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争端

争端

她愣怔地站着,站得筆直。

每挨一次打,就往後退一步,然後重新站好。最後一步一步,把自己送進了更加隐蔽的牆角。

那搶走她書包的女孩在一旁翻了半天,似乎并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突然開始指着祁思楠破口大罵起來。這處境,竟不比姜離好上多少。

姜離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孩依然那麽咄咄逼人。兩條劉海随着她激烈的情緒輕輕飄動起來,像盤旋在她身邊的兩條黑色火焰。

“哎呦學霸,你怕什麽呀。你不是挺能嗎?認認真真學了三年都沒收下過一次情書,怎麽這次就收了情窦初開了還是說,其實你背地裏就臊的很呀。”

“聽說你那天掄倒兩個男的還很輕松嘛,怎麽今天見了我,就怕成這樣?”女孩一張嘴咄咄逼人,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不同角度的欺侮言辭混雜着大量髒話,逼得姜離連連後退。

“來啊,打我啊——我長得有那麽吓人麽”

“他媽的,問你話呢,問你話呢,說話啊!”

“怎麽這次就敢收情書了季肖陽的情書你特麽都敢收了。誰讓你收的,誰特麽讓你收的,啊?!”

“說話啊,說話啊。”身旁的幾個複讀機,一遍又一遍重複着。

姜離僵直着,一遍一遍念叨着沒有,也像一臺複讀機。

破舊的,沙啞着。

此時此刻,時間似乎只在她身上暫停了下來。所有的尖叫,嗚咽,狡辯,都刺激着興奮的獵人愈發有了快感。

為首的女孩嘴角越咧越大,直到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尖細的聲音,并不難聽,卻極為滲人。

“c你馬,呂苗苗吃屎了笑成那樣。”張妍坐着輪椅,瞥見訓練場的呂苗苗,兩眼一閉自動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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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老天爺……你就少說兩句吧,嗓子剛好一點你就罵人。”朱珠無奈道。

“我罵她咋了,她不該罵嗎?我再不罵憋死我得了。媽的,王宥時也是,比都比完了,我怎麽知道我怎麽了?至于說那種話嗎?他看不出來那呂苗苗腦子不好使嗎?還讓她去咱學校訓練,哎呦我天,這不是純純腦子有病是什麽。要我看,他倆挺搭,一個腦抽風一個神經咳咳咳……草!”

張妍喋喋不休着,沒開口罵兩句,就要停下來喘兩口。可盡管疼痛難忍,她還是要堅持着把話說完,聽起來頗為滑稽。

朱珠無奈地聽着,笑道:“行了行了你就別說話了,你再激動又扯着傷口了。反正裁判都說最後是咱們贏了。而且教練通知的是這次比賽參賽的拳擊運動員都去咱學校練,又不是只有她一個。”

聽朱珠這麽一說,張妍倒是想起了上午看到的比賽錄制視頻。

最後回合的那十五秒裏,她失去意識,身體卻依然保持着僵硬單一的防禦姿勢。她不出拳,倒給了呂苗苗不少追分的機會。直至最後那一剎那,呂苗苗即将使出那損招的瞬間,張妍忽地擡起右拳擦過呂苗苗的肩,順勢躲開了那致命一擊。

然後便是裁判和呂苗苗同時撲空,她昏迷倒地。呂苗苗擦邊不成,張妍分數微微領先獲勝。裁判宣布結果的時候她就已經被擡去了醫院。

想起那視頻裏的自己,張妍皺起了眉頭。她到現在都沒能弄明白為什麽自己當時在賽場上會突然失去意識。哪怕裁判最終判了她贏,心裏也始終都不是個滋味兒。

“反正我不樂意看到她,其他愛誰誰……”

話是這麽說,可天意難違。光是絮叨這麽大串的時間,呂苗苗早就沖着張妍走了過來,還十分刻意地打了個招呼。

“張妍!你好呀,我記得你。你真的很厲害!”女孩笑得肆意:“要好好養傷哦~下次可別再讓着我了,咱們倆得好好打上一場!”

?還挺禮貌。

顯得剛剛粗魯又暴躁的自己像個傻叉。

不是,誰讓着你了!

張妍抓着車轱辘,氣得幾乎要騰一下站起來,噴她一臉口水。

呂苗苗這人就好似長在了她的怒點上。她皺起眉頭怒目而視。一夜未眠的疲憊感使得她的情緒幾乎一點就炸。她掐着扶手的軟墊,活脫脫一只窮兇極惡的困獸。

朱珠被她撐着輪椅的姿勢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摁住張妍,轉過車轱辘扭頭就跑。

呂苗苗見狀倒也不追,只是笑着大聲喊:

“張妍!加油啊!要有競技精神!”

競技你個蛋。

那丫當時分明就是抱着要斷送我職業生涯的心思跟我打。到底是誰沒有競技精神!

