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限将至

大限将至

那天我如何回去的,我已忘記。

我沒忘的,是自那以後,我含德宮宮門開始緊閉,我不再想見帝王,不想見蕭凜。我知道這天盛的皇宮攔不住他,這皇宮的宮牆擋不住他,我宮牆中的任何消息瞞不住他,但我們就這樣僵持不下。

直至我最終崩潰,扛不住自厭,求死不成,自刎于帝王前。碧玺說,我醒來的那日,外面正是一個好天氣,蕭凜臨走上朝前說若我醒了,要她轉達,長霖湖泊的水,一碧萬頃。

我知他什麽意思。

不過是春不來見,約不到春天,便約夏天,秋天,冬天。什麽季節的好天氣,都可以是我們赴約見面的契機。他等我,永遠等我,等我考慮什麽時候選擇再度走近。

只要我願意。

可我不願意。

每日我躺在床上,不知因失血過多而昏昏沉沉,還是如禦醫猜測,可能因情志失和而久病不愈。我沒有興趣深究,我沒有力氣探究,平日偶爾僅有的清醒反成了奢侈,湯藥帶着飄香濃郁的苦味一次次由侍女送至我床前,我一次次服下,很多次嘔吐。

我宮裏的侍女太監見證我半死不活。

吐到最後,他們已然形成條件反射,駕輕就熟,知道我會于吐完之後眼前一黑,眼冒金星,有時守在近前,有時站位稍遠些,但随時做好準備。因若無侍女服侍,十次有八次我必然會脫力倒下,有概率短暫暈厥。

周院判始終為我就診。

他每日跟進我的病情,每次見證我的痛苦,與虛弱,我看出他眼底深藏的醫者憐憫和心驚,我知道他似乎對我的病症束手無策。含德宮上空似因此籠罩着一層陰雲,覆上了陰霾,戳不破,吹不散。

我迅速消瘦下去,臉頰上的肉都小一圈,側躺時我都能感受到我胯骨一側的骨頭,硌得很。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時,我用手隔着衣衫摸着那兒良久,心中遲鈍般感受到痛。我忽然發現,我沒有好好愛自己。

無論是前世,今生。都是如此,生生将自己活得不堪狼狽,着實疲倦。

我想起張流雲。她面無表情傾聽我的憤怒,我的尖銳,我的控訴,雙手環胸,深吸一口氣,對我說,“你既然知道你父母就那奏行,你說你理他們幹嘛?你就是犯賤,純犯賤。你跟他們講理,你看他們看嗎?他們只看到你回他們了,他們可以繼續輸出他們的腦回路了。你尊重他們,他們尊重你嗎?他們在飯桌上給你臉了嗎?做人不能太客氣文明,煊煊,咱們的好言好語得給該給的人,給了錯的人,他們就會踩着你的好蹬鼻子上臉猶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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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薛有氏。我宮門緊閉,不見蕭凜,蕭凜竟準她來,我某日病中,夢魇纏身,掙紮着一睜眼,就見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坐在我床前,她有一張我難忘的臉,低眸注視我的眼溫柔不忍,素手耐心而愛憐地梳理我散落的碎發,擦拭我額頭滑落的汗水,她說:“知你性子柔軟剛烈,蘇家消息一傳,我便知道,若他做得不好,你們遲早有這一日……可是他一意孤行,你為何苛責自己?罷罷罷,楚妃,我既是前車之鑒,如何不了解你心境?從他對你一再相護時我就預見,你要比我難得多,做一個帝後,遠比做一個帝王的愛侶簡單。只是我尚且還有退路,可以體面從容,你的退路,竟全由帝王放不放手。”

幹嘔聲響起,止不住。

阿慶跪坐在我床前,扶着我不要脫力跌下去,我勉強嘔完趴在床邊,半散的瞳看見她湊近的臉龐上,有眼底水光盈盈,為我擔憂,為我心痛。

我在想。

為何偏要将我拉回人間,為何偏要我生不如死,究竟是我哪裏做得不對,還是我什麽做得不好。活着——

難道不是一種懲罰?難不成還能是一種什麽獎賞?

