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章

第 91 章

順德帝幾乎是落荒而逃。

上一次這般失态, 還是在無意間撞見那乾明殿後的十三座無名碑。

長明燈經久不滅,燭臺纖層不染,焚香缭繞……

是忏悔嗎?

還是怕那冤魂來尋?

順德帝冷笑, 可他不怕啊!

他不怕黔寧二王冤魂來纏!

他要這天下權柄盡歸他手!

他要告訴天下人, 他的皇位來得名正言順!從不是誰的愧疚!誰的償還!!!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伏末時, 捷報頻頻傳來上京。

滿朝文武大臣, 皆松了口氣。

上京百姓也歡欣鼓舞,巷子裏滿是打月餅的香味。

姜芷妤将梁嬌嬌送來的新茶炒過,待得涼透, 往那羊乳裏添一點, 在放一勺涼飲子裏用的芋圓,一同煮沸。

她扭頭,沒瞧見人, 扯着嗓子喊:“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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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 姜止衡抱着課業過來了,“做甚?”

姜芷妤殷勤的将那碗羊乳茶放到他面前, “嘗嘗。”

姜止衡:……

麻了。

一日喝三碗, 誰遭得住?

姜止衡靜默片刻, 委婉道:“我也不是那麽想長高。”

“好喝的,我嘗過了。”姜芷妤滿臉真誠道。

姐弟倆對視片刻,姜止衡默默挪開眼,心想:騙人,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她都是這樣說的, 可那東西是苦的,要麽就是腥……

姜止衡不情不願的放下手裏的書卷, 接過她遞來的銀匙,苦着臉嘗了一小口。

唔?

甜的!

皺巴巴的臉在瞬間放晴,姜芷妤在旁哼聲得意,“沒騙你吧~”

姜止衡又吃一口,溫吞點頭,“這次的好吃。”

“你沒嘗出什麽?”姜芷妤擰眉問。

“什麽?”姜止衡擡頭,面色疑惑。

“這次的羊奶,我還添了些紅豆泥。”

姜止衡垂下腦袋瞧,“哦,難怪顏色與先前不一樣呢。”

姜芷妤:……

中秋節時,‘勒馬聽風’上了新茶。

不同于先前的團茶,此次的新茶乃是專門替姑娘、娘子們備的。

以茶做底,添以羊乳,可加芋圓、紅豆等物。

茶香不同,羊乳茶自也是不同的。

後院裏置了兩口鍋,特意用來煮羊乳。

‘勒馬聽風’的熱鬧又上一層樓,有些不愛琴棋書畫的姑娘聽聞,也會專門來嘗嘗這牛乳茶是何滋味。

自古來,豬羊肉難免腥氣,羊乳牛乳更甚,只此物溫性滋補,許多閨閣貴女雖是不喜,也只能捏着鼻子喝。

而‘勒馬聽風’的羊乳茶,半分腥味也無,一時間客滿盈門,那些個郎君愣是被擠在門外難行。

後院劈柴,煮羊乳的兩個堂倌兒都要哭啦!

姜老三來幫忙劈過一日柴,回家時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翌日,姜芷妤便新添置了三口大鍋,又雇了兩人來劈柴燒火。

如今的生意,當真是應了從前梁嬌嬌說的那句日進鬥金。

姜芷妤卻沒将方子寫下送去金陵。

上月得信兒,梁嬌嬌信裏囫囵寫了句,那信好像被人拆開過。

如今官驿送書信,皆會往信口處蓋一火戳子,若是拆開再想合上,便要重新蓋戳,可那細微處,總是難嚴絲合縫。

寧可信其有,姜芷妤将那話放在了心上。

不過,這些時日,她也沒閑着。

芋圓、芡實,蓮子,紅豆泥……

“出事了!”

姜芷妤手一抖,木盆裏泡着的芡實灑落滿地,她木着眼朝外瞧去,日光刺眼,那來人身影虛虛晃晃。

所有的感官在霎時靜止,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

“九江之戰!我軍大敗,聖上身中兩箭!”

