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章
第 84 章
“沈大人。”
瞧見那張昳麗面容, 喬也只覺五分理應如此,五分釋然,拱手行禮道。
沈槐序坐着未動, 目光平靜的落在他身上, 片刻,陡然笑了。
外面縮着腦袋偷聽的姜芷妤:?
大堂之內空旦, 桌椅都搬得幹淨, 蒼茫一片,風吹來,有點像……守靈。
乖乖候着的堂倌兒們, 便是心中做如此想, 也斷然是不敢說的。
先前他們便是在這茶樓做工,年前時,聽聞主人家要南下, 待結了工錢, 便将他們遣散了去,年都沒過好, 想着要如何找工做, 沒成想, 受原先主人家牽線,他們又回來做工了,只是主人家換了。
思忖着,一道身影輕盈的從樓上下來。
還換成了這樣桃豔無雙的女嬌娥。
“娘子,我們做些什麽呀?”有人小聲問。
姜芷妤掃了圈幹淨整潔的堂內,“唔……先歇着吧。”
此時時辰尚早, 怕是得等到日上三竿才會上客。
堂倌兒們心裏偷偷嘆息。
哪有這樣子的啊,只怕是用不了多久, 他們就得另找活計了。
姜芷妤不知他們心中所想,躲在櫃臺後吃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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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匆匆,都沒吃飽呢。
姜老三的手藝見長啊,就連羊奶都去了腥膻味。
一口肉包子一口奶,美滋滋~
兩個大肉包吃完,姜芷妤擦擦嘴巴,剛起身,就見櫃臺前立着一人靜瞧着她。
這般猝不及防,姜芷妤吓得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有些羞惱道:“鄭大人站在這處做甚?!”
來者是鄭英,剛從金陵趕回來。
滿身風塵仆仆,愈發顯得周身氣勢駭人。
姜芷妤輕輕咽了咽口水,心想,這人是否知曉,他真的好吓人啊。
“挺能吃,”鄭英逗狗似的輕笑着說了句。
姜芷妤敢怒不敢言的癟嘴。
若是換做沈槐序,她高低得撲上去撓一爪子。
“我要有孩子了,”鄭英說着,唇角翹起,瞧着很是愉悅,“你西施阿姐讓我來與你報聲喜。”
姜芷妤眼睛驟然一亮,“阿姐有孕啦?”
鄭英驕傲的點點頭,“早些去銀樓給我孩子打個金項圈兒,便将你認作小姨。”
他拖着調子說罷,打了個哈欠擡腳欲走。
身後姜芷妤小聲嘟囔,“我本來就是……”
鄭英眸底見笑,嘴上卻道:“素未謀面的小姨?”
姜芷妤:……
他說話好生傷人啊!
鄭英輕哼了聲,從懷裏掏出兩枚金錠扔她櫃臺上,散漫道:“給你開開張,怪可憐的。”
說罷,大步流星的出了酒樓。
姜芷妤與那兩枚金錠大眼瞪小眼,片刻,笑眯眯的塞進了小荷包。
嗯……
姐夫給的開門紅呀~~~
未至日上三竿,茶樓漸添熱鬧。
多是三三兩兩結伴而來,有生面孔,也有與她買過團茶的熟面孔。
方才還排排站,閑的無事的堂倌兒們,忙的樓上樓下走。
有來吃茶的,也有來湊熱鬧的,還有……來揭榜坐館先生的。
姜芷妤難掩幸災樂禍的想,若是沈槐序今日被從那高位拉下來,狀元之名聲,也算是毀在了這兒。
正想着,又瞧見了一熟臉。
周熙桐今日是獨自來的,既沒與喬也一道,身邊也沒有先前太學的同窗。
他委實是糾結。
因為沈槐序。
自沈槐序升遷政事堂後,他們二人便沒見過了。
所屬不同,平日裏連遇着都很少。
聽聞,政事堂的大人們都很器重沈槐序,又聽說,王相待沈槐序不過爾爾。還聽說,有人參沈槐序,尚未成親,便與未婚娘子同住一宅院,不知規矩,有傷風化。