張妍心裏明鏡似的,恨得牙直癢癢。

她琢磨着,最好是不要讓她再碰到這個無賴。

另一頭,姜離也這麽情不自禁地想着。

只不過,她要逃避的對象是那潑辣蠻橫的杜若琳。

不知道跑了多久,喉嚨裏泛起一股子血腥味,累贅的書包哐哐當當響了一路。姜離精疲力竭地靠在一棵行道樹旁,謹慎地觀察着四周。

附近的大人多了很多,離家也不遠了。  可她想起杜若琳那副惡劣的表情,還是害怕得心悸,仿佛下一秒,杜若琳就會在一個路口出其不意地抓住她,然後重新把她拖進巷子裏。

她剛從祁思楠手上搶下書包逃了出來。而那個不幸且懦弱的姑娘,還被她的獵人審視着,避無可避。

“行了別追了,這人太他媽奇怪了,再觀察一下。”女孩皺着眉頭發號施令,随即扭頭轉向了被摁在牆邊掙紮了好一陣的祁思楠。

“你啊,現在居然敢當着我就把人放跑了……膽子大了不少嘛,思楠。”她步步逼近,慢條斯理卻危險至極。

女孩慌亂地閉上眼睛。

姜離回到家的時候還沒有太晚。

她翻箱倒櫃了半天,才找出一小瓶放了很久的紅花油,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她用紙巾沾了沾,照着牆上挂着的大紅鏡子輕輕地往臉上擦拭。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受到不少驚吓,滿是疲态,似是馬上就能哭出來。但姜離流不出一滴眼淚。她摸摸鏡子裏沒有表情的自己,紅腫的臉頰上,隆起幾條交錯着的腫脹,似乎有什麽極近委屈的東西,下一秒就要爆發。

恐怕那杜若琳在她臉上看到的也是這麽一副受驚無措的脆弱模樣吧。姜離想。

她抿起唇,皺着眉頭假裝憤怒,鏡子裏的姑娘還是一副很好欺負的臉。不行。

她擡起下巴,試圖居高臨下。不對。

她收起下巴,蓄力将情緒集中在眉心,似乎下一秒就能一頭撞上去。她情不自禁地擡起手,一拳砸向了鏡子旁斑駁的牆壁。鏡子輕輕搖動起來,牆面上的小鼓包破裂開,牆皮嘩啦啦掉了一地。

看着自己發紅的指節,姜離最終還是覺得,沒有表情會比較适合自己。

她從黑乎乎的針線盒裏翻出那張泛黃的舊報紙。報紙不大,似乎是整幅上撕下來的一角。上面大腹便便的男人提着公文包,笑的很耀眼。那雙相似的狹長的眼睛,哪怕不用怎麽仔細對比,也能恍然明白他們是父女。報紙上醒目的标題寫着——恭賀奚縣杜峰煤礦有限公司成立三十周年。

“杜總,您和夫人當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謝謝,其實提到家庭,我和夫人一直很愧疚……我們在外奔波,實在是沒有陪伴女兒的時間……”

“其實我覺得您不必這麽擔心,您和夫人這麽優秀呀,您的女兒也一定是一個堅強獨立,漂亮果敢的女孩兒!”

……

看到這,姜離小心翼翼地把報紙重新折好,壓回鐵盒的最下面,就像掩埋她所有恨意的證據。

杜若琳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也不可能就這樣放過自己。

可是,如果她找到了,就會放過自己了嗎也許并不。

人們對欺淩的恐懼仿佛一場直擊人心的瘟疫,稍微沾染分毫,便擁有了伴随一生的後遺症。于是我們常常避之不及,或者閉口不提。

她回憶起祁思楠胳膊上長期存在的大片淤青,愈是深思,愈發生出強烈的恐懼。

她擡起頭,看着這個陳舊的家。雖然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住,卻依然保留了不少之前的生活氣息。

十二平米的出租房,進門是早已布滿灰塵的煤氣竈臺。除了牆上粘的搖搖欲墜的獎狀,屋子裏并沒有多少除了生存以外多餘的陳設。

斑駁的大木床旁放着一支生鏽的單人鐵床,床上堆放了些許雜物——書本,有些醜陋的木頭玩具,鐵鍋,裝了一點調味劑的酒罐,亂七八糟的東西統共也就兩個紙箱。唯一亮眼的只有那只擺在枕邊的大辮子娃娃,幹淨漂亮的模樣,和這屋子格格不入。

這個小小的布滿灰塵的屋子。

繼父曾帶着她們娘倆搬到這裏,抱着姜燕說自己砸鍋賣鐵也要幫她把病治好。夜深的時候,還要啞着嗓子悄悄哼歌哄睡不着的姜離,承諾她一定會給姜離像別的女孩一樣完整的家,買一座大房子,一家人幸福一輩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姜離坐在他那條健康的好腿上,扯着他發灰的胡茬,嘲笑他說他唱歌真的好難聽……

可命運半點不由人。

繼父還活着的時候,哪怕是擠在別人家院子的一隅也總覺得幸福。

但自從他肺病去世以後,媽媽精神也再次出現了異常,去了敬老院。

一家三口支離破碎,她便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家了。

院子裏,小孩笑鬧的聲音忽地打斷了姜離的思緒,臉頰上多餘的紅色藥水滑落下來,順着她瘦削的肩頸溜進身體裏。

她抓過藍色的格子布窗簾,就着門口水管裏的冷水,簡單擦了擦身體。

過了沒多久,濃濃油爆蔥花的香氣吸引着小孩們回了家,院子裏終于又沉寂了下來。

姜離覺得暢快了不少。

很多時候,似乎只有安靜才會讓自己覺得自己也不算那麽多餘。

她打開上鎖的抽屜,翻出那封已經被櫃子裏的陳年花椒熏出味道的情書。

這封罪魁禍首般的情書。

粉色的紙角已經被撚的發灰,折痕也泛起了絨毛。

“這是季肖陽同學寫給姜離同學的一封信——

少年張揚又羞澀的真誠情意,從認真謹慎的字跡裏偷跑出來,落在姜離心裏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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