聲音由遠及近。

姜芷妤緩緩回神,半晌,方才驚覺,面前白衣羽扇之人,她并未識得。

姜芷妤沒有一瞬比眼下更慶幸。

是未識之人,不是給她送信的。

是順德帝,不是沈槐序。

而事實,遠比坊間傳言更甚,哪裏是大敗二字可詳盡?

黔平二王佯敗,引得順德帝渡江追襲,三萬人馬只剩的數千,屍骸遍野,蚊蟲不散。

順德帝身中兩箭,危在旦夕,被敵軍圍困百浮山。

王煥接得戰報,當即暈倒了。

朝中之事,皆落在了李甫宰手中。

李甫宰當即喚來了鄭英,令其帶着羽林衛南下百浮山,營救聖上。

鄭英都未聽其說完,轉身就走。

朝中衆臣人心惶惶,也沒心思聽李甫宰發脾氣,各自散去。

消息不胫而走,傳到坊間,便只剩了這一句。

姜芷妤扯了扯後背被冷汗浸濕的衣裳,眼前發暈的緊。

堂倌兒聽着動靜,匆匆跑來,“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姜芷妤搖搖頭,口幹舌燥,怔怔然道:“我想回家。”

城東不比城北,還未得信兒。

晴娘今日歇息,正閑來無事替她曬蓮子。

聽着門外動靜響,出來瞧,見着姜芷妤回來,面色微詫,“今日這般早?”

只剛過午時。

尋常,姜芷妤晌午若不回來,定是要等得傍晚時茶樓關門方歸。

姜芷妤擡眼,還未言,眼圈先紅了,“阿娘……”

半晌,堂屋裏,姜芷妤枕着阿娘的腿睡着了,眼睛紅着,鼻子也是。

晴娘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着蒲扇,怔愣許久,終是嘆了聲氣。

往後半旬月,姜老三也無心做生意,每日往城北跑去打探消息,一蹲就是一日。

姜芷妤瘦了些,整日的在後院搗鼓那些茗茶。

入秋時,勒馬聽風上了新口味的茶飲。

上京的秋日比金陵早。

夏日裏的薄裙衫漿洗罷,都疊好放進了箱籠裏,等明年再穿。

今日天晴,日光烈。

姜芷妤陪着阿娘去玉帶河畔洗衣裳,娘倆端着木盆剛回來,便見姜老三急吼吼的從院子裏跑了出來,面色因激動而通紅。

姜芷妤心口驟然緊縮,落去的目光有期待,也有緊張。

“你不是出門了?”晴娘問。

“有信兒了!”姜老三神情激動,“沈槐序與寧王世子跑去跟叛軍議和了,說是黔平二王已退回封地,大軍要回來了!!!”

姜芷妤心口停了一瞬,繼而又變得迅猛。

要回來了……

深秋時,南城出現了一座積善堂,據說是那位團茶娘子所築,請了教書先生來,不問男女,不通年幼,不收束脩,皆可來積善堂聽學。

十一月初三,順德帝引軍返回上京,群臣在北城門接迎。

街道上,百姓圍觀,卻是鴉雀無聲。

‘勒馬聽風’三樓之高,姜芷妤在那回京隊伍中,看見了沈槐序。

似有所覺,他朝這邊擡了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姜芷妤想躲,又想多看他一眼。

車馬很快駛出街巷,姜芷妤看見了他唇動了動,片刻,擦擦眼淚,甕聲交代堂倌兒幾句,出了茶樓回家。

沈槐序讓她回家。

玉帶巷裏,有小孩兒在踢雞毛毽子玩兒。

姜芷妤笑盈盈的招手道:“我買了粽子糖和點心,過來吃。”

幾個小孩兒歡呼一聲,屁颠颠的跑過來,仰着腦袋等糖吃。

姜芷妤拆開油紙包,給每人分了幾塊,方才進門去。

這般大的陣仗,昨兒便得了信兒。

姜老三今日豬肉鋪又關門了,正在院子裏殺魚宰雞。

晴娘也告了假,正在廚房裏炸麻花。

這是北地的吃食,沈槐序卻是很喜歡。

姜芷妤将點心放下,捏了兩塊粽子糖,塞進了爹娘嘴裏甜一甜。

喂給晴娘一顆糖,她也沒走,自後抱着阿娘撒嬌,“阿娘偏心,沈槐序回來,你就給他炸麻花吃,我想吃米糕都沒有~”

