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困獸
困獸
十四五歲時的張妍,是個極愛打架的人。
或者也叫半個小混混。
之所以說是半個,是因為張妍在學校裏總是乖乖上課,按時完成作業。端正的态度和慘不忍睹的成績幾乎讓所有老師都對她束手無策。班裏不少人甚至笑侃她為“天賦型學渣”,她倒也不惱,總是一副大大方方十分坦誠的模樣。
只有跟她走得近的,才曉得她在校外是什麽桀骜不馴的脾性。
也許是上天看她一身傲骨,便給了她與之相配的體格和武力。年僅十四的她,不僅能撂倒一個成年男性,還能從幾個混混中把挨欺負的同學完好無損地帶出來。
就這樣,她一拳一拳在舊巷打出了名號,直到十五歲。
滿身的搏擊天賦被林教練一眼相中,把她送上了拳擊場。
沒有誰比那時的張妍更意氣風發了。
大城市的烈火驕陽,閃爍霓虹全都因為她身上的青春氣而變得愈發耀眼。
她的對手從舊巷的混混變成林教練,再變成王宥時,如此便停滞了下來。
“快點!再快點!張妍!”王宥時皺着眉喊她名字,一把扯開了對着沙袋揮舞了許久,還沒它一半高的張妍。
“你難道就是靠這個速度跟別人打架的嗎?!”男人微眯雙眼。
她愣怔地看着他,額頭的汗水滴落下來模糊了她的眼,但她依然無比敏感地捕捉到了那陰郁眼神下暗藏的輕蔑。
……
“張妍你,你看看你這次比賽什麽狀态!”男人一如既往地質問,可他似乎又想到些什麽,心虛地結巴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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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張妍早已習慣了他這不把人當人的語氣,一臉無所謂道。
“不知道?!你……”王宥時看着病床上眼神堅定透着固執的女孩,愧疚裏有些惱火。其實今天他是很想跟她好好談談,可話到嘴邊總又變了股味兒。
張妍側着臉斜了一眼停滞的王宥時,總覺得今天的王宥時也很奇怪,想了想,反正這老頭嘴裏也吐不出什麽多暖心的話來,索性艱難地扯過被子,直接往後倒了下去。
兩只耳朵開啓自動擋,一進一出完美配合。
于是那罐壓抑了許久的陳年老火藥桶瞬間爆炸。
“張妍你別不當回事我告訴你,這次的比賽狀态說明了很多問題你知不知道?!”
啊對對對,我有很多問題,我不認真,比賽不認真,訓練不認真,幹什麽什麽不認真。除了這幾句你還會說什麽。
張妍懶得講話,心裏默默沖他。
“裝聾是吧,比賽被奪舍了現在也被奪舍了是吧?你知不知道你……”男人喋喋不休。
等等等,奪舍,什麽奪舍?
若是張妍沒受傷,估計要驚地蹦起來。
她怎麽會不知道王宥時想問什麽,可事實上比賽的情況她自己也沒能搞明白。倒是這麽一句“奪舍”,讓她想到了些什麽。
可是世界上總不該有這麽荒唐的事兒。
張妍皺起了眉,又一想,可若是真的……
“你這樣以後就打不了比賽了你知道嗎?!”王宥時怒道。
什麽?!
這一句話終于把張妍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又驚又怒地瞪着王宥時。
看着那雙執拗的眼睛,王宥時驀地紅了眼,幾乎是話說出口的一瞬間,他就徹底後悔了。
這個瘋孩子。
他還記得剛來學校的時候,張妍因為不太适應,常常固執地加練到很晚。她太過瘋狂,像他年輕時一樣瘋狂,不,甚至更甚于他。
當呂苗苗一拳又一拳砸在毫無防備的張妍身上的時候,王宥時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透過時光一直看到那個一病不起的自己。
心髒抽痛的恐懼讓他急得想抓着張妍怒吼。
可這些話,他都不能直白地跟她說。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以後都不能打比賽了?”
