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
第 55 章
“還愣着幹什麽,快來搭把手啊!”費安揚看着那英國軍官腦後汩汩流出的血,急忙四下張望;還好,所有人都被慕沙剛才的警告震住,吓得退散了出去。現在面對着這場“意外”的,只剩下慕沙和費安揚二人。
慕沙看着費安揚吃力地拽起英國軍官的雙肩,配合着擡起他的雙腳。底部鑲着鐵片的尖頭皮靴沾着行宮外的塵土,混合着地上的鮮血,黑紅一片,提醒着慕沙剛才發生的一切。
費安揚解下自己的頭巾,包裹住軍官的傷口——他已經人事不知,那雙藍色的眸子裏不懷好意的兇光,也漸漸黯淡了下去。
一起把他從走廊上搬回了費安揚住的客房,慕沙對着床努了努嘴:“先放下吧。”費安揚看着潔白的床單和被褥,猶豫片刻,便依言照做。
慕沙從床頭的櫥櫃裏,翻出一大瓶黃褐色的液體,照着軍官的嘴巴,就灌了下去。他的牙關已經緊閉,任是喂什麽,也難以吞咽下去,只順着他的脖子和下巴,流了滿床滿地。
“你喂他什麽東西?”費安揚看着這一片狼藉,大為詫異。
慕沙倒光了最後一滴,這才把酒瓶順勢丢在軍官屍體的手邊:“足夠讓他神志不清,産生幻覺,甚至自尋死路的鴉片酒。”肆意傾倒酒汁時的慕沙面色冷峻,好像要把他多年的憤恨,都随着那刺鼻的酒氣,一揮而盡。
猛然擡頭,費安揚這才明白,慕沙這一番舉動,都是要制造出這個軍官因為飲酒過量導致自傷自殘後死亡的假象。心慌意亂之時,費安揚看見自己搬運屍體後,滿手沾染的粘膩血腥,俨然一反今日的節日喜慶,十分地觸目驚心。
輕輕撚着指尖鮮血,費安揚想起在車裏時與緬甸軍隊浴血奮戰的情景。當時的自己,跟眼前的慕沙鬥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可現在,居然一起站在這具屍體前面,好像達成了無言的默契。
這一刻,誰都沒有說話。
慕沙走近了費安揚,看他意外地沒有習慣性地躲閃,便解下自己的白綢金絲繡制的頭巾,捉過費安揚的兩只手掌,仔仔細細地擦拭着,唇齒間模糊幾句:“不是你,你沒有錯,你沒有殺人……”周而複始,喃喃自語,像是給自己念一個心咒。
血污被一點一點地轉移到慕沙的頭巾上,費安揚的雙手退去腥紅,只剩下淡淡的鐵鏽般黃。
費安揚鮮少見到慕沙将利益置之度外,全心全意關心別人的一面,忍不住問出了喉頭呼之欲出的那句話:“放我回家,好嗎?你對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我也償還了,不是嗎?”
慕沙擡頭,将頭巾在兩手間扯住,看向費安揚的眼神中帶着七分孤獨,兩份恐懼,還有一絲不忍:“你不是蒙古人嗎?大清究竟有什麽,值得你這麽留戀?為什麽,費安揚?為什麽你不願意臣服于我?為什麽不能做我們緬甸的臣民?”
“我當然是蒙古人,我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但我也知道,侵略和占有,絕不是解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問題的答案。大清不是我的根,卻有我打心眼裏熱愛的漢家文化,和我心心念念的人。你知道嗎,我在北京,有一個讓我一見傾心的姑娘。她還在家裏等着我,養育着我們的孩子。沒有她,就算緬甸四季如春,美如詩畫,對我都是黑白一片,萬事萬物都失去了顏色,還有什麽趣味呢?”費安揚眺望窗外慢慢駛過的花車,愈發意識到,這裏有萬紫千紅争奇鬥豔,卻獨獨沒有過了時節,無處可尋的芙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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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沙,如果你愛的人,愛的家,愛的土地,有一天都成為了別人的地方,只能一輩子仰人鼻息,受人驅使,你真的快樂嗎?在你庇護下的千萬子民,會快樂嗎?今天我幫得了你,可是有一天,我不會在你身邊,又會有誰來幫你一起收拾這個殘局呢?棄暗投明吧!讓緬甸和大清永遠不要交兵,永遠不要戰争。只要你肯,只要你能說服你爹,大清可以跟緬甸成為最好的盟友,尊重對方的領土界限,關愛自己的人民,而不是被他那種人操縱挑撥,心生嫌隙,殺戮無休啊。”費安揚回頭看了看那具屍體,只見頭頂冒出的鮮血漸漸染透了自己原先的頭巾,變成了深淺不一的褐紅色。
長嘆一口氣,慕沙指了指另一邊床頭櫃子的下面抽屜:“平民的衣服在那裏,你還不快走?下了樓右拐,有一道小門。你從那邊走,沒人會攔住你。”還沒來得及費安揚回應,慕沙掀開門簾,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只給費安揚留下一抹殘影。
終于,自由了嗎?