周熙桐是知曉沈槐序與姜芷妤的關系的。
是以,昨兒聽聞近日團茶娘子的茶樓開張,惹出了揭榜的新鮮事時,他便坐立難安了。
想來瞧瞧,又因着心裏沈槐序先前連參兩世家而升遷之事生出的疙瘩別扭。
拒了同窗的帖子,一早糾結許久,還是駕着馬來了。
還挺熱鬧。
他心裏偷偷想。
“周大人。”姜芷妤迎上來,“他們都在樓上,我讓人帶您上去吧。”
姜芷妤不知他心裏那些別扭勁兒,只是記着她與哪些人交好往來,見着人,這才說了這樣一句。
周熙桐有心問一句沈槐序今日可也來了,但嘴唇動了動,還是沒問出口,捏着手指‘哦’了聲。
堂倌兒領着人,穿過熱鬧嘈雜的大堂,擡步上樓。
巳時正,許多錦繡貴胄從樓上下來,衆人還未驚奇,忽聞清泠一聲琴弦。
如溪石相碰,又如玉石叮當。
人聲鼎沸的堂內,霎時靜了。
涓涓細流,清脆悠揚,那所奏的赫然是先人的‘高山流水’之名曲。
姜芷妤喜滋滋的坐在椅子上,閉着眼聽這樂聲。
她不通音律,可也聽得出這樂聲極好。
奏樂之人,是沈槐序替她請來的。
姜芷妤原是想着,去西市的樂坊請一二樂工來,她給銀子。
但沈槐序想了想,說他有法子。
姜芷妤是見過貌美姑娘的,阿荷長得好看,西施阿姐更甚。
可面前這位,委實擔得起‘弱柳扶風’之名。
一曲未盡,忽的砰一聲,衆人驚得急急往後退去,緊緊擠在一處。
只見那高樓之上,一道雪白絹帛墜下,以絲縧垂挂,絹帛之上,毫墨字跡大氣磅礴。
“這是做什麽?”
“聽說樓上在揭榜……”
“我知道!我昨兒聽那稚童說了兩句,好似是一曲時辰作詩,與那坐館先生較高低,若是勝樂了,日後便是這‘勒馬聽風’新的坐館先生,可自點一茶,由團茶娘子親自替其煮茶,日後在這兒吃茶不收銀子,自然,士族商販,皆可與之揭榜,直至被從那高位拽下來。”
“如今這坐館先生是何人?”
“去歲的新科狀元。”
有人倒吸口涼氣,“這是那位新科狀元所作?”
“未必,也可能是那揭榜之人的。”
一曲罷。
接二連三的絹帛墜下,懸在堂內,門外清風吹來,蕩得滿堂茶墨香。
衆人正如墜霧中時,忽的一聲梆子響,所有視線迅速彙集而去。
一個長得讨喜的堂倌兒拿着梆子,站在三樓之高,道:“多謝諸位郎君今兒來捧場,我家娘子的規矩是,這滿堂詩,諸位皆可品鑒,挑其一最是心喜的,與那挂着牌子的堂倌兒計數唱票。”
“若那票高者不是今日的坐館先生呢?”有人興風作浪的問。
樓上堂倌兒一頓,目光悄悄往後面瞥了眼,稍頓,扭頭笑盈盈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家娘子說,我們坐館先生是這樣的。”
“你身後可是有人?讓你家娘子來與我們說話呀!”有人高喊。
堂倌兒笑道:“我們娘子正煮今日的先生茶呢,諸位請。”
樓上,有人坐不住的掀簾,探着腦袋往樓下瞧,想看看自己所作的詩絹前可有人駐足欣賞。也有人打起簾子,與隔壁的人說話,或懊悔,或遺憾,也或是尚在糾結一字一詞。
不知誰打趣的問了聲,“狀元郎可緊張?”
頓時惹得衆人一陣哄笑,目光皆落去。
那堂中唯一的竹簾雅間裏,那人身姿綽綽,聞言似是擡了擡眼。
沈槐序靠在榻間,屈着條腿,坐得并不規矩,勾唇笑了笑,懶洋洋道:“我更饞那盞茶。”
衆人又是一陣笑。
隔壁的喬也卻是垂眸,唇角稍彎。
這位哪裏是饞那茶,不過是不想讓旁人嘗得那位團茶娘子親自煮的茶罷了。
一樓賞詩買團茶,二樓切磋煮茶嘗,三樓,姜芷妤将奏樂的姑娘從後門送出來。
馬車停在街巷,丫鬟先行将那漢筝搬了上去。
貴女戴着高高的帷帽,身姿纖柔,柔聲問:“你不想問問,我與沈大人是如何相識的嗎?”
