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與帝後相見
與帝後相見
這日一早,我在宮中用過早膳,剛放下湯碗,服侍左右的侍女忽然出聲:“娘娘……”
我擡眸,還沒來得及反應,整齊的見禮聲已傳入耳中,我不由愣神:
“參見帝後——”
外面清堯,歧玉和碧玺的聲音重疊交響,其中以清堯的聲音為最清晰,另外兩人為次。我知道,這是宮內的規矩,清堯身為我宮中的大太監,在品級上高過含德宮其他人不止兩階。他須得聲音明亮,歧玉與碧玺須得自覺降低。
威嚴,并不是越聲勢浩大越好。
“都起來吧。”帝後溫柔醉人的嗓音好似一槲鄉間珍藏多年的陳釀,帶着不出世的低調,然而寶劍藏鋒,迷途歸鞘,不止品味過它的人明白它的好,還有聞着香的人、看到清光凜冽的人,都知它寶物光華內斂,同它上佳寓意,自是為無上之寶。
單單是聽這聲音,我就已經明了蕭凜的正妻該是一個怎樣風華絕代的女人。
她必然配得上一國之母這個名分。
我默然起身,阿慶扶了我一把。外面的對話還在繼續。
“謝帝後。”
“本宮來看看你家娘娘,她可還醒着?”
“回帝後的話,娘娘今日精神尚足,剛用了早膳。想必,時候也差不多了。”
“好。既是如此,那便由清堯為本宮帶路吧。”
“是,帝後。”
等清堯的話落下,沒過多久,伴随着香風陣陣,一個身着廣袖黑衣的女人款步跨進門內,迤逦裙角闖進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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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清堯為她挑開珠簾,自行“先聲奪人”,擡手間膚如凝脂,皓腕賽雪,眼波流轉間明眸善睐,顧盼生輝。整體昳麗中透着端莊,平易近人中透着距離,優雅渾然天成,不失名門貴女的風範,一舉一動都極具中宮之儀,任天下美好的詞彙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半分風姿。
我呼吸一窒。
我完完全全地愣在那裏,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此時我所受到的沖擊,遠比我當日直面天顏還要來得洶湧猛烈。
帝後。
我情不自禁在心中輕輕念起這個詞彙,內心的平靜完全被她所帶來的波瀾取代了。
這就是,中宮嗎?
我想起清堯為我講起中宮時所提到的先人所言,當時并不在意,現在一看,卻不由自主地憶起。
姝麗,端莊,溫婉,大方。
每個詞都點得那麽恰到好處。
果真如文宣夫人所贊,名不虛傳。
身後的侍女向她行禮。我眼角的餘光中瞥到,被驚醒一般後知後覺,遲了一步,被她攔下。她雙手扶我,允我坐下。
“不必多禮。”清堯為她挪來椅子,女人便坐在我的上方,擡手示意我宮中的侍女起身,她向我道:“你身子不好,尚在病中,就不要行這些虛禮了。”
“多謝帝後體恤。”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
重生前,我即是一個社交廢物,那些漂亮的場面話從來都與我毫無幹系。重生後,我數度昏厥,又整日精氣神差,易感勞累,禦醫們皆說不宜費神,關于宮中妃嫔之間的禮儀和該如何談話的技巧,全部都被推至未來之時,只在僅有的閑暇之時淺淺學了個皮毛,勉強應對帝王。
為此,我蝸居在宮中,即便被解開禁足後,也不曾踏出宮外一步。其中固然有病體撐不住的原因在,但确實也有考慮到目前的自己什麽也不懂的情勢。
我不願魯莽生事,也不願重蹈覆轍,只能等我慢慢強大。
與帝後對話,這是我這個階段未曾料想之事。
楚妃一慣獨來獨往,不受歡迎,又有帝王威勢長眷,她的宮中一向是無人踏足之地,從未有人往來。帝後自然亦是其中一員,或者說,楚妃與任何人都無甚交往,包括帝後。
我不知帝後今日所來,到底所為何事。但我害怕,害怕被她看穿,害怕被她發現。
就像我初時恐懼帝王權威一樣,我雖不至于也如此恐懼帝後,但戒備、擔憂、不安……類此種種,我總還是會有的。
帝後會像帝王一樣,知道內情嗎?
