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日一晚

五日一晚

這是……哪裏?

我頭痛欲裂,睜開眼,熟悉的茫然又竄入腦海,目之所及整個天地都是一片刺目的紅光,豔麗中閃閃動人,烏漆麻黑中透着詭異,如同我正置身于地獄中的哪片血海,身下所躺之地是唯一的祭臺。我醒來後頭暈眼花,在血腥的世界中幻視許久,都要走到被吃人的蓮花吞沒了,理智才終于漸漸回旋。我直愣愣地看着帳中頂處模糊的幽深,認出這是我的宮中,我正躺在我的床上,那紅光是我飛舞的帳幔,被外面的世界照得交相輝映。

這是什麽時候了?我勉力走下床,大腦一片空白,在僅有的光線中看出周圍四下無人,強烈的疑惑萦繞在我心間,心底想起一個又一個名字。清堯,阿慶,碧玺,歧玉……他們都不在,還有陛下——

腦海中暈過去的景象揮之不去,我眼神一暗,本就拖沓的腳步越走越緩,直至站定在卧房之中,茫然無措地環視一圈,剎那間濃重的悲戚之感向我湧來。

天地無人,孤立無援,他鄉異客,此間爛柯,只剩下我自己一個。

有誰能想到,原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

空空如也的腦海,閃回有缺的片段,我一直以為,那是楚妃身死的原因,她帶走了屬于她的記憶,徒留給我一片空白。

楚妃是身體的主人,我從未因此起過任何疑心,有覺哪裏不對。我還在說服自己,能夠新生,已是饋贈,為何還要奢求太多?未曾料想……

我捂住臉,雙手都在顫抖。

我終于想到,為何不管我問什麽,清堯在回答時都會若有若無多說一些,還有侍女,做得盡管不像清堯那般直接,但也會有意無意向我傳遞各類信息。我一直以為那是他們照顧我失憶過後的緣故,現在看來……

我為何不感到奇怪?為何?

痛苦如暴風雨降至打碎了我,我發覺我再一次陷入了難以抉擇的困境。

初醒夜裏,第一次記憶閃回,帝王遇刺,楚妃遺憾,它給了我最重要的信息,也給了我“楚妃”內心翻騰的情感。

我清楚得記得,那個夜晚楚妃在心裏說,我到底是誰呢?彼時我尚不明确她為何會有這樣的疑問,現在竟然輪到了我。

如果記憶有問題的是我,那麽為什麽是我,在靠近帝王的某個時刻,會被他帶動着觸發關于原身的記憶?走馬觀花地再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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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萱,楚煊。哈!

何其諷刺,我竟不知我自己是誰!莊周夢蝶,豈知蝶不夢莊周?

是耶,非耶?

我靜默如凝固的雕像,被巨大的狂風駭浪所吞噬,未知的真相就在前方等着我探索,我卻恍若被抽幹了力氣一樣,神情恍惚,不言不語,手腳冰涼。

我好冷。

我太冷了。

我感覺仿佛有雪落在我的身上,冷得痛徹心扉,冷得凍僵了身體。但那明明是光,是外面的世界的光。

月華如霜,我華發遍生。

哪怕此刻有人将事實撥雲散霧擺在我眼前,我都不會比這更覺荒唐了。

“……娘娘頭部所受的撞擊次數太多,刺激過大,臣也不敢妄言娘娘的病症何時能夠有所恢複……陛下說娘娘自醒來之後時常夜有所夢,或許這是娘娘的身體正在自愈的表現,臣曾經也經手過這樣的例子……這個自愈的過程中,患者通常會保持警覺的狀态,在潛意識裏思考,任何熟悉或陌生的事物都有可能引起他們的心緒波瀾,從而形成一把解鎖記憶的鑰匙……”

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我麻木地擡起腳步,聽不到我自己的呼吸。重重珠簾隔絕了我的視線,我撩起它,看見了地上傾斜的人影。

正殿裏,天色暗得出奇,朦胧的月色順着敞開的窗爬進來,灑在一道挺拔醒目的背影上,霜雪暮色,錦衣玉冠,難掩風骨無雙。自然将濃重的墨色為他織成了袍,更顯得他似仙人降世,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帝王轉過身來,烏黑的眸比夜色都要漆黑,但我卻覺得他那雙眼燦若點星,何其絢爛,一整個王朝的歷史興衰,波瀾壯闊,榮辱得失,都藏在他無聲至會說話的眼睛裏,鋪就他腳下累累白骨的王位。

任世人如何癡迷膜拜于他,都如過眼雲煙消散,不值一提罷。

我知道,他有一張天神的臉,英武不凡,優雅自然,無可替代。是文化與教養塑造了他,是頂級的掠食與粗暴融入了他,他将兩者的特性融合到極致,最後成了天盛朝最具代表性的彪悍。王室的血脈流淌在他骨頭裏,皮囊下,日複一日澆築出一顆刀槍不入的心髒,學會了與野獸共生,與天地同幕,他不用試圖颠倒衆生,衆生就已忠心臣服。他絕無僅有。

“臣,參見娘娘。”

行禮的人我識得,那是周院判。

我靜靜地同帝王對視,半晌,我移開目光,有氣無力:“起來吧。”

“謝娘娘。”

我并不看他,只扶住門框,借力倚靠,雙手垂下:“陛下,臣妾想和您單獨說說話,可以嗎?”