姜芷妤從馬車上收回目光。
那徽,她見過,先前在鄭粉櫻坐着的馬車上。
清晨見時,她不知面前之人身份,好奇過她所問之事。
如今知道了,也仍是好奇的。
只是,她想聽沈槐序說。
那個讨厭的,大抵會說她醋了。
姜芷妤思緒飛着,胡亂的想,嘴上道:“那就是你們二人之事了,我若是想知道,也可找他問。”鄭粉蓉眸色寧靜的看她,片刻,道:“我先前做過一錯事,此行,權當是還了人情。”
姜芷妤‘哦’了聲,并未順着她的話打聽。
“你不怕我愛慕他,對他生出情意,與你争?”鄭粉蓉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姜芷妤語氣還有些得意,“能瞧見沈槐序的好,那便是與我有同樣眼光的姑娘,愛慕與否,你我說了皆不算數,得詢問他之心意。很不巧呀,沈槐序最是喜歡我啦。”
鄭粉蓉:……
鄭粉櫻在家中受寵,饒是如此,她也從未在她臉上瞧見過這般明媚且堅定的神色。
鄭粉蓉忽的有些羨慕起她來,定是要有很多寵愛,很多很多,才能澆灌出這樣明豔的姑娘。
“若是有所需,只管讓沈大人去與寧王府遞個信兒,下次我來,便不是為了償還誰的人情,而是,我很歡喜得你所用,解你之困。”鄭粉蓉道。
“好呀~”姜芷妤朝她揮揮手。
複又上樓,姜芷妤聽着樓下的熱鬧聲,慢悠悠的碾茶,往那小石碾中添了一味紫蘇葉。
沈槐序身子骨差得很,這兩日又落了場雪,他就有些咳嗽了。
半個時辰後,一挂着牌子的堂倌兒拾階而上,将那唱票的數與姜芷妤禀報了。
姜芷妤眼睛一亮,“這樣精彩?”
那頭名與第二,竟是只差三人!
堂倌兒抿笑點點頭。
姜芷妤與他低語幾聲,堂倌兒跑去了。
衆目睽睽,只見那堂倌兒在那頭名的詩作之上,蓋了‘勒馬聽風堂’的金箔印記。
“這是頭名?哪位郎君的?”有人激動問。
不止樓下,便是樓上也皆是探着腦袋來瞧的。
那堂倌兒笑眯眯的做一手勢,只見霎時那竹簾卷起,衆人擡眸,瞧見了那曲腿坐着的人。
高坐之人側首垂眸,驚了衆人。
“那、那是沈狀元?”有人說。
周熙桐有點酸的瞧去。
春闱殿試沒比過沈槐序,如今作詩也沒比過。
他想着,又去瞧喬也。
在太學讀書時,他們二人乃是先生最常誇贊的。
他的文章做的好,喬也的詩書好。
喬也神色如常,瞧着倒像是長舒口氣。
樓上,喬也起身,與沈槐序作揖,“恭喜沈大人拔得頭籌,守榜功成。”
沈槐序:“嗯。”
周熙桐別別扭扭的走過來,聽見二人對話,心想:沈槐序還是這副死德行。
喬也也沒多說,随着那些按捺不住去賞詩的衆人身後,緩步下樓去了。
印泥以朱砂調,其中添了金箔,遠遠瞧去,便見其中晶亮閃爍。
喬也笑了笑,該是她的巧思妙想。
旁邊有人問了什麽。
堂倌兒脆生生的答:“若是瞧中了哪位郎君的詩作,想要買來收藏,也是可以的……”
“那坐館先生的也行?”