我不知道。
自從來到這裏,我不知道的事情變得太多太多太多了。更多的變數,更多的文明,更多的反應,樁樁件件,每一個都很陌生。
我大多事情都無從判斷,比如當下。
“許久不見,你身子可好些?”薛有氏問得柔和淑雅。
“多謝帝後挂懷,臣妾……比剛醒來那陣子要好得很多。”我答得謹慎,低眉順眼。
“那就好。”薛有氏點頭,她似是看我,我擡眸,正巧迎上她的目光:“長霖濕熱,夜裏偶有大雨,時常刮風。你身體不好,切記不要貪涼。”
“是。”
“我觀你只穿着單薄衣裳,臉色卻蒼白憔悴得很。”她見我沒聽明白,這一次說得直白了些。我這才知道,帝後剛剛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是宮中的侍女太監勸不住你,還是……”
薛有氏環視左右,頭上金釵步搖沒有半分晃動。
清堯和阿慶接連跪下,含德宮內氣氛凝滞,這一次帝後沒有半分仁慈。
“不……”我下意識開口,撞上這個王朝最尊貴的女人的雙眸,為手下的人解釋:“是臣妾,醒來後總覺胸悶氣短,适應不良。以往還未恢複,臣妾都會聽從他們的話,今日……是臣妾實在煩悶,任性了一把……還望帝後,不要怪罪他們,是臣妾顧我。”
“長霖氣候變幻無常,有時還以為在熱着,天就已經冷了下來,有時不覺高低,人就不知不覺地病了。”薛有氏語氣裏含着些許嚴厲,她看上去确實是在擔心這個問題:“你本就體弱,歷來多病,早年被麗氏設計,留下暗疾。如今又遭此大難,雖說幸運,并無大礙,但也不能如此肆意。你穿得這樣少,貪涼貪薄,一旦着涼或是感染風寒,以你的身體,那豈不是要雪上加霜了?”
言罷,她也沒給我反應的時間,對我宮中的清堯阿慶不假辭色,敲打了一番:“起來吧。楚妃病弱,你們二人既為伺候她的人,就要拿出忠仆的樣子來,不要忌諱為主,不要由着她任性。楚妃年稚就入宮中,脫離父母庇佑,少不得迷糊度日,忽視時節,屆時生病又是不好受……所以,你們可斷斷不能讓她如此。可懂得了?”
“謝帝後教誨,奴們懂得。”清堯,阿慶叩禮。
“本宮所說,楚妃可記在心中?”她轉眸看我,語氣不疾不緩:“莫要怪本宮多事,人之生死為最,無病無災為次。這些年來,你總是路過鬼門關太多,好幾次大災,本宮看在眼裏都覺心驚,後宮也跟着惶惶不安。比如這次,你又不知被誰砸壞了頭,好險沒被救回來,本宮也提心吊膽。”
“……臣妾明白了。”我聽得出,這些都是她的肺腑之言,無論從前楚妃與她如何,起碼現在,她沒有任何想要謀害楚妃的意思。我注意到她這番話裏的幾個關鍵詞,大災,心驚,惶惶不安,提心吊膽。恐怕她,還要保護楚妃得以在深宮之中安穩。我向她福身,以示我明白她的苦心提點:“臣妾謝過帝後照顧。”
“你明白就好,楚妃。”女人颔首,她沉聲說:“陛下是為英主,不貪圖享樂,這宮中的女人也大多耐得住寂寞,早過了愛出風頭的年紀。你換做如今再承君恩,不會再有往日那般'盛況'了。”
我垂眸淡笑,對此不發一言。她見我沉默,也不再多說。
一個念頭忽然劃過我的腦海。
“方才帝後所言,說臣妾蒼白憔悴,可真是如此?”我擡起手,掌心摩挲起自己的臉,輕聲說:“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吃着藥,感覺精氣神兒比之前好很多,力氣也逐漸恢複,理當臉色愈好才是,不會反之。為何……”
我止住嘴,奇怪地皺起眉。
帝後打個照面就能發現的事,我宮中的太監侍女,為何始終未提及呢?
我滿腹疑慮。我不會懷疑帝後話裏的真假,在這一點上,薛有氏沒必要騙我。
只可能是确實如此。
女人端詳我半晌:“并非本宮誇大其詞,你如今的臉色确實差得緊,眉目疲憊,兩頰瘦削,依稀可見青色經絡。萬法由心生,心滅則法滅……楚妃,你可有什麽心事?”
心事?
我嘴唇翕動,一切碎在風聲裏。
原是如此嗎?“楚妃”這個身份,竟影響我至深。我忽然知道,為什麽清堯與阿慶他們從不提及。我忽然知道,為什麽與“我”毫無往來的帝後會忽然臨駕含德宮。我忽然知道,為什麽她會發作我的太監侍女。我忽然知道,為什麽薛有氏講起庇佑我的事……
這是帝王的意思嗎?不然帝後何苦來我面前,做出這一場戲。我可不記得“我”,楚妃,她和帝後有什麽幹系,這天下人裏,又還有誰能驅動得了她。
我茫然地看過四周,看過女人黑衣上的金絲,看過清堯恭敬的神态,看過阿慶沉默的眼神。我不懂。我不懂他做這些是幹什麽。
是為了叫我不要再擔憂傷神嗎?
他請他的正妻,為他的妾室幫忙嗎?
哈哈,可笑。
真可笑。
你究竟在透過我,在看誰啊?在安慰誰啊?
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穿不透的迷霧彌漫着,我看不到遠方的燈塔,它是否就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裏突然體會到了楚妃的感覺,身體裏充盈着無限的嘲弄。
陛下,我本不願自作多情,傷感其中。是你一步步,走在我身後,手裏握着枷鎖于我的缰繩。
“帝後聰慧,臣妾自愧不如。”我扯了扯嘴角,向女人見禮。但我知道,我與她之間的差距,絕非是用自愧不如就可以輕輕蓋過的。
她是一國之母,唯一配得上蕭凜的女人。
怎可用地上淤泥,去對比夜上清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