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顧緋猗把一個卷軸扔給不遠處的薛閣老,來不及多說什麽,轉身朝着養心殿外走。

馮旺已經招呼人備好了轎辇。

顧緋猗寒着臉坐上轎,等到了毓秀宮時,面色堪稱一片鐵青。

陽蘿仍在給謝長生擦眼淚。

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謝長生竟然這麽能哭。

眼淚和山上化凍了的山泉水似的,潺潺不停,帕子都濕了好幾張。

她是勸也沒用,說什麽都沒有用。

就只能又急又心疼地看着謝長生。

正手足無措,卻聽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陽蘿回頭,看到了一個人。

修長挺拔,紅衣玉帶。

是顧緋猗。

“掌印。”

陽蘿起身行了個禮,又朝顧緋猗身後看,卻連一個禦醫都沒看到。

陽蘿道:“自從回來後,小殿下不知是吓到了還是難過,只流淚,怎麽都不講話,就算奴婢抱了歲歲過來,小殿下也一直沒反應。怕不是……怕不是陛下舍不得小殿下,将小殿下的魂兒也跟着一起帶走了,小殿下這才又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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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癡了。”

顧緋猗重複了一下陽蘿說過的這三字,慢慢的,像是在把這三個字放在唇齒裏咀嚼了一遍,不辨喜怒。

靜了靜,他淡淡對陽蘿道:“先出去。”

陽蘿應了一聲,雖還有滿肚子的擔心和疑問,但也不多言。

只是再幫謝長生最後擦了一把眼淚,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又帶着守在門口的宮人們走遠了一些。

陽蘿走後,顧緋猗的目光定在謝長生臉上。

毓秀宮裏只燃了幾根蠟燭,光線昏昏暗暗的,将謝長生的臉微微照亮。

那張臉平時也是呆滞的。

但不像現在。

簡直就是失了神魂一般,難怪陽蘿會說是老皇帝将謝長生的魂魄一起帶走了。

他上前,手指捏住謝長生的下巴。

謝長生體溫高,喜熱不喜冷,平時最怕顧緋猗用手冰他。

但現在被顧緋猗冰涼的手指碰着,仍沒有一點反應。

顧緋猗将謝長生一點點扳向自己的方向。

“小殿下。”

顧緋猗叫他。

等了等,謝長生卻不應。

顧緋猗又道:“小殿下,咱家在叫你。”

謝長生還是不吭聲。

直到顧緋猗又喚了他幾聲,謝長生才終于有了反應。

他目光轉向顧緋猗,卻還是沒說話。

只是臉上的眼淚流淌得更急了。

那些眼淚順着謝長生潔白的臉頰一路滑落,凝聚在謝長生尖尖的下巴上,又“啪嗒”一聲落在裹着謝長生的被子上。

那被子已經濕了好大一塊。

顧緋猗啧了一聲,顯然是有些不耐了。

他皺了皺眉,卻蹲下身,用手指一點點擦去謝長生臉上的淚水。

“謝長生。”

顧緋猗第一次叫謝長生的全名:“你到底怎麽了?”

他冷着聲音,再次伸手去捏謝長生的下巴,手指一點點收緊:“哭什麽?”

謝長生感覺到自己的下巴傳來的痛感。

他昏昏沉沉的大腦終于因為疼痛而清醒了一些。

他擡手,用袖子胡亂擦着臉上的淚。但剛擦了沒兩下,又被顧緋猗抓着手腕,把手放了下去。

謝長生便看到顧緋猗清雅絕塵的容貌。

他很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繼續扮演自己的傻子。

還是陽蘿口中的“癡了第二次”的傻子。

他扯開自己的嘴角,一邊笑一邊往下掉眼淚,嗓音已經全然啞了:“你長的真好看,對了,你是誰來着?”

看謝長生開口的時候,顧緋猗想過謝長生許多回答。

可能又是那些不着邊際、天馬行空的胡言亂語。

或是難得正經,告訴他他到底是為什麽在哭。

卻沒想到他竟然問自己是誰。

顧緋猗只覺得自己脊背都開始發麻了。

他猛地低下頭,在謝長生下唇上狠狠咬了一下。

顧緋猗看着謝長生下唇上緩緩滲出的幾滴鮮血,實在忍不住冷笑出聲:“謝長生,你夠膽子的話就真把和咱家的那些事都忘了,就這麽再問咱家一遍,咱家就讓你知道咱家究竟是人是鬼!”

謝長生張了張嘴,在顧緋猗像是要殺人一樣的目光裏,到底是沒膽子再說第二遍。

他低垂下頭。

順滑的黑發從謝長生單薄的肩膀上垂落下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後頸,隐隐約約有着脊椎的形狀。

顧緋猗問:“到底怎麽了,小殿下?”

謝長生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你不知道的。”

“小殿下倒說說咱家不知道什麽?”

顧緋猗薄唇裏飄出一聲涼涼的輕呵。

他問謝長生:“不知道小殿下其實很讨厭陛下,還是不知道小殿下是希望陛下死去的?”