哈。

蕭凜,蕭凜,我該如何面對你,我該如何應對你。

視線裏阿慶瞳孔中的我,蒼白一笑,下墜随聽不見的風聲疾行,定格在畫面渺小逐漸遠去。我又失去意識,陷入暈厥。

隐隐約約間,我聽見有人動靜太小,窸窸窣窣:

“娘娘……幾次……心神大震……”

“魂魄不穩……或許……”

“……要客死他鄉……”

“陛下……選擇……秘法……”

海浪淹沒了我。

我聽不見了。

似乎過去很久,我醒來時,金陽耀目,光從北邊來,照在我臉上。快一年了,我好像終于睡了一個好覺,睡眠終于為我帶來精力充沛,體感舒适,神智暢通,耳清目明。陰影糾纏也浮不上心頭。

我坐起身,房中好似空無一人,我宮中的侍女太監皆不在我身邊。沒有腳步聲,沒有別的什麽聲響,有一只手挑開珠簾,接着是黑金閑服闖入我眼。

蕭凜。

是蕭凜。

他沒有再走近,站在珠簾後,站在陰影中,面色寡淡,眼眸深黑。晃動的暗影宛如死亡的搖擺,象征着我無多的命運。我一動不動,自蘇家結案後,第一次這麽平靜地看他。大限将至。

“楚妃。”

帝王從陰影中走出。他步向我,不疾不徐,我沒有應他。

“你知道了,是嗎?”

“……”

我沒有答話。

我的心靜得出奇。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我的聲音剛開始有些沙啞,後漸入佳境,重回清脆。

“十月初三,正午時分。”距離我床前一步之遙,帝王止步不前。他啞聲道:“你睡了半個月,楚妃。”

我看了一眼敞開的窗,十月初的天氣,白日裏長霖仍燦爛明媚,無怪乎會有那麽明亮的光,暖至我床上。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可能是釋然,可能是擺爛,可能是得過且過,破罐子破摔,無謂于任何發展及結果。

“啊,這麽久了。”我如此說,無可無不可地笑笑。我知我生死之權都握在他手上,問他:“陛下究竟想怎樣呢?”

回應我的,是沉默,是注視,是他淡淡一聲語。

“你該喝藥了。”

從那以後,我與蕭凜的相處變得微妙。他仍舊時常來,變得是我不再将他拒之門外,我們同床,共枕,什麽都不會做。多數時候,是蕭凜抱着我,我枕着他,不說話,彼此心跳近在咫尺。

帝王手指極愛撫過我的眼眉,點點涼意一滑而過。他輕柔地撫摸我,一如既往地包容和寬恕。有時我貪戀這樣的溫度,歪頭蹭他的手,像在他掌心乞食的白鴿,盲病犯時看不見,便閉着眼睛掩耳盜鈴。帝王由我。我們默契地不提之前的種種,在這上面有志一同保持沉默。

“陛下。”

“嗯?”

今日長霖下雨,他來時不過小雨淅淅,未撐傘,誰知等他跨進門,外面的雨突然漸大。現在窗外的雨停了,順着屋檐滑下的雨滴不斷降落,撞擊世間萬物的聲音太相近,分不清到了哪兒。我聽着它,也聽着帝王的鼻音,露出這些日子以來第一個笑顏:“我不想再喝那些苦苦的湯汁,可以嗎?”

“良藥苦口,楚妃。”我看不到他的面容,神态,只聽得到他在短短的緘默之後開口:“太醫院已盡力改良口味,再不能改。”

“……”我沒再說話,繼續用臉蹭他的手。蕭凜默不作聲,他也比以往沉悶很多,越相處時越明顯。這時,宮中的侍女在珠簾後低聲求見,我聽出那是青綠的音色,帝王應允,濃烈藥香随之而來。男人有意攬着我起身,用臂膀圈我在懷,他端過碗,輕輕攪動半晌,才一勺一勺喂我喝下。

苦澀的滋味瞬間從舌尖開始蔓延,有些習慣更有些無法接受,我摸索着靠近他懷裏,動作幅度收斂,怕不小心打翻帝王手中的藥碗。我做出了決定:“陛下,給我吧。”

語罷,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引領着我摸到還有一定溫度的碗。我順勢搭上碗壁,兩手撐住,試探着尋找嘴唇,終于抵住瓷質的碗沿,一口氣幹下。

