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眉心一顆痣
眉心一顆痣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翌日一早,我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身,緊接着外頭人影幢幢,重重帷幔被拉起,整個空間霎時間亮堂起來。伺候我的侍女在福身後靜默地分為兩波,一個照例轉身為我端藥,一個快步走近單膝跪地,沖着我眉開眼笑,一疊聲慶賀:“陛下解了娘娘的禁足,又送來好些新鮮玩意兒,讓奴們等娘娘醒來,給娘娘解悶呢!”
……禁足?
我剛從睡夢中蘇醒,腦袋尚不清醒,耳朵就先捕捉到了這個詞彙。我緩緩看向床下行禮的侍女,眼神落在她的臉上,意識到她是個生面孔,近日來并不在我身前侍候。
我不動聲色。
端藥的侍女回來了,她的腳步快而輕,手還那麽穩,從輕手輕腳的姿态上很像我讀過的網文小說裏寫的“蓮步輕移”。我向帳外望了一眼,發現清堯沒在,收回來的目光定睛在半路,看躬身的侍女流雲踏雪一般走至我面前,裙擺蔓延開的褶皺幾乎是紋絲不動。
我忽然意識到,這宮中侍候人的侍女禮節都無可挑剔,走起路來比一般的富家小姐都要優雅知性,很有大家閨秀的風範。由此可見,深宮的制約之深,生存之道,程度複雜至是我想象所不能及的。
“娘娘,喝藥了。”她說。
女人的聲音婉轉動聽,即便是我同樣身為一個女人,也不由覺得悅耳。我捂着嘴打了個哈欠,側首觀她,偶然發現她的眉間有一顆痣,色紅而淡,若不仔細看的話幾不可見,我卻不知為何,一眼看出,還隐隐覺得印象深刻。
是之前楚妃身前伺候的人嗎?那為何……我竟對她毫無記憶?我很清楚我在看過她面容之後的心裏感覺,毫無波瀾,這不是一個對印象深刻的人該有的身體反應。
腦袋裏的事想得多了,我感到頭有些疼,頗為打不起精神,恹恹颔首,那端藥的侍女立刻就步履均勻地上前,靠近我背光半暗的紅帳內。我從她手裏接了藥,被撲鼻而來的苦澀沖得皺了皺眉,手腕在半空中凝滞一瞬,之後仰面一口悶下。
“怎麽感覺味兒又重了不少?”我随手放回她端的食案,直接問道。
“回娘娘的話,昨兒禦醫來過,陛下讓人診了脈。院判說,娘娘還需要補一補。”回我話的侍女語調平緩,臉上的表情了無情緒到恰到好處,她并不直視我,垂下的雙眼弧度如同扇形頂端。
她是個懂規矩的侍女,一言一行都有着清堯的影子。
——那這個呢?
我已經來不及思索她口中給予我的信息,轉眸看向尤半跪在我跟前的女人,青衣綠羅,發鬓梳得整潔,在等待我回話的時間裏仍然靈動帶笑。這個是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新鮮玩意兒?”
“是呢娘娘,都是陛下差人送來的。”
蕭凜……我垂眸看她,問:“都是什麽?”
“娘娘之前喜歡看的話本,有民間志怪,有戲劇評家。還有娘娘曾感興趣的小玩意兒……以前陛下怕您又不顧休息光貪玩,就全都扣下了,好一段時間不願給您,這回都給您送來了!”侍女說。
不顧休息光貪玩?我被這句用詞略微驚到了,眼睛飛快地眨着。饒是我對古代了解不多,也該知道過去的人們一般都習慣早睡,宮妃……雖不了解,但在休憩的時間上也差不離吧。何況民間志怪,對于那些大戶人家不是多少有些上不得臺面嗎?若按照這個侍女的說法……原身到底是個什麽人物,她為什麽對宮外的物品興趣那麽濃?竟被帝王評為貪玩——侍女轉述——甚至被限制扣押?
我猜不透了,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也懶得再想。
看這個侍女喜氣洋洋的樣子,我最初還以為是因侍寝或解開禁足,聽了她的話我反而在想,該不會對于楚妃來說,什麽都沒有她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重要吧?
楚妃素日裏什麽德行,想必這些人最清楚。
“起來吧。”我這才開口讓她起身。
“謝娘娘!”
侍女幹脆利索地起身,嘴角上揚的笑意都比我見過的其他人要擴大一圈。
她不穩當。
哪怕是青綠,都比她更守規矩。楚妃喜歡這樣的嗎?我納悶地想,翻起腦海裏僅有的一些畫面,又覺也不盡然。我不信楚妃身邊還能有這樣的女人,她好像并不喜歡那些表現活躍的侍女太監,這點從她選用的人中就能看出來,除非有什麽不可替代的亮點,抑或者另有它用。
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她耳邊的鈴铛。暗金色,是耳墜,大約只是形狀與之相貼,沒什麽聲響。
“禦醫……是周院判嗎?他來做什麽。”自我醒來後,周院判日日都前來診脈,時間大多在早晨或是正午。昨日帝王來前,這位面上一直以來始終都雲淡風輕的醫者就已經來過,那時他并未提到什麽加重藥劑、補一補之類的話語。那麽只能是帝王來之後,但具體什麽時候我就摸不準了。
“是陛下宣禦醫過來的。”端着食案的侍女立在我帳邊,她輕聲細語:“大約是晚上用膳時間,娘娘醒來後食欲不好,每個晚上都只能喝一碗湯的,小廚房的人炖了一下午的藥膳,本還在猶豫是否端來給您,陛下就叫堯公公去召周院判前來觐見。”
“……”
“娘娘?”