謝長生仍舊一動不動的低垂着頭。

顧緋猗伸手,把那縷一直在謝長生臉頰旁邊晃啊晃啊的碎發別到謝長生而後。

“咱家知道的足夠多了。”

顧緋猗道:“咱家知道小殿下在裝傻充愣的外皮下,有狡黠的思緒,柔和如春水一般的性格。”

謝長生一怔,猛地擡起頭看向顧緋猗。

顧緋猗用那雙狹長的眸,平靜的表情和他對視:“還是說小殿下以為咱家不知道,小殿下是縷游魂?”

顧緋猗的話,像是一道閃電,猛地劈中謝長生的大腦。

謝長生只覺得自己的頭皮一點點炸開。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麽樣的表情來才好。

他無意識地攥着被角,手指的骨節都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他的身體因極度的刺激而控制不住地發起了抖,好半天口,謝長生問顧緋猗:“你……你怎麽……”

“咱家是怎麽知道的?”

顧緋猗道:“新年夜。”

冰涼的手指一點點撫摸上謝長生的眼皮。顧緋猗似乎回想起了什麽,眼神中逐漸流露出了絲絲笑意。

他道:“他絕對不會有那樣的眼神。”

謝長生記得那一天。

新年夜時,顧緋猗問他有什麽願望。

他看着顧緋猗的眼,認認真真告訴顧緋猗:他想活過今年。

卻沒想到自己那瞬間的清明,竟被被顧緋猗捕捉到。

謝長生抖得更厲害了。

連帶着他的聲音都在跟着哆嗦:“那你為什麽,不拆穿我?你在看我的笑話嗎?”

顧緋猗沒回答。

取而代之的,他擡起了謝長生的下巴,薄唇落在謝長生的唇瓣上。

他的唇舌帶着一些安撫的味道,靈巧地舌微微用力、撬開謝長生的唇齒,與謝長生的舌纏綿地糾纏着。

最後,顧緋猗的舌輕輕舔過謝長生剛剛被他咬破的下唇。

他離開了一些,高挺的鼻梁卻依舊貼着謝長生的鼻梁。

顧緋猗淡淡笑了一下,這才回答了謝長生方才的問題:“若說看笑話,小殿下才是在看咱家的笑話。”

看他對一個連話都答不明白的傻子動心,還不夠好笑麽?

至于拆穿?

他沒想過。

他知道謝長生在不安,在害怕;

有時深夜都會突然發抖。

若那樣的外皮能讓謝長生感到安心,他不在意。

且,就算謝長生瞞着,他也能用自己的眼,去找出謝長生本來的樣子。

像是抽絲剝繭。

一絲絲,一點點,拼湊出謝長生本來的樣貌。

-

謝長生幹咽了一下口水。

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又開始發熱了,連帶着眼眶也開始跟着發熱。

自從穿書以來,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的。

不敢太張揚,不敢任何人起沖突。

更不敢去回應顧緋猗的感情。

他知道顧緋猗對自己從好奇,再到産生了好感。

可謝長生不知道那感情是對他的,還是對他表演出來的傻子。

好不容易,他膽子終于大了些,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髒終于落下了些的時候。

老皇帝卻死了。

在他本該死掉的日子,死了。

正想着,顧緋猗的話打斷了謝長生的思緒。

他問:“所以現在能告訴咱家了吧,你到底在顧慮什麽?”

謝長生抹了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變得濕潤的眼角,擡起眼,看向顧緋猗。

他深吸一口氣:“我怕我明天就死。”

顧緋猗揚起眉,看着謝長生。

此時此刻,他生出了一種想笑的沖動——

他想問謝長生怎麽又在說奇怪的話,卻發現謝長生的神色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顧緋猗便收了笑意。

他問謝長生:“小殿下怎麽會死?”

“……因為他死了,所以我明天就要死。”

顧緋猗嗤:“一派胡言。”

“……我也希望我是一派胡言,通過制造懸念引起消費者的興趣,為下文做鋪墊,引出主題……”

謝長生說着說着,突然把手伸到被子裏面狠狠擰了一下自己大腿——

他還有些不适應自己能正常說話,即便是在這種嚴肅的場合,也是一不小心就開始嘴在前面飛,腦子在後面追。

顧緋猗:“……”

他無言半晌,坐在謝長生旁邊,伸長手臂攬住謝長生肩膀。

謝長生吸了口氣,他轉頭,看向顧緋猗:“要是我死了,我攢的那些金子銀子,還有夜明珠,你就分給大哥哥二哥哥,方绫哥哥,還有陽蘿,還有毓秀宮裏的所有人。”

顧緋猗彎起手指,用指背一點點擦掉謝長生眼角重新凝聚的淚珠。

他問謝長生:“那小殿下打算給咱家留點什麽?”

“我把歲歲留給你啊。”

謝長生微微彎起了唇角,他輕輕道:“歲歲身上可暖和了,你晚上可以摟着它睡,我夠意思吧?”

顧緋猗的手指已經徹底被謝長生的淚沾濕了。

“小殿下的這條笨狗還是留給別人吧。”

顧緋猗再抹去謝長生臉上的淚,又嗤笑了一聲:“咱家讓人殺了那老東西,是為了讓小殿下不再害怕,可不是為了聽小殿下在這裏說遺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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