“……”他垂着頭幹笑了兩聲,沒有解釋,停了停腳步,直接推門走了出去。
病房門上白布蒙住的玻璃窗與不匹配的窗框碰撞着,噼裏啪啦響了好一陣。
看着他離開,張妍抿着嘴閉上眼睛。
混亂的思緒越想解開越纏繞得緊。
她不明白。
為什麽呢?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呢?我要說什麽?說我做了個夢,失去了意識,比賽發生了什麽完全不清楚,我能這麽說嗎?為什麽要用那樣的話來傷我呢?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麽想成為職業選手。
隔壁床的老太太翻了個身,掀開眼皮瞧了瞧張妍偏過頭毫無分享欲的模樣,咂麽了幾句又轉了回去。
不結實的病床嘎吱嘎吱地響着。
她很想哭。
濃密的睫毛輕垂下來,再看不透她眼底的情緒。
她看着窗外漸亮的天光和朦胧的風景,在回憶、夢境和心魔裏溺了一整夜。
六月,又快要來了。
四中初三的走廊一如既往沉悶的氣氛,但也許是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中考了,空氣裏開始彌散一些躁動分子。
姜離穿着有些發潮的校服,大老遠就聽見了宋曉玲的呵斥:
“還有幾天要中考了?還在那不當回事。這題都做不出來,你可咋辦啊你……”
這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怕是全世界老師都擁有的标志性特征。
男孩只是低着頭,攥着試卷小聲嘟囔:“考考考……我不考我這輩子就不活了是咋的……”
“你說什麽?!”
瞧着這即将爆發的戰場,姜離抿着嘴默默貓腰貼牆找自己的位置。
“姜離!”
姜離後背有些發涼。
“來來來,你過來!把這題給大家示範一下。”女人叉着腰,眼神直直穿透了姜離的後背。
姜離心碎地往座位挪了兩步,大腦飛速運轉着。思索了一番還是直接把書包丢在了地上,假裝坦然自若地走上了講臺。
這位常常不按套路出牌的暴脾氣女人算是他們四中最為出名的數學老師之一,年僅三十四,明明是能夠教高中的能力,卻偏偏要留在初中部帶初三。
一年前,她接手了姜離所在的初三九班,剛上任不久,九班的數學成績和她本人的暴脾氣就幾乎呈指數增長。
姜離并沒有那麽擅長數學,說不害怕她當然是假的。
盡管這一畫面在其他同學看來,就是高冷學霸坦然自若地應對了霹靂教師的刁難,在取得偉大勝利以後還無比挑釁地掃了一眼班裏的各位菜雞。
姜離緊張地攥着手,冷着臉站在講臺上等老師誇獎完。
她劉海低垂,服服帖帖地搭在眉上。圓圓的大眼睛不僅不顯稚氣,還為渾身清冷的氣質平添了一分別樣的倔強感。
臺下的學生神情各異。
盲目崇拜的,事不關己的,偷偷聊天樂呵的,還有……某些表情略微不自然的。
姜離與那女孩只對視了一眼,女孩便慌張避開。
“哎哎,姜離!你聽見沒有,題做的可以,思路很清晰但是步驟寫的太啰嗦了,考試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時間安排!以後注意,我的課不允許有任何人遲到!”女人用粉筆噠噠地敲着黑板,擡眼掃到那幾位聊上興致還沒緩過神的同學,一粉筆精準地砸了過去。
手舞足蹈的男孩腦門頓時被砸了個白印,半個屁股還來不及收回,撅在課桌間。
愣了愣神,還十分有眼力見地撿起斷了兩截的粉筆,讪讪地給宋曉玲遞了過去。
全班哄堂大笑。
“真是不知廉恥!我告訴你們,不要以為快要中考了就開始松懈! 下去!”