蕭凜接過我手中的空碗,放回食案,拿起帕子擦拭我嘴角。恍然間,我想起了從前。

一個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的從前。

那時,我還不是楚妃的楚煊,我在高樓林立裏生病,身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更沒有手機裏的紙片人。

我一個人待在昏暗的房間,從天黑睡到又一個白夜,一睜眼就是滿室的霞光,被刺得流淚,沒有實感。

那種不知身在何處,遺失落腳感的茫茫然讓我懷疑,我已換了一個世界,仿佛我在夢中已過千年。那天之後我行屍走肉般渾噩很久,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擺脫掉這種異世感,得以重新融入社會。

後來,我遇見了流雲。或者說,又遇見,又重逢了我的張流雲。我們在陌生城市裏紮根,紛雜脈絡深深地汲取腳下這片土地,慢慢地成長,又失去成長,蹉跎滄桑。

我曾是一個需要“原點”的人。在原來的世界,我擁有的原點是張流雲;在新的世界,我擁有的原點,大概是蕭凜、晏吉。

他本不需要為我做的事,他都做到了。他本不需要考慮我的事,他都考慮了。他的縱容,他的保護……亦是如此。

那我做到了什麽呢?我忽然興起一想。信任、支持、維護、抑或是無意義的奢望,逃避?

蕭凜沒有對不起我,我也的确沒有對不起蕭凜。但我所做的,能做的,也僅僅是沒有對不起他而已。蘇家所作所為,已讓我的存在成為原罪。

沉默着,侍女青綠退下了。我忽然問蕭凜:“我們,是什麽關系呢?”

帝後眼中,因帝王對我一再特殊,而覺我們似乎是愛侶。可我不信,我不相信。我靜靜地問。

“陛下,我似乎從未問過,我們之間的關系。愛侶,我們不是。君臣,我們也不像。那我們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關系?”

我的內心無比的平靜與安寧。我似乎給帝王出了一個難題,但那确實是我心中一直無法解答的疑問。我真心實意地疑惑,我再不能忽視。

或許,帝王也不會回答我,他會放任它的沉默。我也不會有任何的錯愕。我這樣想着,已做好不會得到答案的準備。

孰料片刻後,帝王的聲音平和而安定地響起,擁有錯覺般溫柔甜蜜:“唯一的通關者和她的獎勵。”

“……是嗎?”

我的睫毛在顫。漫長的寂靜之後才反應過來,我的手被攥進熟悉的溫度裏,一時之間迷惘更勝從前,我輕聲呼喚他的名字:“……蕭凜。”

“我在。”

“你給了我一個難題。”無解的提問配上更無解的答案,一切變得無序。我該如何理解,該如何去看,才能置身事外。

帝王不再多言,他攬住我的肩膀,看不見的唇給了我一個溫柔的吻,落在我微皺起的眉心。

“楚妃。”他說,“你只要知道,你是特別的那一個就好。”

所以,才會給我不同尋常的權利,不同尋常的關注,不同尋常的一切……是嗎?我安靜下來,沒有說話。良久,才繼續輕聲道:“我知道了,陛下。”

但我或許,只是在自找麻煩。我咽下最後的斟酌,嘴巴裏還殘留着喝下去的藥味。

更苦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變得珍惜起時間,開始花費太多精力去做我喜歡做或想做的事。帝王會幫我,他就像一個很好的領路人一樣,什麽都能為我指點迷津,而不喧賓奪主。

我沒有再了解我的病情,那些全由蕭凜和太醫院的溝通。各種禦醫、太醫我也很少再見。我和他之間的相處模式變得奇怪,我叫它心照不宣。我們都知道,我們可能沒有未來。

也因我們沒有未來,我才會短暫放下底線,放任他再靠近與再親密。

魂魄頻繁不穩時,我不再嘔吐暈厥,而是常常嗜睡。有一日,我們罕見地有一場歡愛。我依然很困,很想安睡,生理上強烈的刺激叫我嗚咽,淚珠卻是因蕭凜而落下。

我反複念起他的名字,問他我們是否還會再相見。他的手隐隐發抖,他的聲線很穩。

告訴我,我們會在終焉之地相伴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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