許是我沉默的時間過長,青衣侍女試探着喚我。我回過神,終于從那侍女四平八穩的語氣中聽出那一星半點子值得深思的東西。
“他以前都這樣嗎?”還是……
“有時确實會如此。”侍女含蓄地說,“這是陛下的習慣。”
青衣侍女聽出我的意思,她立刻笑言:“娘娘,難不成是害羞了嗎?”
“碧玺。”離我更近的侍女淡淡出聲,簡單的兩個字沒有起伏,竟也說出令人慎言的威勢。原來她叫碧玺。
那個叫碧玺的女人被人提醒收斂了許多,一雙靈動的眼美目盼兮,頭含得更低,但還是剎不住閘似的透露出部分信息:“您還和從前一樣。”
和從前……一樣?我多少有些遲疑。
不知為何,我腦中想起昨夜,帝王在我身側時在耳畔的低語。他說,你會習慣的,楚妃。還有他低頭吻我時,口中模糊的呢喃:
“不要追尋虛妄,忽略本相……”
習慣?虛妄?本相?
這些都是在指什麽?
我搭在臂上的手指用力扣住了內裏,隔着薄薄一層裏衣,我仍然能感受到疼痛。
清醒的疼痛。
“陛下呢?”我忽然想起他,低低地問。
“陛下今日休沐,此時正在金華殿批折子。”
“……知道了。”我點點頭,本想就此結束話題,掀開被子下床,卻忽然間靈光一閃。我止住動作,我問她們:“我何時禁的足?”
“這……”侍女看上去像是犯了難,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出除平靜以外的一點色彩。眉宇之間活潑些的碧玺更是不發一言,連笑都沒了。
我大約懂了她們的意思。楚妃可能……已經被禁足很久。而她們,可能得了帝王的命令,不允許在這個問題上對我多言。我笑了笑,也無意為難她們,沒有再問下去的興致,換了個問題:“陛下他可否有正妻?”
是了,我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楚妃楚妃,那不就是妾室?沒什麽不能面對的,很多準備在我意識到我已經穿越到這個時代的時候,就已經及時做好。
我并不期待蕭凜沒有什麽正妻、伴侶,他是一個王朝的國王,既有妃嫔,又何妨沒可能會有王後?就算沒有王後,我又如何能當得起一國之母?關于這一點,緣分和命數早已注定。
“有的。”不出我所料,侍女回答:“陛下的正妻乃儲君時所指,鎮國公孫女,一等爵,薛有氏。”
“元後?”
“回娘娘,是的,薛有氏正是陛下的元後。”
我颔首,陷入沉思。
其實我對古時不同朝代之間,選取一國之母的評選要求的了解并不算詳盡,一是我不會特地去學習這個,二是自學生時代起我的記憶力就開始逐漸下滑,看什麽東西都成了囫囵吞棗,記不住什麽。我唯一還算能記住的了解渠道,就只剩下還算感興趣的網文了。若根據我對網文的了解判斷,侍女口中正妻這個家世,很好。已經是少有的榮耀,配一國之君,正合适,還是元後。這後宮中人旁人我不知道,單是楚妃與她的差距,估計就不小。但凡楚妃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即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既然我解了禁足,那……”
“娘娘不必擔心。”未等我說明白,只暗示性地留足了白,綜合我的提問,侍女便對我的疑問心神領會。她道:“早先陛下吩咐過,娘娘不必拘禮,哪裏也無須去。而帝後那裏,不喜喧嘩打擾,已經許久未允人請安了。”
是這樣嗎……
這究竟是楚妃的特權,還是只屬于她的禁令?我垂下眼,掩住我眼底的探究。又或者,宮規森嚴,是帝後不喜打擾,還是有誰不讓楚妃身在“風口浪尖”之上,接觸人群?
想也知道,帝後實為帝王正妻,何懼區區一個妃妾。只能是一人,也只可能是一人。
帝王的心,果真莫測。他與楚妃的愛恨情仇,也果真難以決斷。
我緩緩阖眸。也罷,無論下達命令的人究竟懷揣着怎樣的想法,我也算實實在在享受了一把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幸運。
暫時就這樣吧,我告訴自己。
我實在是不擅長與人打交到。
對待侍女太監還好,總能虛張聲勢,借楚妃昔日之威立在面前。若對待妃嫔,中宮,陛下……我卻頗為束手無策了。一個帝王,就能耗費我全部心神,更別提還有始終高我太多的正妻,和衆多莺燕。以至驟然聽聞現在宮中不用日日請安,我心裏頓時一懈,不免為之松了一口氣。
“知道了。”我颔首,由着她們侍候我簡單洗漱,吩咐下去讓清堯回來見我,随即讓她們離開,我屏退左右。
清堯不在,又有青綠在前,這兩位侍女我并不算太信任,不得不防備。但一大清早的,與其花費精力虛與委蛇,不如讓她們暫且退下。
……最重要的是,我到底還是現代人,不習慣有人時刻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