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章
第 82 章
湖田十月清霜堕, 晚稻初香蟹如虎。[1]
今年秋稅比之去歲降了一成,雖是不及往年,但從姜老大送來的信裏瞧, 百姓已然很是滿足啦。
姜芷妤晃着腳丫, 啃着家鄉送來的腌蟹,也很是滿足。
眼睛掃向旁邊, 姜老三已經抓着那家書翻來覆去的讀過幾遍啦, 她心裏不禁哼聲,還得是她呀~
許是兜裏裝了兩個閑錢,這次姜老大讓人捎來的東西, 除了那兩袋新稻, 還有好些吃的。雖是不費什麽銀子,但都是他們的心意。
而姜老三先前送信回去,讓姜老大不必将錢送來, 拿去兌買今年的新棉。
是以, 堂屋此時堆着兩大包暄軟的棉花。
晴娘回來時,愛不釋手的摸了又摸, 道:“大哥費心了。”
都是今年新采摘的棉花, 沒摻雜半點舊棉花。
很是難得了。
都說是北地嚴寒, 卻沒想,上京的第一場雪會這般的早。
天色陰沉了兩日,傍晚時,有星星點點的涼意落在臉上。
沈槐序騎着小青驢歸家時,地上已然落了一層雪白。
驢蹄噠噠噠的輕響,沒驚動屋裏的人。
沈槐序将驢牽去棚子拴好, 喂了些草料,才轉身往那熱烘烘熱鬧的堂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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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掀起厚重的棉簾子, 便嗅得了一股甜香。
那姐弟倆正圍着炭火盆烤紅薯呢。
聞聲,姜芷妤擡頭,鼓着臉頰道:“沈槐序,你是聞着味兒回來的吧!”
“罵誰是狗呢?”沈槐序進來,将氅衣脫了,走到炭盆前,毫不客氣的用自個兒冰涼的手輕捏了下那截纖細的後頸。
姜芷妤被冰得縮脖子,咬着酸溜溜的山楂果子罵他:“狗東西!”
沈槐序也不惱,将姜小二從炭盆裏扒拉出來晾涼的紅薯掰了一半。
姜小二擡眼瞧他,模樣有些可憐道:“你搶我阿姐的好不好?”
他的這顆本就沒有阿姐的大……
沈槐序慢吞吞的剝着紅薯皮,耷拉着眼皮道:“我怕她一會兒往我碗裏扔雪團。”
姜芷妤自鳴得意,你知道就好~
反應一瞬,蹦起來驚喜道:“下雪啦?”
沈槐序‘嗯’了聲,跟前的姑娘已經興沖沖的掀簾子跑了出去。
姜小二邁着步子緊随其後,也不計較那只剩一半的烤紅薯了。
沈槐序上世,見過北風吹雁雪紛紛。
如今再瞧這薄薄得一層,不覺稀罕。
他倚在門邊吃紅薯,瞧着姜芷妤伸手去接那紛紛落落的雪花。
與他,這才算是美景。
“沈槐序,這雪可會落得堆雪人那樣厚?”姜芷妤扭頭問道。
沈槐序打量着這天地沉色,“陰了幾日,有的下呢。”
姜芷妤很高興。
她想堆個漂亮的雪人兒!
片刻,姜老三和晴娘回來了。
這天兒黑得愈發的早,姜老三每日早兩刻鐘關鋪子,去接媳婦兒回來,省着她獨自走夜路,惹人提心吊膽。
左右這天寒地凍的,豬肉便是凍上半月都不見壞的。
姜老三心想,北地就這點好。
晚上要吃暖鍋子,姜芷妤天黑前便将肉菜都收拾好了,只等姜老三回來炒料,一家子圍着吃頓熱乎的。
姜老三系着圍裙,去端鍋子了。
辣子、花椒用熱油一炒,香得人恨不得吞掉舌頭。
“讓阿槐別劈柴了,這會兒正冷呢,仔細染了風寒。”晴娘與閨女說。
秋日裏時,沈槐序給每個院子的廂房裏都盤了火炕,說是過冬用。
小廚房的柴火一燒,鍋裏洗澡水熱了,那邊連着的火炕也熱乎乎的了,晴娘特意縫的厚棉被都用不着。
只是那火炕,委實是廢柴火。
姜家沒有下人,掃院子,劈柴的事,向來是家裏幾個男人做。
姜芷妤應了聲,掀開簾子朝廚房後面喊,“沈槐序,吃飯啦!”
