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色吉服
深色吉服
“……楚妃,你好燙。”
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帝王的臉開始變幻,下一秒入目的是緋紅的帳,和黑如綢緞的長發。額頭上,分不清誰是誰的汗液滾滾而來,轉瞬又破碎,澆滅“我”一顆純真,“我”在這縫隙裏看見他緊貼着“我”,以擁抱,以情愛,占據“我”生為而人的自尊。錦被下兩具身體交纏着汗濕透了衣裳,“我”雙臂攀附着他的肩膀,似颠簸海程之間仰面嬉戲的鯨魚,伴随着起伏的海浪噴出足夠呼吸的氧氣……欲海中沉浮,有限的狹窄中徜徉自由,“我”在恍惚間明白,“我”宮中的床上究竟該是一幅怎樣的活色生香。
男人的聲音好熟悉,是帝王,是蕭凜,他在低笑,慢慢挺起身露出赤裸的胸膛,脊背上的深紅滑落至腰際,肩頭披着的廣袖寬袍更襯得他豐神俊朗。
帝王将“我”籠罩在懷裏,呼吸吹在“我”的發頂:“你的臉好紅。”
伴随着最後一個字落下,泡沫般的幻影又消散了。
紅帳裏,光線昏暗,帝王還是那個帝王。他衣着整齊,極致的晦色傾注他的肅穆與莊嚴,半張被燭光點燃的臉連眸子都冷漠。
……兇得很。哪怕他剛剛在笑。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我重生當晚,滿堂威勢,男人僅僅是坐在那裏,曲膝向我看來,撲面而來的上位者氣場就與我剛剛閃回的記憶過往割裂感強烈——他該是陽春白雪,但卻夾雜着溝壑難填的欲望。
這就是帝王。
這就是……我這具身體的男人。
心中的死寂蔓延。
我壓下身體強烈的生理反應,腦海中漸漸萌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想。“我”,楚妃,這具身體似乎對他很熟悉,熟悉到敏感,逐漸浮出水面的記憶像是認準了他一個人。男人每逢出現,必定會帶着能觸動楚妃記憶的鑰匙,讓我一次又一次陷入混沌,難以自控,強制我重歷一遍楚妃當年走過的往事。
我忍不住心生煩惱。
這就是重生和穿越的代價嗎?受制于思想,比受制于人更令人不得不妥協。我身在局中,甚至随時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那些讓我弄不清的事趕着海似的紛疊而來,樁樁件件跳躍着墜入我腦海。盡管我很想知道楚妃的過去,還有他和楚妃的相處,但我需要承認的是,目前的我還沒有能力去接收這麽多事件,就好比老化的電腦裝了太超前的系統,過載的信息讓我的腦子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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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止是消化不了,還有帝王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就像正在探索我該是一個什麽人一樣,神态中透着暴風雨前的平靜,興味直白到赤裸。
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
我在他面前一切都如同透明,仿佛我的心聲就在他的耳邊講。他的段位實在太高。若是我有什麽風吹草動,他總能先一步比我意識到。這樣的觀察力、判斷力,我感到惱怒的同時,也心驚于他的敏銳,頭腦裏屬于楚妃的情緒翻滾着,我握着錦被的雙手在顫抖,一部分是我的恐懼,一部分是她的怒火。
……楚妃、楚妃在生氣?
我開始遲疑,我開始茫然。
“陛下是拿我尋開心嗎?”我或許也是生氣的,因為我感受到有幾分暈眩,是濃烈的情緒直沖腦海的苦痛。楚妃早就走了,可她留在身體裏的東西還草率活着,失去控制到竟敢直接對帝王表達內心的想法,口中稱我,犯了大忌。
“如果陛下每次都是這樣的态度話,那陛下還是不用來了。”
“哦?”我聽起來都膽戰心驚的話語,帝王看起來不甚在意,男人笑着問:“楚妃怎麽說?”