姜離茫然地扭頭,看了眼那張美豔卻一臉怒氣的側臉。
反應了兩秒,急忙側着身逃了回去。
姜離的位置在最後,坐在後排,總能很清楚地看到班裏同學的各個醜态。
而從那些自以為私密的小動作中,完全可以品味出最近誰和誰鬧了矛盾,誰又在偷偷和誰暧昧。
少年青澀的心思向來一覽無餘。
如此居高臨下地觀察人類的一舉一動以及背後的灰色動機,早就成為了姜離一直以來的最喜歡幹的事情。
姜離自然地撥了撥劉海,把左手架在臉旁,遮擋着自己尋索的視線。她掃視一番,緊盯住了斜前方那個不自然的單薄背影。
那背影似乎是感受到了這股異樣的視線,往姜離的位置偏了偏頭,餘光看到姜離的課桌又迅速擺正了身子。
也不知是她太過于心虛還是姜離眼神過于犀利。
祁思楠只覺得後背一股涼風刮過,她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長袖外套,手臂處的衣袖堆疊着,看起來很不舒服。
按往常的時間,初三的學生放學都要稍微遲一點,但今天通知了老師們去會議室開會,搞得教室裏自習的每個人都有些心癢難耐。除了那幾個永遠氣定神閑地安穩運筆的學霸,幾乎都等着放學鈴響然後直接騰空飛出去。
外面的太陽将将落山,姜離看着鐵窗外被欄杆分割成一塊一塊的橙色天空,心裏沒來由地有種隐隐的不安。
旁邊的幾個男生還叉着腿瘋狂傳紙條,她心髒開始突突地狂跳。
鈴聲一響,屋裏的鴉雀瘋了一般嘩啦啦全沖了出去,叽叽喳喳叫着,不知有沒有用的紙片在空中飛起來,飄落在地上被人踩的稀碎。
姜離抑制着心裏的不适,安安靜靜收拾好書包,開始往家走。
她步伐謹慎,低頭盯着腳尖,有些佝偻着的脆弱,仿佛一只即将被捕的獸。
心髒越來越不适,強烈的信號提醒她附近有危險。
但顯然為時已晚。
那藏在暗處的獵人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嚨,直接把她拖進了屬于自己的領地。
在過去十五年的生命裏,姜離所遇到的值得高興的喜事屈指可數。比起幸福,她自認為自己更擅長應對苦難。但此時此刻,她所有的自傲卻幾乎都在一瞬間被猛烈擊潰。
幾個盛氣淩人的姑娘将她團團圍住,為首的,是那雙姜離觀察了無數次的眼睛。
很像,真的很像。
那張報紙上,那個很慈祥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眼裏會掩藏所有刻薄,只留下一條長長的縫。
她也一樣。
她披散着長發,留着兩條很流行的鲶魚須劉海。上挑的眼尾透着一股子狠辣。似乎是覺得這第一次見面實在是不太體面,她玩味地笑了笑,然後回歸了冷漠鄙夷的表情。
如果說她的父親看起來還帶着些許成年人僞裝過的仁慈,那麽她,則是赤裸裸地将那份天生的刻薄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你就是姜離吧?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了,漂亮,高冷,學習好。我說你啊,安安靜靜做個好學霸,不好麽。”她挑挑眉,似乎很是困惑。
姜離後退了兩步,眼神躲閃着她的追擊,餘光卻瞥見了幾個姑娘身後那個穿了一身長袖,格格不入的身影。
杜若琳循着視線瞧了瞧身後畏畏縮縮的女孩。輕蔑地笑了起來。
“思楠啊。”她輕扯過女孩,像牽過一只很好用的破舊木偶。
“我還真得謝謝我們思楠呢,要不是她,我還真不知道我們誰也不待見的高冷學霸,竟然也會收男生的情書呢——你說是吧?”杜若琳走近,輕擡起姜離的下巴,挑起一绺劉海在指尖玩弄起來。
姜離僵直地站着,瞪着眼睛大口呼吸,像極了瀕死前對世界做最後的告別。
她有些想逃離。可雙腳似是被下了魔咒。杜若琳冰涼的手時不時觸碰到她滾燙的臉頰,發絲掠過,瘙癢難耐。
眨眼間,清脆地巴掌便精準地落在了姜離的臉上。
“居然還敢動手打我的人!”女孩淩厲地叫喊着。
姜離被這一巴掌扇得腦子發蒙,腎上腺素飙升起來,她忽地憶起了那個趴在地上挨打的夢。
臉上火辣辣的痛感,并不比挨了無數拳頭更痛,可這股力道卻足夠讓人覺得羞恥,也更加讓人清醒。
她本以為自己會很勇敢,至少可以跟她撕個平手。可直到杜若琳真的站在她面前,以如此挑釁的态度淩辱自己時,她才突然發現,原來我要比想象中還害怕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