“哦,那個不成的,”堂倌兒搖搖腦袋道,“我家娘子說,那蓋了金箔印章的詩作,會一直挂在堂內,衆人皆可賞。”
說話間,忽的嗅得一股茶香。
衆人不覺擡頭瞧去。
只見那清麗身影,捧着茶盞,朝那懶散閑坐的狀元郎蓮步行去。
姜芷妤今日梳妝清雅,一副浸了書墨香的模樣。
沈槐序就靠在那裏,目光一瞬不挪的瞧着她走近,忽而唇角勾起,笑了。
他總算是知曉,金陵那些個學子文人如何被她騙得,得了個‘林下風致’的美名。
林下清風試披拂,布袍應惹禦爐薰。[1]
還挺唬人。
雖是知曉她裝模作樣,可見着她這般模樣烹茶行來,沈槐序依舊口焦舌燥,心口發燙的緊。
“沈大人,請吃茶。”姜芷妤輕聲道。
沈槐序眼皮狠跳了下:……
真吓人。
旁人不知他所想,瞧得眼熱心切,恨不能替他吃那盞茶。
“明日還可揭榜嗎?”有人扭頭問堂倌兒。
“每逢初一、十五的正日子揭榜,郎君屆時可讓上二樓去,”堂倌兒說了句,又道:“除此外,平日裏郎君可來賞詩,亦或是與諸位切磋詩詞,如有興致,也可絹帛留跡,只這絹帛銀子,得郎君掏。”
“還得等半月之久?”有人唏噓,“早知我方才便也上去揭榜了。”
熱鬧過後,散了半數。
許多也沒走,上樓吃茶,與諸人交談樓下詩作去了。
一字一琢,争得面紅耳赤。
姜芷妤不理解,搖搖腦袋,端着沈槐序喝光光的茶盞下樓去了。
除了賞詩的,買團茶的也不少。
姜芷妤新做的藥草團茶,賣的極好。
她讓堂倌兒招待,自個兒仰着腦袋去瞧那些個絹帛上的詩作。
姜芷妤讀詩少,卻也能瞧得出些來。
沈槐序的詩作,與他那副精致昳麗的面容很是不符。
這人不愛華麗辭藻堆砌,也懶得雕章琢句。
甚至是,字裏行間有些粗犷之氣。
只是瞧着,姜芷妤就好似瞧見了那大漠狼煙,黃沙漫天。
相比之旁人,金玉屋,酒家巷,他氣勢磅礴的緊。
姜芷妤咂咂嘴巴,目光又去瞧旁的。
可也不覺哪幅是可與沈槐序那幅相差三人之作。
“娘子尋什麽呢?”堂倌兒路過,好奇問。
“那名次第二的是哪個?”姜芷妤問。
旁邊一位堂倌兒握着筆,笑道:“娘子瞧晚了些,那幅被買走了。”
姜芷妤‘哦’了聲,也未做糾結。
晌午時,姜老三過來給倆人送飯。
進來瞧見這門庭冷清的,頓時心涼了一大半。
“沒人啊?”姜老三沒憋住,小聲問。
那堂倌兒聽見,噗嗤笑了聲,道:“三叔若是早來一個時辰,便知有多熱鬧了,方才那個收銀子的,收得手都軟啦!”
先前茶樓活兒瑣碎,忙得很,如今也依舊忙,卻是各司其職,有條不紊,銀子收了一笸籮。
誰能想到,那揭榜的詩作,都賣了好幾副!
他們娘子不賺銀子,誰賺?
清晨時還惴惴不安的七八人,現在都是滿臉的笑,興致高昂的很。
姜老三狠狠松了口氣,一顆心慢慢落了回去。
姜老三昨兒就說,今日晌午會來送飯,姜芷妤和沈槐序也沒去下館子,在茶樓等着他來。
姜芷妤啃着豬腳,悠哉的晃晃腳丫子,跟姜老三說閑話:“西施阿姐有了身孕,早上鄭英還來與我炫耀了。”
姜老三也沒吃呢,叼着根雞腿啃,點頭道:“挺好的,你西施阿姐過得多難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回去跟你娘說,她定得歡喜得縫個小兜子送回金陵去。”
姜芷妤又想起了鄭英說的,要她打個金項圈。
也不知上京哪家銀樓好,要打個好看的,纏枝繞花。
傍晚時,姜芷妤給幾個忙活了一日的堂倌兒們都發了個紅封,早早關了鋪子,回家過節去。
姜芷妤小尾巴似的,跟着阿爹阿娘逛燈火,見着什麽都要嘗一嘗,打道回府時,幾人肚子圓滾滾,姜老三還拿着半串沒吃完的糖葫蘆。
翌日,漫天飛雪。
早朝罷,沈槐序攏着衣袖出來,接過侍官遞來的氅衣穿上,行出大殿,身後忽的一聲急喚。
他扭頭,瞧見來人,稍一颔首,神色冷淡問:“鄭大人有事?”
同朝半載,兩人并未說過幾句話,自也談不上交情。
被換作鄭大人的,是鄭英的父親。
“聽聞沈大人是金陵人士……”
沈槐序望了眼宮道上紛紛揚揚的雪,無心與他虛與委蛇,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鄭大人是想問得月巷的西施?”
後者神色尴尬。
憑着鄭家到如今都未有動作,這一府對那遠在金陵的人是何态度,自不必多猜。
今日将他攔下,想來是聽鄭英說了,西施阿姐有了身孕之事。
沈槐序沒理會他的神色變幻,嗤笑了聲,道:“大人不信自己兒子的話,卻是要來信我一個外人的,不覺得荒謬可笑?”
不等他答,又諷刺出聲。
“大人放心,那豆腐鋪子不大,卻也能養得活一個孩子。”
說罷,攏袖而去。
只留對方一人讪讪的站在漫天雪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