要她說,沈槐序那副身子骨,便該多幹活兒練練才好,瞧他劈了一個秋日的柴,入冬時都沒染風寒。
只這話不能說啦,容易被阿娘瞪。
還有……
今日落雪,沈槐序若是生了汗,只怕是當真會風寒,到時又賴賴唧唧的要她喂藥。
太嬌氣了些!
姜芷妤抓着棉簾子扒在門前,思緒亂飛。
沈槐序在濃重夜色裏走近。
姜芷妤目光打量,不知是哪棉衣臃腫,還是這人當真結實了些。
“瞧什麽呢?”沈槐序擡起手臂,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
姜芷妤回神,正想說捏捏你棉衣多厚,便聽他繼續道——
“……像是想要将我的衣裳扒了。”
語氣悠悠。
姜芷妤活像是只被戳中尾巴的貓,咻的豎直了脊背:“想得美!”
雖是她方才偷偷想……
但一定不能承認!
“惱羞成怒了?”沈槐序故意道。
話音未落,靴子上便落下一個秀氣的腳印。
“哼!”
姜芷妤趾高氣揚的扭身,棉簾子都很不得甩在那氣人的臉上。
沈槐序唇角緩緩翹起,手指輕佻的勾了下姑娘的腰帶。
姜芷妤險些一個踉跄,猛然轉過腦袋來瞪他,“沈槐序!”
沈槐序先她跨進屋裏,擦肩而過時,聲音很輕很低的落下。
“是我想給你看。”
姜芷妤:!
轟然紅了臉!
啊啊啊啊啊!
這個不要臉的!
果真如沈槐序所說,這雪落了一夜都未停。
厚厚的積雪深過腳踝,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響。
姜芷妤抱着小被子從火炕上醒來,撐開窗棂,被眼前銀裝素裹的世界驚到了。
沈槐序拿着大掃帚過來要清出一條道時,瞧見的便是她這副呆呆的模樣。
許是剛睡醒,她臉頰上有幾道紅印子,長發披散着,襯得那張小臉愈發的粉豔豔。
像桃子,惹人垂涎。
想着這雪要落一夜,昨晚給她添的柴火比往常要多些,倒是沒想,這是将人給熱着了,大清早的敞着窗棂吹風。
“傻愣什麽呢?”沈槐序出聲道,“将窗戶阖上。”
粉唇嗫喏,他聽見她輕喚。
“沈槐序。”
似是怕驚了什麽,她的聲音又輕又軟。
沈槐序‘嗯’了聲,站着沒動。
“好漂亮啊……”姜芷妤又癡癡的說。
沈槐序順着她的目光,掃了眼這素白霜雪。
他沒覺得美,反倒是想,像是給誰的一場盛大喪葬禮。
他抱着掃帚又‘嗯’了聲,視線描繪着那雙彎彎的眉眼。
在金陵從未見過如此大雪,莫說是姜芷妤,便是姜老三也興奮的跟猴兒似的。
捏了兩個雪團子,砸在了清掃廊下積雪的姜小二身上。
不疼,悶悶的。
姜止衡扭頭,語氣似是無語:“幼稚。”
說話間,身上又砸來一個。
他想了想,放下掃帚,也蹲下身掬了兩捧雪捏成球,朝姜老三砸去。
“嘿~沒打到!”
姜小二:……
再來。
姜芷妤和沈槐序過來時,便見着的是滿地狼藉。
她海棠紅的裙擺上被姜老三殃及無辜的落了些雪沫子。
“阿娘!你管管阿爹啊!他打姜小二!”姜芷妤扯着嗓子告偏狀,邊蹲下身迅速揉了個雪團。
沈槐序眼皮一跳,趕忙與她拉開距離。
晚了。
砰的一聲,雪團在他深色的袍子上炸開。
“嘿嘿~”
姜芷妤蹲在雪地裏,咧着嘴巴朝他笑,眉目飛揚,好不得意。
沈槐序扯着唇角輕笑了聲,“行,姜小魚。”
姜芷妤才不怕呢。
好玩兒的緊,她也願意挨雪團的!