“陛下這幅樣子您不厭,臣妾可是看得厭了,您若不把臣妾當人看,又何苦耗費周院判心力催着臣妾回來。”我……不,楚妃似乎有滿腔怨氣,哪怕死了也要借着我頭昏腦脹說出口,憤慨的情緒不知為何那麽強烈,支配着我嘴巴張張合合,說出一堆大逆不道的話,我感覺距離我再重走一遍黃泉路的時機已經不遠。可它還在繼續說下去:“臣妾真是厭了您和臣妾朝夕相處的日子,此番受傷病重,只盼早日與您不相見才好。”
“這是楚妃的真實想法?”帝王玩味地看着我。
我頓時閉上嘴。楚妃的身體像是被吓到了,不知哪兒來的情緒迅速如潮水般退去,這難道就是原身和帝王相處的日常嗎?已經形成條件反射,連楚妃死了都管不住嘴巴。我是不是太容易被影響了?來不及深思就撞上帝王的目光,倉皇低頭,現在我知道,他叫蕭凜。
短暫的沉默出現在我們中間,靠在床頭的男人直起身,我能感受到他仔細打量我的目光,長久地落在我的身上。
“楚妃,你心虛了。”過了一會兒,窸窸窣窣的聲音響動,這個叫蕭凜的男人手指有點冰涼,他擡起我的下巴,用一種很輕松的口氣說:“你很怕寡人?”
我的确是怕他的,怕他的帝位,怕他的權利,怕他容不下我,還怕我給出錯誤答案與反應。
我怕死。
更怕死在他的劍下。
我一言不發地同他對視,沒敢說話,只能一直裝啞巴。
帝王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沉默,他垂下的眸子是平靜的,嘴邊帶着笑。
“從前,你也是怕寡人的。”帝王發出嘆息一般的語調,手指松開力氣,轉而撫摸起我的臉頰,指腹上的薄繭刮過我醒來後濕潤的眼角:“然後,又膽大包天了起來。”
說完,他頓了頓。
“你哭了?”蕭凜嘴角的弧度終于真心實意了起來,他似是樂得見我落下眼淚,了然而篤定到我毛骨悚然:“是因為夢吧。”
我嘴唇翕動了下,他的目光突然溫柔了起來,微微一笑,自顧自地說下去:“沒關系,慢慢來。”
我呼吸一滞,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幾下,心裏突然有種他什麽都知道的錯覺。帝王傾身過來,我看見他頸間戴着的珠串,随着他的靠近而輕微晃動,長發一瀉如洪,半遮半掩。
“你記不記得都沒關系。”他說,“楚妃,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敢信我嗎?”
這一刻帝王輾棄了尊卑,自稱我,我不覺得如今的楚妃能讓他信任。他停在一個合适的距離,語氣舒緩,我卻感覺自己正在只身走入陷阱,手心裏全是汗。
他同我對視,男人的笑臉近到可怕。
我深深地看向帝王的雙眼,那裏是純粹的黑色,它像漩渦一樣讓我捉摸不透,卻牢牢吸引我的目光。我意識到,帝王遠比我想象得更難應付,我們之間的信息差也遠超我所想。甚至,他似乎知道很多我都不知道的東西,只等着我臨門一腳,莽撞地闖入其中。
這是一場信息量不對等的豪賭,他在逼我上桌,我根本就做不到可以應對自如。
“楚妃,你信寡人嗎?”尖銳的耳鳴如哨響,震得我腦袋生疼,模糊的記憶又來了,它帶着我走入“我”曾經走過的坑。
帝王兇悍的側顏幾乎要融在蒼白的暗色裏,眼底波光明滟,水紋在他的臉上晃動,蟬鳴聲一應一合,背後蜿蜒曲折的火臺如同錯落的星。他和“我”說:“只要寡人想護一個人,他就可以在深宮之中活下去。”
“……我也算其中之一嗎?”
