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的舊情人

我的舊情人

死亡,有時來得猝不及防,有時來得正好。

無論是除夕群宴,我聽從內心直覺,支開侍從,孤身一人而行,還是我魂歸現代,失去大多記憶,重走老路,飽受所謂“家人”锉磨,精神控制,一躍而下。于我而言,全都是一個好結局。

可上天真會和我開玩笑。

紅帳中,我從夢中驚醒,汗珠從我額角滾落,滴滴落在我撐起身的手背之上,一下子令我感到燙傷。我倏地擡手,胡亂地擦拭,沒控制好力道,手背一片紅。

“楚妃。”

熟悉的,陌生的,半生不熟的聲音,響在我面前。高挑的陰影籠罩我,宛如黑暗随時能将我淹沒,紅燭的亮光波折般繞過他的影子,影子的主人站在床邊,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什麽時候出現。

“……”

我的手開始顫抖,我不想說話。

可他是我的舊情人。

舊情人,實在太熟悉我,實在太懂我。

“看來你想起來了。”

“……我情願沒有想起,陛下。”

過多的記憶在我腦海中浮現,讓我明白,我楚煊,就是楚萱。無論是最初降臨于世的我,神魂剝離的我,回到現代再次身死後重回天盛的我。

我不知說什麽,龐然情緒裹挾我,混亂着沒有順序,交雜着不顧深淺。

帝王垂首,我擡臉看他,手指摸上頸上他贈予我的盤雲結鎖圓環。有些問題,一旦揭開,眼眶的熱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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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麽?”

“……”

他沉默。

“我問你這是什麽?”我再一次問他,聲音裏夾雜了哽咽,我的恨,我的愛,我的兩面,全都對沖着化作質問,我質問他,也質問自己:“你這幾年怎麽對待我的?盤雲結鎖圓環,你怎麽好意思送我的?!”

我怎麽好意思,在知道一切後竟有一瞬間動容的?!

蕭凜,你是如何待我那一縷魂,在我全部記起的那刻,我全都知曉,我本該憤怒,不能原諒,心竟擊碎我所有道德,所有底線,難言的竊喜。當我意識到這些情緒的那一刻,我如遭雷劈。

“楚妃,它是你,又不是你。”帝王冷靜的眼,似沉了我看不清的東西,他握住我摸上圓環的手指,溫熱的體溫我再一次感到灼燙:“我很難,對僅承載你部分情緒的一縷魂生出愛意。我給過它機會,只要它安分守己,別奢求我給不了的東西,別壞了你的聲譽。但它做了什麽,不需要我再講解,現在的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不是嗎?”

“……”

是了。

我閉眼,我清楚,蕭凜說得沒錯。

青綠的死是它驅動的,帝王遇刺是它與蘇家合謀的,幾次三番意欲傷害自己是它真實所想的。

每一條,都踩在蕭凜不能容忍的紅線上。以我對蕭凜的了解,我如何能怪蕭凜,我如何能指責蕭凜。他握住我手指的熱度燙得我生出羞愧,我急急甩開他的手,卻被他追上來,再度握住。這回是整只手。

“松開!”

他緩緩搖頭。

“楚妃——”

男人叫我,平穩的語調壓抑着,有很深的情意絲絲縷縷溢出。他彎下腰,直勾勾盯着我,毫不遮掩他的注視。

“我很,想你。”

我擺脫不開他的控制,被迫直面他的靠近。他有一張曾讓我無比迷戀的臉,後來讓我重新認識的臉,現在讓我無比憎恨。

闊別數年,他似乎壓抑過了頭,從一個還算正常的人,升級為變态了。

“我不信。”我喃喃。過往種種在我眼前,我不再掙紮,他卻主動放開了我,直起身,重回內斂,不再釋放他那紮人的攻擊性。我低低地笑,笑得似要湧出淚。

“想我?蕭凜,你敢說,你叫清堯讓我不要去想,心裏沒有過一絲一毫別的念頭嗎?你應該不是想我,蕭凜,你只是——”

“只是什麽?你又怎麽忍心,叫我看你一日日枯萎。”任我猜忌,他自平靜:“回答我,楚妃。你又怎麽忍心,叫我看你一日日枯萎,永遠生活在恐懼或自我譴責之中?”