晴娘在廚房裏蒸包子,旁邊的鍋裏煮着鴨血湯。
天一冷,就想這口熱乎的。
聽着外面爺幾個的笑鬧聲,她也不覺莞爾,将竈膛裏的柴火拿出來,等了片刻,把蒸籠端了下來。
今兒姜老三沒去養豬場殺豬,抱着她睡了個淺淺的回籠覺,爬起來說是要吃包子。
晴娘無奈,将這鬧覺的踹下炕,自己捂着熱被窩又睡了半個時辰,穿衣起來時,姜老三已經将包子包好了,只等着上鍋蒸了。
一蒸籠的包子白白胖胖的擠在一起,不是金陵的灌湯包,而是這人吃過的北地大肉包。
“洗手吃飯了。”晴娘朝外面院子喊,将鍋裏的鴨血湯盛了出來。
今日沈槐序還要點卯當值,只瞧着這時辰是要晚些了。
沈槐序卻是吃着飯,不慌不忙,又夾了個肉包子,“這樣厚的雪,晚些也無妨。”
姜芷妤腦袋就要埋進飯碗裏了,聞言點點腦袋。
不知進取,與她一樣,很是般配呢。
上月,梁嬌嬌來信說,金陵有了除她們之外的團茶,她打聽了一下,對家也是叫團茶娘子。
她們的生意都不好了!
梁嬌嬌慌啊,恨不得一日行八千裏路來與她商議該當如何。
姜芷妤回信道:別急,我想想~
梁嬌嬌傳來兩封信催促。
姜芷妤都沒敢回信,心虛啊。
吃過早飯,沈槐序騎着驢去當值了。
晴娘和姜老三也一道出門了。
姜止衡刷了碗筷,便在堂屋裏做功課。
炭盆上烤着些糖栗子和小橘子,散發着香甜的味。
姜芷妤取了拆開的團茶來,想了想,又拿了些曬幹的枸杞、首烏和山萸肉來,與茶一并放進咕嘟的小茶壺裏煮。
冬日裏嘛,自是要……
“唔?”
姜芷妤倏然眼睛一亮。
姜止衡茫然擡頭,“嗯?”
姜芷妤慢慢扭腦袋,瞪着晶亮的圓眼睛瞧着他,咽了咽口水,小聲說:“姜小二,我好聰明呀~”
姜止衡:?
少頃,姜止衡耳邊不只是姜芷妤咔嚓咔嚓咬栗子殼的動靜了。
這人抱着個小石碾,坐在小板凳上好努力的碾藥草。
“咯吱咯吱……”
姜小二腦袋疼,像是家裏鬧耗子了。
“阿姐,你不去堆雪人嗎?”姜止衡真誠問。
姜芷妤咬着半顆橘子肉,頭也不擡道:“不了,賺銀子要緊。”
姜止衡:……
堆雪人都不足以将她引出去玩耍啦?
百姓将閑的冬日裏,姜芷妤開始獨自忙活了。
一道道草藥,各種茗茶,放在小筐子裏的紙張漸厚,成摞的。
一個冬月裏,姜止衡往那書肆跑了三次,皆是買宣紙。
金陵送來的茗茶一大包。
玉帶巷子,清冷的氣裏整日飄着茶香。
姜芷妤魔怔了似的,整日閉門不出。
與去歲做團茶不同,此次其中要添藥草,什麽相克,多了少了,只怕是鬧個不好。
沒有人能幫她,晴娘幾人也不敢擾她。
“咱們是明兒祭竈掃塵,還是後日啊?”姜老三問。
明日是臘月二十三,北地人的小年,可他們金陵,向來是臘月二十四才祭竈。
吃完飯,也都沒各自回院子去,坐在堂屋裏吃茶閑話。
“明兒吧,”晴娘剝橘子說,“總不好明日家家戶戶都忙着,只咱們家閑着,顯得格格不入。”
“那成,我明兒去買些糖瓜。”姜老三道。
姜芷妤吃着阿娘給剝的橘子,聞言疑惑道:“今年還沒買糖瓜呢?”
姜老三啧了聲,理直氣壯道:“你今年都沒追着我要糖吃,我給忘了。”
姜芷妤:……
還怪她啦?
臘月二十三,是個大晴天。
一早,巷子裏便傳來了動靜。
年關時節,姜老三豬肉鋪的生意甚是好,匆匆吃過早飯,便早早就去了。
牆根下倒是整整齊齊的碼着劈好的柴火,水缸裏的水都是滿的。
将鍋刷好,往裏舀了水,便燒柴火熱水。
姜芷妤今兒像是閑了下來,與阿娘一起洗衣裳。
天光明媚,兩道長長的架子上晾滿了衣裳時,已近晌午。
“不做飯了,我請客下館子去。”
姜芷妤說着,往兩只被水浸泡得浮白的手上抹香膏。
姜小二今日也累慘了,倒水,燒水,倒水……
鎖了院門,娘仨往玉帶河那邊去。
那邊酒樓也好吃,順便喊姜老三一起。
下午,姜老三早早關了鋪子,回來與他們一起掃塵。
幾個院子掃過,最後一抹昏黃也消失了。
姜老三舒展着酸脹的手臂,嘆道:“先前沈槐序那小子說,買個下人回來幹活兒,我還嗤之以鼻……”
“後悔啦?”姜芷妤笑話老爹爹,“阿爹當時說什麽來着?”
