聽見自家父親的名,謝玉敲揿住他的肩,握着已經死去的人,死命地晃着:“周項!你把話說清楚,我父親怎麽了?他是怎麽死的?你知道對不對?”
然而周項已經無法回答她,謝玉敲原本就因為方才護住賈娘而受傷的手掌徹底失了力,随着跌倒在地的人一起跪了下去。
整整十二年的時間,她從沒有半分懷疑過,父親是含冤而死的。
可如今,卻突然有人說,你怎知你父親就真的沒有通敵叛國?
這一聲,喚醒了她心中一直以來被忽略的一點,那封看不出任何異常的海倭文書,後來的一切事情皆起自于此書,難不成,當年父親真的有過和海倭的某種秘密交往?
不,謝玉敲緊緊攀住宋雲遏遞來的手,無論最後的真相如何,唯有一點,她必須毫不懷疑,必須堅定不移。
那便是——
父親之心,定然皎若月明,玉石難焚。
謝玉敲起身,很快斂去一身的彷徨,恢複了尋常冷清淡定的模樣,她看向義淨,想了想,又随即喚來香山閣的信雀。
賈娘在一旁向她請命:“閣主,我想親自前往會縣去尋畫,定不能讓此經冊從貴安離開。”
謝玉敲直接拒絕了她,“賈娘,你本身便不會武,此一去,颠簸路途至少兩日,屆時,經冊或許早已經被送到大理國了。”
“那怎麽辦?”賈娘滿臉黯然,此事本就因她疏忽而起,她愧對于貴安香山閣的管事,更有甚者,經冊一旦真的落入朱璘之手,那她便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先別急。”謝玉敲看出來她眉梢裏的無可奈何,“通往大理國的關卡本就重兵守着,我們消息已經傳了出去,他們真要從關卡走,也是件大難事。”
義淨卻是忽然想起什麽,問:“我記着,武康是否曾與大理國有約,凡是大理國主持,一律不可阻攔?”
大理國素來以佛學為尊,當年邦交,為表誠意,武康還當真出過此種國策——
無論何時,遇到大理國佛家主持,都得恭敬待之。
宋雲遏面色沉了沉,心中暗道不妙。
看來這群人一早便打算好了将經冊送到大理國的準備,所以才三番兩次弄出一些變端,好拖延住他們。
哪怕他們急信到會縣,封鎖住關卡,也怕是拖不了一時半刻。況且,別說阻攔進出,怕是要直接搜身都難。
“可是,”謝玉敲也是面有愁容,“他們上哪裏找一個願意做此事的主持?”
看來,這貴安和大理國之間,還藏着點京都城都不知道的秘事。只是,此事她謝玉敲尚且管不得,眼下還是找到經冊為主——
“看來,這一回真的不得不兵分兩路了。”她看向宋雲遏,他随即意會。
“木閣有馬棚,我立即快馬加鞭趕到會縣,找回經冊。”宋雲遏說着玉簫收回袖中,“刻不容緩,我現在出發。”
義淨喊住他,“老衲同你去。”
謝玉敲攬着賈娘,聞言不肯,“師父您現在年歲大了,騎馬不好。”
義淨拾起地上最大的那顆紫檀佛珠,看了她一眼,瞧見謝玉敲眼裏全是擔憂,他嘆息,道:“有王爺在,你不用擔心,這經冊我要是晚一會見着,心中的愧便多一分。”
賈娘瞬間感同身受,也附和道:“閣主,僧師說得不錯。”
謝玉敲了然,沒再多勸,喚了賈娘去牽馬,等待的間隙,還是止不住擔憂地看向宋雲遏。她還沒有忘記他腰腹的傷,剛結痂就要颠簸馬匹,思及此,謝玉敲眼中的煩擾更甚。
宋雲遏沒有顧及義淨還在場,直接牽了她的手,人便微微彎下腰,和她眼對上,“敲兒。”
“嗯。”謝玉敲擡手拂了t拂他的眉心。
“不用擔心,”他在她唇上輕輕一碰,“不過是些江湖中人,奈何不了我和師父,能順利找到經冊,不要驚擾到大理國才是最重要的。”
說着,他又輕輕啄了她的臉一口,“倒是你和姑姑在這邊,這群人心眼比我們想得還要多幾分,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還有你的手,回去先讓胡數剌幫你看一下,順便幫我告訴他,照顧好自己和林空。”
“知道了。”謝玉敲有些不舍,看着已經走過來的兩匹紅鬃馬,撇過了頭,聲音也跟着落了下去,“去吧,一路小心!”