晴娘嗔她一眼,“別胡鬧,這油溫高,仔細燙到你。”

姜芷妤哼聲,賴賴唧唧道:“我要吃米糕……”

“明兒給你做。”晴娘在她手臂上輕拍了下,示意她松手,将兩根粗麻花沿着鍋邊放進了有過,頓時刺啦一聲,滿屋子的香。

姜芷妤争寵罷,心滿意足的走開啦,想了想,去翻了兩根曬幹的艾草,想了想,又多拿了兩根出來。

這樣的晦氣,定要多些才能洗掉!

姜老三使出了渾身解數,準備了豐盛的午飯。

姜芷妤捏着一根泡過水的艾草,坐在門前等。

臨近晌午,噠噠噠的蹄聲。

她擡眼,卻是見姜小二騎着驢回來了。

沈槐序不在上京這些時日,姜小二都是騎着驢跟小夥伴一同上學堂的。

姜芷妤如今多的是銀子,早給家裏添了一輛馬車,可是姜老三慣用板車拉豬肉,晴娘做工的布莊又離家近,平日裏,出了她偶爾出門去茶樓,竟是沒人用那馬車。

姜芷妤先前不懂,姜小二怎的不要那威風凜凜的馬,非要騎那頭小青驢上學,但眼下這小屁孩兒騎着驢回來,她忽的有些明白了。

這小孩兒也在想念沈槐序。

“阿槐哥哥回來了嗎?”姜止衡問門前坐着的阿姐。

姜芷妤搖搖腦袋,坐着沒動。

姜小二也沒牽着驢進去,松開缰繩,跟阿姐一樣坐着,雙手托腮,望着巷子口。

沈槐序一進巷子,便瞧見了那望夫石一般的姐弟倆。

“沈槐序!”姜芷妤眼睛咻的瞪圓了,扭頭朝裏面喊:“阿爹!将花椒水端來吧!”

沈槐序:?

午時,方才還過分寂靜的巷子,頓時響起了許多聲音。

沈槐序還未走近,便有人端着飯碗出來瞧熱鬧了。

行過之處,多了許多打招呼聲。

剛走到姜家門前,他身上就挨了一記抽打,有水濺到了臉上。

沈槐序剛想開口,垂眸瞧見小姑娘認真的眉眼,那話又囫囵咽了回去。

姜芷妤用艾草沾着花椒水,将他全身都抽了一遍才罷,朝那盆花椒水擡了擡下巴,道:“淨手。”

這叫洗晦,也叫洗塵。

沈槐序乖乖蹲身,用那飄着花椒粒的水仔細淨了手,接過晴娘遞來的帕子擦幹淨,扭頭看向姜芷妤,眼神問:還要做什麽?

“回家吃飯。”姜芷妤悶聲道。

姜老三将那花椒水潑在了巷子裏。

瞧熱鬧的街坊都散去了,一家子往裏去。

姜老三大着嗓門兒問他一路可順。

沈槐序‘嗯’了聲,看一眼繃着臉的小姑娘,深色衣裳下的手指悄悄逾了距。

姜芷妤渾身一怔,臉頰倏然爆紅。

王八蛋!

拍她屁股!

.