姜止衡模樣認真道:“阿爹說,就這點活兒,瞧不起誰呢。”
姜芷妤噗嗤一聲笑了,“哈哈哈哈……”
晴娘也眉眼忍笑。
姜老三瞪了兒子一眼,梗着脖子嘴硬道:“又不是日日都要這樣灑掃,就這點兒活……”
說話間,沈槐序騎驢回來了,拎着兩個食盒。
“帶飯了嗎?”姜芷妤歡喜問。
沈槐序牽着驢‘嗯’了聲,“帶了湯圓和扁食,還有幾個菜,省得做飯了。”
想也知道幾人今日累得不輕,沈槐序早上出門時,便與酒樓掌櫃的說了時辰來提食盒。
臘月二十四,護國寺有廟會。
姜家自來上京,還未趕過廟會呢。
是以,一家子除了沈槐序這個去官署當值的,都去湊熱鬧了。
姜芷妤順道去了趟茶樓。
“這五紙是新月的,我提前給你拿來了,”姜芷妤說着,又拿出兩紙來,“這個是新的,裏面添了些滋養身子的藥草,當是給你的節禮了,你可試着賣。”
“藥草?”蔣掌櫃愣了下。
“嗯,都是尋常人能喝的,滋養健體罷了,非是治病救人。”姜芷妤道。
蔣掌櫃這才松了口氣。
“春補氣,夏補陽,秋滋陰,冬補血,這兩紙團茶都是可補血的,你若是賣得好,下次我再給你送來,若是不想要這種的,與我說就是。”姜芷妤随意道,說罷,就要走了。
“姜姑娘!”蔣掌櫃慌忙将人叫住,道:“還有個事!”
姜芷妤回頭,給了他一個‘你說就是了’的眼神。
蔣掌櫃猶豫一瞬,道:“近些時日,上京別的茶樓也有了這團茶……”
“不是我。”姜芷妤道。
“我知道,”蔣掌櫃點了點頭,說着頓了頓,又說:“我讓人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另有一位團茶娘子,那些個茶樓買團茶的價兒,比我……便宜許多……你看,這可否……”
“哦,”姜芷妤道,“不行。”
蔣掌櫃:……
“這團茶我賣你之初,便與你行了便利,這半年,上京城只有你一家茶樓有這團茶,我也未失信于你。如今你來與我計較價格,便是要将那契子作廢,既如此,蔣掌櫃就按着那契子賠我銀子就是了。”
“诶,何必這般急性子呢,”蔣掌櫃趕忙道,“咱們這不是在商議嗎?”
若是今日沒有這添了藥草的團茶,便是撕破臉,他賠了那契子上的銀子也未嘗不可。
可這新的團茶,只有姜芷妤有。
今日若是悔信,她拿着銀子出了這道門,他這間茶樓必将不會再是上京獨一份兒。
可那些個茶樓買團茶的價兒,實在是便宜很多……
“掌櫃的自個兒賺的盆滿缽滿,又要從我兜裏掏銀子,卻是說……商議?”姜芷妤抱臂站在門前,日後落在她身上,鍍了一層纖柔的光暈。
瞧着對方似要開口說什麽。
姜芷妤笑了聲,搶先道:“蔣掌櫃的不想以三倍之價買我的團茶了,也不想掏這悔契的銀錢,可世上哪有這樣的事呢?我來替蔣掌櫃算一筆賬吧。”
“你我契子,自五月初十起,仔細算來,你還要與我買五次團茶,三倍之價,便是溢價計十。而毀契子,賠三,便是計九,”姜芷妤閑适道,“如此算來,還是毀契子劃算些不是?”
“姑娘說笑了,蔣某怎會……”蔣掌櫃雙手作揖,賠笑道。
“可我想。”姜芷妤道。
瞧着對方臉上怔愣的神色,姜芷妤勾唇笑了。
她站直身子走過來,将方才放下的團茶一一用油紙包好,道:“今日官員尚未休年假,适逢吉時,也算是……良辰吉日,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