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陳畫,你既然簽了這賣身契,就由不得你了!”人牙子的臉在強烈的光照下變成一團火光,回憶中伴随着一股焦味,刺鼻而濃烈。

尖利的刀鋒在她的臉上龍蛇般行走。當一切歸于寧靜,已經是三個月有餘。

陳畫被送到鏡子前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張臉孔。一張她根本不認識的臉孔。細眉高挑,杏眼圓圓,臉型也削蘋果一般被砍掉了大腮幫子,變成了瓜子的形狀。

她變美了。

嘗試着咧嘴,陳畫立刻感到劇烈的疼痛,從面角各個方向襲來。看來水腫未消,她還不能笑。

昏迷中,她曾經感覺到有人抽動她臉上的傷口。現在那個傷口所在的地方,已經痊愈了。

“四小姐,你剛拆線,大夫說了,現在還不能做大表情。”旁邊丫鬟打扮的人,按住了她多動的手腳。

三個月沒下床,她現在若是沒有人攙扶,走路腳都會打顫。若是沒有人在她睡夢中一直活動她的筋骨,可能現在她直接像條軟皮蟲一樣,還沒站起來就掉在地上了。

陳畫按摩着自己肌肉萎縮的大腿,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糟糕,她這幅尴尬的樣子,千萬不能讓人看到,否則便是玷污了這醫學的傑作。

“四小姐,老爺說了,你恢複了以後,就要開始加緊練習;表演在即,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還在等你排練呢!”丫鬟指了指不遠處,陳畫豎起耳朵一聽,是極好的絲竹之聲。細細一聽,有中阮,琵琶和竹笛。

陳畫心裏咯噔一聲。她不會樂器,就算現在開始學,要想達到能和別人唱和的程度,從入門到熟稔,最少也要一年半載!

回頭一看,房內衣櫥門半開着,想來是剛才丫鬟替自己換衣服,自己的身材發生了改變,這才來來回回挑揀,忘了關上。裏面一襲鵝黃帶花的衣衫十分顯眼,配着地上粉蝶穿花的繡鞋,剛好是一套。

陳畫指了指鵝黃衣服:“我要穿那套,鵝黃的。”

丫鬟聽着,笑了起來:“這是小姐的衣服,不是我的。”

“什麽?”陳畫心想自己也沒說是丫鬟的啊,怎麽這丫鬟好端端還會給自己加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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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就叫鵝黃。”丫鬟用同情的神色看着她:“老爺提醒過,人前您可千萬別記岔了,一旦露出馬腳,咱們全家就都完了!”

陳畫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在鵝黃的攙扶下,陳畫走近了那身衣衫。手指觸碰的一瞬間,她渾身猶如過了雷電,猛地一哆嗦。

還記得被換臉之前,陳畫只是海寧當地一個書局裏燒水泡茶的粗使丫頭。簽下二十年的賣身契,她就知道,自己這二十年無論做多做少,吃賴吃好,都和這書局休戚相關。

無論風吹雨打,電閃雷鳴,她每天都要完成書局布置的任務。一年二十萬杯茶,全書居審稿子、抄書的人不下兩百人,陳畫便是專門負責給他們泡茶的工人。一天每人三杯以上,上不封頂。可要是一年泡不滿二十萬杯,得了,賣身契自動延續一年,補足這中間的差額為止。

誰知這海寧陳家,當地著名的詩書禮儀之家,幾代與紫禁城內的交好,接駕都好幾次,卻出了這檔子事?

老爺陳邦直培養出琴棋書畫四位女兒,嘔心瀝血,耗費無數,是實打實的金枝玉葉,金屋教養,誰知一朝事發,四女兒陳知畫,突然在家上吊身亡,撒手人寰!

“四小姐生前,除了這些衣服,還留下什麽?”陳畫一想起自己是頂替陳知畫入府,就覺得內裏陰寒無比。陳知畫的衣服,陳知畫的卧室,陳知畫的文房四寶……

“四小姐你還沒明白嗎?世上只有你一個四小姐,什麽生前不生前的了,千萬不能再提!”鵝黃把身子擋在百寶櫃子前面,硬是把陳畫推回了床前:“四小姐你累了,還是早些歇息,鵝黃過會子再來看你。”

陳畫一走近這床,感覺自己就像着了魔一樣,眼皮要耷拉下來,一點精神沒有。

難道是剛才起來走了幾圈,已經累了嗎?

想起剛才那地上的鞋子,是軟底的舞鞋,陳畫猜想,只怕陳知畫生前的技藝不是樂器,而是舞蹈!

乖乖,如果體力只有這點,怎麽可能跳得動?若是跳不動,那陳畫将來必然要穿幫!