姜老三有心問問他戰場上如何,但瞧瞧妻女,又咽了回去。

血赤呼啦的,說了只怕是惹得她們吃不下飯。

晴娘也未多說什麽,一頓飯,給沈槐序夾了好幾次菜。

吃飽喝足,姜止衡擦了嘴巴上學堂去了。

晴娘将沒吃完的菜放進廚房,等着晚上熱熱繼續吃,姜老三收拾了碗筷,放進了水盆裏泡着等會兒洗。

姜芷妤煮了壺消食茶端來,每人斟了一盞,桌上擺着她買回來的糕點和粽子糖。

這副聽故事的架勢……

沈槐序不禁笑了,捏了顆粽子糖放進嘴裏,才溫聲開口。

順德帝所率領的東西十二衛,五萬兵馬,多是京畿之地的兒郎,鮮少有南邊的,不擅水戰。

焦灼兩月,黔平二王好似被他們打退了,順德帝大喜所望,下令追擊,親自率領一隊兵馬,要摘黔王和平王的項上人頭。

剛渡江而過,便中了黔平二王的埋伏。

三萬人馬只剩八千,順德帝被親衛護着,逃至百浮山,困了五日。

留守營地的将士臣子,得信兒後,兩位将軍帶着剩餘人馬去營救順德帝。

又是三日,久未聞信。

衆人無計可施之時,鄭宗康出現了。

為今之計,只剩求援,議和,兩條路可走。

可幾乎所有人摒棄了前者,又無人敢冒後者的險境。

且不說,此去尚不知前路。

便是成功議和,那順德帝事後追究該當如何?

互相推诿一番,沈槐序被推了出來。

姜芷妤聽得心尖兒顫,“你不怕嗎?”

沈槐序笑了笑,“怕啊。”

說着,又反問一句:“怎會不怕?”

姜芷妤抱着茶盞暖手,欲言又止,神色忿忿。

那些個壞人!

議和,鄭宗康将兩位王叔勸回了封地。

黔王很是不解,“将那狼心狗肺的崽子殺了,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鄭宗康:“殺他簡單,可過後呢?兩位王叔也要兵戎相見,倒戈相向嗎?”

這話一出,兩人表情頓時一怔,對視一眼,皆沒說話。

“黔南地勢複雜,王叔在封地二十年,也是費了心的,如今國泰民安的日子,不好嗎?幾位堂弟我也許久未見了,還記得幼時,幾個弟弟都随了王叔,好弓馬騎射,每到秋獵時,總要熱熱鬧鬧的去狩獵,回來還要争論一番誰的獵物更好。”

鄭宗康說着,垂眸看着自己坡了的腳,“黔南的山水才最是自在。”

黔王想罵人,罵那心狠的老頭子。

自家幾個混小子是什麽德行,他心裏清楚的很,弟弟平王家也沒出一個像鄭宗康這樣的聰慧兒子。

若說是年輕時,他們兄弟幾個是頂頂佩服王兄的。

那什麽滿腹經綸的酸話,說的便是他。

也好,那人生來是嫡子,是太子。

可二十年前,太子兄長被殺了。

緊接着,他們幾個兄弟,都被老頭子攆去了封地。

自此,他們再也沒見過老頭子,只幾個孫輩,每年會回京小住幾月,以全天倫。

直到鄭宗康腿傷落疾之後,他們才與上京斷了往來。

就連給老頭子奔喪,他們都被聖旨釘在了封地。

這江山,是他們兄弟幾個流血流汗跟着老頭子打下來的,跟那龍椅上坐着的狗崽子有甚幹系?可老頭子将那位子給了他。

那狗崽子不偷着樂便罷了,還敢将手伸到他們封地來,當真以為他們是泥捏的不成?

平王也無話可說。

能說什麽,便是他與幾個兄弟同室操戈,最後勝了又如何?

他頭回上戰場是跟着兩個哥哥的,那本該穿透他胸腔的利刃,被三哥抓住了,那偷襲他的,被二哥殺了頭,血灑在臉上時,他邊哭邊跟着兩個哥哥突出重圍。

他們罵他膽小,卻又将最後一口暖身子的酒給了他。

“兩位王叔回封地吧,從此,上京臣子不入你們封土。”鄭宗康道。

黔王憋了憋,沒忍住問:“你不想坐那高位?”

鄭宗康目光坦然,“想。”

黔王一喜,正欲開口。

“可不能,”鄭宗康又道,“我擔不起篡位的罪名,也受不住天下臣民的罵聲,屍骨鋪出來的路,不是我走向那龍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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