“只要你信我。”
可是……楚妃是怎麽死得啊,陛下。
男人的嗓音浸了水,柔而篤定,流淌進“我”的耳中,我卻不敢信。
我頭痛地閉上眼又睜開,眼前一道道重影,紅混着黑,黑混着灰,重重色彩疊在一起,我脫力般跌向前,他再一次撐住了我。劇烈的眩暈結束了轟然乍響的耳鳴,他的手好冷,和七零八落的記憶裏沒錯,連騙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帝王的問話仿佛猶在耳畔。
我緩慢地擡起頭,對上蕭凜居高臨下的眼。他收回手,不再扶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攥緊了十指,臂撐在床榻,因懼怕和恐慌整個人微微顫抖,又因詭異的興奮和難言的決絕而開口。
——我說,敢信。
這确實是一場豪賭。而我,亦是瘋狂的賭徒,因為我的确一無所有。這宮中的榮耀,與我的性命息息相關,我只能去争。
去争他的信任,去争他的寬容,去争他的善待。絕非……男歡女愛的榮寵。
哪怕我不信他,他也不一定信我。
“很好。”他微笑起來。帝王伸出手,看上去沒使多大力氣,從我發抖的手中抽出攥緊的錦被。
我感覺到一股大力襲來,看不懂的精細紋路簇擁着他,他撫摸我的眼,慢慢轉向我的頭,羽毛般的輕柔落下,原是他在安撫我的戰栗。
陰影垂下,他在靠近我。
“楚妃。”我睜大了眼,雙手不停地抖,炙熱的氣息濕了耳垂,我幾乎都要分辨不清是誰在與我呢喃細語。我僵硬在原處,比王權可怖更深刻籠罩我的,是來自于男性壓倒性的力量與壓迫,任何真實都無從抵賴:“不要追尋虛妄,忽略本相……”
他在吻我。
這是,帝王的吻。
不是楚妃記憶裏,我重新走過的路。也不是我混沌其中,隔岸觀火。是唇舌觸碰,唇齒相依,是真切的肌膚相貼。
我确信我們之間沒有情愛,可我的心……此刻為誰而歡呼?我淹沒在春水的池中,懸挂的帳緩緩落下帷幕,微弱的燭光搖晃在他的眼底。男人的目光潋得像是醉了,盛了幾許金黃的琥珀,淬了帝王一路走來他身後的喧嚣,我的心竟然為之觸動。
我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一雙眸。
大紅嫁衣,深色吉服,他穿了一直以來最莊重的衣服,禮制周全,散下的頭發添了素日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不羁,昏黃的空間只有他的嘴角,他的眸光是唯一璀璨的亮色。
“……愛妃在看我?”一聲輕笑,如水波紋一圈一圈蕩開,他在說:“無禮。”
“我”偏頭,故作不滿,用“我”僅有的花言巧語去撩撥,土裏土氣:“無禮的不是臣妾,是臣妾的心。”
“伶牙俐齒。”他含笑轉過“我”的臉,食指彈在“我”的額頭,未等我再“我”反應,又動作輕巧地給予“我”一吻,眉宇間盛光明媚,沖淡了他以往給人的薄情冷漠,但在“我”的記憶裏,最鮮豔的始終是他兇煞悍勇。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
縱然文明不同,“我”亦欽佩他的功績顯赫。俘獲“我”的,也不止是他俊美的容顏,還有非英雄不能及的膽魄。無人能知“我”心中的澎湃,他當得起帝王一稱。
蕭凜。不……晏吉。
明光之意。
我恍惚撞入男人的目光,哪怕做這樣的事,他依然……平靜無波。心緒紛亂的只有我。我躺在他的身下,渴求他停留一時半刻的目光,不知期待是誰擁有我。
蕭凜……
我墜落一片海域。
陛下……
我向上奮力翺翔。
晏……吉……
我緊閉的雙唇有了縫隙,是舌尖,也是一連串不成樣子的氣泡,與我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