被困在緬甸數月的費安揚,幾乎無法相信,這一刻來得竟如此突然。
換好平民的衣服,費安揚蹑手蹑腳地按照慕沙的指示,從樓下的小門逃出了行宮。看守好像早就被打點過,兩眼放空,跟沒看見他似的。
不遠處就是歡歌笑語的人群,各個追随着花車,繞着全城游|行。
慕沙則一身華服地舉着酒杯,走到花車的中央,跟在猛白身邊繼續跟緬甸群臣們宴飲。費安揚看着他那神态自若的表情,絲毫捕捉不到剛才一同擡屍的慌亂。這個八王子,果然是成大事之人,能屈能伸!
大病初愈的費安揚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推開集市的人群,已經筋疲力盡;可他只身在三江城,擡頭望天,根本無法判斷,哪裏是回雲南的方向!擡頭看到一家文具鋪子,費安揚想讨一份紙筆,找驿站給家裏送一封信,剛要開口,眼前一黑,就一頭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真是晦氣!大好的日子,你不在別家暈倒,偏要倒在我的門口!快滾啊!”今天生意不大好,店家本來就一肚子火,現在突然有個莫名其妙的人倒在自家門前,忍不住把一切怪罪成陌生人帶來的黴運,将費安揚的肩膀掀起來,順手丢到大街上。
不遠處,小燕子正推着坐在輪椅上的陳畫,努力地逆着人流往前走。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一陣鑼鼓喧天,小燕子立刻被旁邊蓄勢待發的龍舟船夫們給吸引過去了。自從有了安瀾,她好久沒看過這麽大的熱鬧;今天晴兒留在客棧照看安瀾和薩那,小燕子不禁心癢難耐,手一松,片刻就把陳畫晾在了一旁。
回頭喊了小燕子幾聲,陳畫的嗓音到底敵不過一陣陣加油鼓勁的聲浪,只得自己往前轉着輪椅兩側的木圈,想要退到人群邊上休息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陳畫就看見,旁邊有人被商家像潑水一般掃地出門。店家叉着腰,拿腳背在那人身上踢了好幾腳,這才解氣地撒了袖子離開,轉身又是一副對客人的谄媚模樣。
雖然他戴着頭巾,但是他的背影,看起來十分熟悉。陳畫的心,幾乎要跟着自己的視線移動,從胸膛裏直愣愣地跳出來!
“費安揚!費安揚!是你嗎?費安揚!”陳畫試探着叫出了聲。他不是還在俘虜營嗎?緬甸人不是不肯放過他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是自己整天想着如何找到他,想得瘋魔了嗎?
陳畫止不住思緒,她拼命想将輪椅挪動得跟費安揚近一點,再近一點,但來往的人群讓她難以施展,只能眼看着那個男子被踢被打後,咳嗽着起身,面容漸漸在飛揚的塵土中模糊。
忍不住站起身,陳畫不顧腳上快要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向那團疑影奔去。哪怕被人推搡,被人擠倒,她都在所不惜。離開紫禁城後,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腿部充滿了力量,好像從前烈火焚燒般的鑽心疼痛,此時也化為烏有。
那男子在她堅持不懈的呼喚中,慢慢擡起頭來。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有一絲驚奇,一絲慌亂,随後便是感天動地的疾呼:“知畫,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
當陳畫的指尖,終于觸到費安揚的臉龐,周圍的人群在他們不知不覺間,退散成了一個小小的橢圓。他們被這一男一女在地上匍匐爬行向對方的景象,深深震撼住了。
“費安揚,你讓我找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