帝王無言,擡手示意禦醫退下。

周院判順勢告退。

他向我行禮時,我想垂首微笑,卻只能牽動一下嘴角。

我心中悵然。

很快,含德宮正殿內,就剩我們兩人。帝王率先開口:“愛妃這次醒得早了。”

“不早了,陛下。”我低頭,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他,慢慢說:“臣妾,有一些……疑問,想要陛下解答。”

帝王看上去并無意外:“愛妃想問什麽?”

“我……”我張了張嘴,心神動蕩之下不小心口中稱了我,想無視這點繼續說下去,卻不知被什麽堵住了嘴巴,啞然無聲。

“寡人說過,在寡人面前,愛妃可不必自稱其他。”帝王的聲音淡淡的,聽起來沒什麽情緒:“如民間之例,我即可。”

我沉默半晌,垂眸掩蓋我眼眶中蔓延開的濕意。

“謝陛下。”

若我不是楚妃,這樣的恩賜,我又當如何自處呢?

陛下,你當真對誰,都如此嗎?還是你比我,還要更明知我是誰?

我閉了閉眼,想問很多東西,卻是許多事情都不知從何問起。

“……我——臣妾、臣妾睡了多久?”帝王慈悲,我卻不能無狀。即便他再言我可在他面前稱“我”,我也不敢一試他有朝一日是否會有雷霆之怒。

先從簡單的問起吧,或許之後,自然而然,那些問題我就問得出口了。我這才知道,此刻的我,心亂如麻。

“五日一晚。”帝王回答,他深深地望我一眼,其中複雜,是我不能所想,他漠然道:“愛妃與我生分了,還記得當年與愛妃相識,你總是情難自禁,每日都要與我分享那些新鮮玩意兒,如今……”

他沒再說下去。

我低頭不敢言,睫毛顫如蟬翼。

如今沒有記憶的我,就好像粘板上的魚,任人擺布宰割,也不知他所身所說是否對錯。

回憶起腦海裏帝王和楚妃僅有的點點滴滴,我心裏竟然生出幾分感同身受的詭異痛惜來,體會到了楚妃對帝王的惺惺作态是如何的無限厭惡。

迷霧在我眼前彌漫不止,更多的無效信息紛湧而來。無論帝王嘴上說得有多麽好聽,可他對楚妃是什麽樣子,都由這破碎的記憶一一為我所講,打破他一人的一面之詞。

情難自禁嗎?呵。

他們哪裏是愛侶,分明是仇恨,是怨怼,是冷漠。

楚家女本不必入選,是誰,下旨點了她做秀女,是誰,又選了她入宮,是誰,給了她這個機會?我心裏覺得荒誕可笑。

她本該做那江湖上飛翔的雌鷹,永遠自由自在,似楚家上下那樣期待所長,安康長樂。是誰給她戴上了鐐铐,按上了嚴肅的審視?讓她被害死深宮?

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當年情況真若如帝王所言,不摻任何水分,那楚妃應當是真心實意地愛慕着他、相信着他吧?所以這才義無反顧踏上了去往國都長霖的旅途,成為他衆多妃嫔中的一個。

對于一個真心愛慕着對方的人來說,不求富貴,不求權利,但求抱以同樣真情善待。而帝王呢?我不知究竟是情難自禁抵不過滄海桑田,還是楚妃真的做錯了什麽事,自作自受,讓他們情人兩心,彼此恨不得一刀兩斷,令楚妃——将帝王視作仇人。

我兀得回神,狠狠閉眼,連垂下的手臂都在顫抖。

我知道,我現在的狀态很不妙,“楚妃”這具身體殘留下來的所有情緒都正在無形之中影響着我。理性被感性包圍,它企圖支配。

我努力掙紮,不欲去想到底誰對誰錯,這太唐突也太無知。我得到的信息是稀少的,片面的,被楚妃情感過度渲染的,和“被判斷”為帝王一面之詞的言論無異,我又如何來得底氣憑借這點東西作出判斷,置喙帝王有錯,欺騙于我呢?

立場,已經在被迫改變了。

我很危險。

我怎會不知,縱然是非難辨,有情人之間也不該妄論對錯?

五指用力攥緊,陷進肉裏紮得我生疼。我稍稍清醒一些,竭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五日一晚……我竟然昏睡了這麽久嗎?”我喃喃自語,不敢袒露半分心境。問題回歸到本質,我還不知,與他相識相知的是我,還是“楚妃”這個人。我低低地說:“陛下剛剛有說,臣妾這次醒得早了,是什麽意思?”

“是曾經臣妾,也昏睡過許久嗎?”我追問帝王。

帝王不置可否。

“四年前,除夕群宴上,愛妃待得悶了,想出去走走透透氣,在半路上,被人以鈍器擊打頭部。我趕到時,愛妃的臉上全是血。那次,你睡了整整五個月,所有禦醫、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我等着你,等了很久。”他凝眸看我:“不要再如此謙稱了,我更喜歡你,自然率真的樣子。”

我沉默以對。

只低頭向他,行了一禮。

我能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在此過程中緊緊攝住了我,他是如此驚瀾不波,威嚴莊重。而我,不能不行禮,以示作我的答複。

陛下,我不知你把我當作誰,看作誰,但如此厚愛,我、臣妾,愧不敢當。

不止是真情與假意,還有我們的過往。不論初識,不論曾經,不論當下。

我知道帝王明白我的意思,他是聰明的,銳利的,機敏的。他是,最聰明的帝王,最能懂得我所有不能說、也不敢讓他意會的秘密。

我深深地屈膝。

“你啊……”帝王的嘆息帶着我聽不懂的情緒。他說:“還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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