随着鵝黃的引導,陳畫重新躺到了床上。這一次,陳畫發現,床頭有一個香包,其中散出的幽幽異香,十分催人入睡。

陳畫将那香包拿起,使勁一嗅,立時覺得天旋地轉,将要睡倒,急忙翻身下床,想要把它抛開。結果腳軟得一下趴在腳踏上,還好被褥不薄,緩沖得當,沒什麽大聲響。

一定要把這東西除掉,否則後患無窮,我連睡幾個時辰,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陳畫皺了皺眉,感到自己額頭的皮膚扯得生痛。看來陳知畫的面皮頗為緊致,不是常常皺眉生氣的性格。

陳畫将自己的下半身裹在被子裏,像一條毛毛蟲一樣,艱難地爬到了百寶櫃子前,這才找到一個空置的花樽,把香包扔了進去。誰知香包落入花樽中,并沒有意想之中“啪嗒”的聲響。

難道花樽中,本來就有東西嗎?

陳畫伸手一探,竟然是一封信件。

難道自己發現了什麽、陳知畫生前與人暗通款曲的證據?

剛要進去掏,外面傳來鵝黃詢問的聲音:“是你嗎四小姐?你需要奴婢幫忙嗎?”

陳畫本能地要回絕,可又想了想自己現在應該是已經睡熟的樣子。

睡着的人不會回答問題;而假裝睡熟的人,更不會回答問題。

果然,見房內沒什麽反應,鵝黃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身離開。

仔細用兩指伸到瓶口裏夾出來,陳畫展開一看,是一首《奈何》。

“我和你兩個,伴着燈兒坐;我低頭無語,你眉頭深鎖。好花好月好良宵,它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

心事幾萬重,只有情默默;想對燈兒說,燈兒不解我。好花好月好良宵,如此虛度過,淚珠悄悄落!

錯,錯,錯,一路走來是誰錯!這,這,這,這份愁腸如何說?好花好月好良宵,你也是奈何,我也奈何!奈何!奈何!奈何!奈何!”

好一首《奈何》,說盡了心中不解之怨,難平之恨。落款處的日期,還正是海寧陳家到書局采買陳畫的前一天。

陳畫在書局泡茶,多少湊個熱鬧,也學了幾個字,此時看了這封信件,不由得臉紅心跳。

這個陳知畫,難道就是留下這封信以後,懸梁自盡的嗎?

這房間的房梁很高,若是普通的腳凳子,根本就夠不着房梁。可這花瓶,四四方方,瓶口還圓潤對稱,根基極穩。若是穿上繡鞋,以陳知畫身輕如燕的舞者身姿,将腳尖踩在瓶口,疊在腳凳子之上,那不偏不倚,恰好能抛一段白绫,葬身在這繡房房梁之上!

陳畫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還是如常地柔軟鮮活,呼吸間有血氣湧動。

事到如今,陳知畫已經死了,但陳畫還活着。

自己的賣身契輾轉從書局到了陳家,還給自己擡了身份,那就不能辜負這命運的轉折。哪怕陳畫是個物件,也要物盡其用才好!

陳畫将陳知畫的遺書放回花瓶,擦了擦自己額頭因為爬行而留下的汗水,又望向衣櫥裏那套鵝黃衣裙的邊角。

為什麽自己一觸碰那套衣服,就會不由自主地産生似乎在自己軀殼之外的聯想?

難道是陳知畫的冤魂,還在家裏游蕩,留在閨房裏不願離去嗎?

陳畫放棄苦苦支撐自己的上半身,頹然睡倒在地上,背心裏一陣地面寒涼,伴随着方才滿身虛汗,反而有一絲惬意。

從今日起,陳畫便是陳知畫。

有什麽苦楚,有什麽艱難,她陳畫都替着受了。

陳知畫心中縱使有千般不甘,選擇殒命的那一刻,海寧的富貴安逸,還是前路的未知迷茫,都和陳知畫沒有關系。

陳畫心想,只要不需要她每天幾百杯地在書局為人端茶泡茶,管它的紅茶綠茶老君茶,哪怕要她學幾支舞蹈,她也認了。

不就是表演嗎?等陳畫四肢恢複力氣,面皮更加貼合,她就勤學苦練,和另外三位小姐分工合作,一定能別開生面,技壓群雄,給海寧陳家真真正正地漲一回臉,露一手風采。

陳畫漸漸地在地轉上裹着被子熟睡過去。

她未曾發現的,是陳知畫生前在花樽中遺留的一份,景陽宮手抄。

那裏面詳細記錄了景陽宮之主,五阿哥永琪的所有生平記錄和興趣愛好,還有他重要的人際關系。

比如他的生死之交福爾康,福爾泰;比如他一箭射中的夏小燕子,也就是後來的還珠格格,比如他民間失散多年的妹妹夏紫薇,也就是後來的明珠格格,比如他……

最重要的一點,是三個月後,海寧陳家即将延續祖宗的榮耀,在浙江接駕,迎來本朝天子乾隆第四次南巡。而那,便是陳知畫原本與永琪第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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