宋雲遏利索地翻身上馬,揚起馬繩,馬高擡前蹄,發出一聲嘶鳴。
碰巧松林間有風過路,卷起他的衣袍,衣袂翩翩,他回頭看了眼謝玉敲。
這一下,謝玉敲恍惚中,以為時間回到了七年之前。
束發輕裘,鮮衣怒馬的少年人,也是一身輕快于高馬之上,那一年遠去北漠,身後跟着十萬的永安軍,浩浩蕩蕩,身骨軋過蒼蒼綠草。
今日,好像被叫“王爺”叫的多了,謝玉敲也跟着在某一刻以為,她的永安王,好像是真的回來了。
會回來的。
她和賈娘看着馬踏出的紛揚塵土,握緊了拳。
千山皚皚,今年的中秋,她一定能和宋雲遏在京都城裏,喝上香甜清冽的桂花酒。
—
回到衙署,宋韻正抱劍站在門前,一臉默然。
她身後,隔着十幾個提刀的武康軍兵,以會縣林祝安為首的縣令們正嚷着什麽,叽叽喳喳亂作一團。
瞧見謝玉敲回來,宋韻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疾步走了過來,卻不見義淨和宋雲遏,疑惑問道:“他們倆呢?”
三言兩語說完方才之事,宋韻笑意又很快淡去,她努努嘴,壓低了聲音:“繼續審?”
“還是等找到經冊再說?”
謝玉敲蹙眉,想了想,道:“繼續審吧,順便把江洲再叫過來。”
“這場好戲,得由他親自來看,才算完整。”
說罷,謝玉敲先帶着賈娘到一旁的廂房內歇息,走回大廳時,偵察隊已經極快速度地把這些人帶回來。
但這一回,坐在中間的,是節度使江青賀。
江洲被從獄牢內押出來,一路上倒是配合,甚至帶了點笑,看得出來心情不錯。
林祝安見他這模樣,忍不住搖搖頭:“江小公子,都事到臨頭了,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江洲和早上在正廳的模樣全然不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容地看向講話之人,輕笑道:“林伯伯,事到臨頭的是你們,不是我。”
林祝安莫名覺得他笑意瘆人,打了個寒戰,嘴硬道:“我們又沒犯事,怎麽會事到臨頭?”
“沒犯事?”宋韻剛邁入正廳,便聽見此話,“陳明臨死前說要告訴我們一切的時候,你們不都一個個跪地說自己也知道嗎?”
“怎麽,現在不怕了?”她語氣發冷。
林祝安還當真想明白了。
方才被關在衙署內,他們幾個縣令探讨了一下武康的律法。他們并沒有和陳明一樣,克扣官家銀晌,更沒有販賣私銀,平日裏除了受賄,最多也就是擅自篡改了朝廷的稅賦。
這最多罷官,确實罪不至死。
只要是替主上所做之事不被揭發,那他們仍舊可以逍遙,置身事外。
何況——
林祝安樂道:“節度使大人方才也說,會盡全力保我們。”
哪知話音剛落,謝玉敲便是一聲極為諷刺的笑。
她走到江洲面前,和他對視片刻,又繞過那柱上的彩繪,繞過這群滿眼精光的縣令們,最後來到正中間。
“铮”的一聲,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朝她看去。
卻見謝玉敲抽出了劍,鋒利寒光的劍尖直直刺向那高座上的人,便是頃刻之間,她帶着點薄怒的聲落在寂靜的大廳內:“保你們?”
她冷哼一聲:“他都自身難保了,還要保你們。”
“你說對嗎?”謝玉敲眉眼冽冽,看向面前雙掌交握在木椅上的人。
“姜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