“……”

“還要說什麽,都說出來。楚妃,我富有四海,自幼居萬人之上,迎萬國來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憐惜一人至願被她所指。”

“……”

“我情願你怪我,像今日這般怪我,也不願你如多年前般自我折磨。”他口吐驚人之語,似乎有意見積攢甚多:“我情願你像普通愛侶一樣,哪怕歇斯底裏向我質問,我情願你像那些目光短淺的人一樣,哪怕不明是非厭惡我。我情願你像天底下所有對一意孤行男子一樣,哪怕愛憎分明憎嫌我。但你沒有,你質問自己,你厭惡自己,你憎嫌自己,忽視自己,你所有的愛憎分明都把寬恕給了我,不和解給了自己。楚妃,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才能叫你不再一日日枯萎下去。”

我被問得渾身顫抖,思緒一片混亂。我用盡力氣,竟無常反複,也不知他能不能懂,徑直哽咽說:“好,那就叫我真正不要記得。”

他久久看着我,我們都知道我什麽意思,半晌他扯開薄如蟬翼:“你願意嗎?你不願意。”

男人漠然道。

“楚妃,我早已做好要和你分離的準備,是你,又來告訴我,願意站在我身旁……你為何還要來撩撥我,你不要回來多好。”

我紅了眼眶,縱然知曉他有意相激,也被他逼急。

“是嗎?這些年,如若你真的做好了準備,又何必還要給我留這一條後路,你把楚妃這個人的一切都燒了不好?!楚妃這個軀殼時常病重,你又何苦每次費心費力救回?!她既參與謀逆,你又為何而放過!?蕭凜,你又在期待什麽?你又在等待什麽!”

“楚妃,我可以和你分離,可我不能為了我一己之私,阻撓你想要回來的決定。是了,我在期待,我在等待,我期待我的愛人如從前般無憂無愁,我等待我的愛人不知何時願意放下針對自己的束縛。”蕭凜像是已知我的答案,他的表情添了幾分冷淡:“楚妃,我寧願你的約束是針對我,而不是自己。”

“……算了,蕭凜。”

我別開臉,凄然一笑,任眼淚紛湧如注。我不願再看他,我不願再和他說話,我想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囚困我一生牢籠的地方。我不信,亦不怨。我不信他的心軟,我不信他袒露的心聲,我不怨他對“楚妃”這縷魂的冷漠,我不怨他口口聲聲說愛我,接受我的一切,卻對那縷陰魂最終撕破臉的懲戒。

這太卑劣了不是嗎?我竟然會為此而短暫心動過一秒。哪怕只有一秒。

我明明知道,那是我所有陰暗瘋癫的一面不是嗎?我們是一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她是我的一體,才能如此影響我至深。

哈。

哈哈哈……

我用力地抿住嘴,突然爆發似的穿好鞋襪,披上外衫想往外走。我略過他,大步略過他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竟然聽見他身體裏隐藏至深的哀嚎,在靈魂深處飄蕩,并非如表面看似從容鎮定。

這是錯覺吧?

這是錯覺嗎?

“楚妃。”

他喚我。

我聽見他喚我。

我的心裏告訴我,快點走,離開他,離開這裏。從此山高海闊,我們不要再見面。

我的腿卻仿佛擁有自己的固執,它不願意,它不願意就這樣不留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它在濃重夜色中停下。我能感受到,我與他的距離。

似遠,似近。似星河與宇宙,似流星與地球。随時可以爆炸,随時可以相撞,随時可以消亡。

我停下了腳步,靜默般的窒息在我們之間蔓延。

“我們還有再相愛的可能嗎?”帝王壓抑的問聲不似含了淚,好似含了血。如泣如訴。

我沒有給他答案,我沉默下來。

宮殿裏,佛說聽花開,聽花落,因緣際會,不含情。

誰也沒有再說話,我們都沒有再動。

我們都知道那個答案。

我頂着如鲠在喉不能言,生硬地回答:

“……沒有了蕭凜,我們的一切,都沒有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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