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兩枚銅錢

兩枚銅錢

傳言,戰死身亡的北辰王嫡子北岩安被尋回京城,聖上龍心大悅,重修落敗的北辰王府,并對北岩安視如己出。

誰料遺孤并未繼承北辰王的将領血脈,還是個體虛多病的嬌弱病秧子,人參靈芝續命不斷仍毫無起色,聖上心痛不已,責令太醫勢必治好北岩安,一晃十年,病情久治不愈,聖上也便不聞不問。

北岩安文不成武不就,聽說十餘年來一直在府裏養病,從未出府半步。

大西朝百姓都快忘了當今朝堂還有北辰王的血脈。

北岩安也快忘了自己為什麽活着,他自認文采斐然,武藝高超,卻守着冷清的北辰王府守了大半輩子,偌大的王府于他而言如同一座豪華的監獄,回頭想想只覺自己是個笑話。

笑話?

可就他這麽個全城的笑話,還讓人不放心呢!

北岩安倒掉面前的藥湯,看着那濃稠的,發酸的液體染黑了枯敗的盆栽白土後,垂眼靜了靜,這樣的日子,他究竟還要忍多久?

一夜之間,朝堂巨變,聖上崩,名不見經傳的十二皇子繼位大統,當日,北岩安摔碎酒杯,大笑昏厥。

新帝雷霆手腕統治朝堂,聖旨頻下,其中一條卻令衆人費解。

——“擢升北辰王嫡子北岩安為攝政王,擇吉日開工修葺攝政王府,年奉翻倍,朝中政務,攝政王皆可處置,賜尚方寶劍,持劍者猶如當今聖上。”

北岩安從床上坐起,看着一身明黃龍袍的新帝,苦笑着說:“陛下這又是何必呢?”大家都忘了我,就忘了,現在記起,又是何必。

“小皇叔,你的情,晨兒心中一直記得。從此以後,我的就是你的,我不會虧待你。”新帝此刻哪有在朝堂上的殺伐果敢,在北岩安面前,他更像個依賴着北岩安的孩子。

北岩安咳了咳,強撐病體想要下床叩拜,新帝伸手攔住北岩安。無奈下他雙手作揖,對着新帝拜了拜後說:“陛下,臣想去西北看看父親的墳。”

如果來得及的話,他還想去尋一下夢中的那個女孩。

十年前,北岩安還不叫北岩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他只有一個師父,師父也懶得給他起名字,只叫他小七。

師父說,他前面還有六個哥哥,不太聽話,就都給賣了。

有的還活着,有的早死了。

小七害怕自己也被師父賣掉,很是聽話,師父說啥,他都照辦。

許是他有天賦加上為人刻苦,沒多久他就學會了師父的所有技藝——占蔔天象、坑蒙拐騙,喝酒賭錢、溜門撬鎖。

出師之後,小七在街頭霎是逍遙了一陣子。

少年老成的他沒想到會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他在賭坊前腳賺了錢,後腳就被一堆人盯上了,那些比他高出一兩個頭的強壯男人将他堵在巷子裏,搶走了他身上的錢財,還打暈了他。

清風陣陣,梨花飄下,落在小七的發間,身上。少年聞到縷縷清香強撐開眼,身前數米遠處,一女孩紗裙搖曳,腳步叮铛,發髻飄帶上下飛舞,美好的像個不谙世事的花仙子。

小七瞅見腳邊的兩枚銅錢,再看看眼前的女童,輕扯嘴角,默默笑了。

收起銅錢,小七不遠不近地跟着女孩,他很納悶,她為什麽能這麽快樂?

這樣肉眼可見的快樂,他從未體會過,見她買了根糖葫蘆邊走邊吃,小七突然就有些饞了,以往他才不會想吃這種女孩子吃的東西。

見她蹲在一堆書本前看來看去,小七又開始納悶,那些東西又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去聽說書先生講的快活。

不知不覺,他就跟着女孩從街頭走到了街腳,他手裏攥着帶着清香的兩枚銅錢,遲疑了兩秒。

他本想将錢還給女孩的,可這麽從頭看到尾,他突然就不是很想還了,就在小七為難躊躇時,女孩躲到了小七的身後,她跳起腳拍了下小七的右肩,“你想吃糖葫蘆嗎?我看你一直跟着我,這一根本來是給小橘的,既然你想吃,就給你吧……小橘那個丫頭,平時總吃想來也不會怨我。”

小七被女孩吓了一跳,他看着女孩澄澈的,亮盈盈的雙眼,一時看呆了。

“喂?你怎麽啦?怎麽不接着啊。是不想吃嗎?”

小七咽了咽口水,接過女孩手裏的糖葫蘆,他不敢再看女孩的眼睛,他垂下目光,藕粉色的紗裙層層疊疊,小七默默數着,一、 二、 三、……

不知是在數女孩的裙擺還是在數手裏的山楂。

裙擺間,不同于別的孩童挂着的祈福香囊,女孩挂着的竟是一枚看起來很有年頭的深紅色核雕。

女孩發覺小七的目光,提起裙擺蹲下身,将核雕擦了擦,送到小七面前說:“你也喜歡這個嗎?這是我阿爹親手刻的花生核雕,寓意生生平安。”

“生生平安?”小七看着女孩手裏的花生狀核雕,目光上移。

“——小姐!”

聽到丫鬟的喊聲,女孩趕忙将裙擺放下,她沖着遠處喊了聲:“在着呢!”又對着小七擺了擺手,說:“小橘喊我了,我要先回家了!”

小七默默看着女孩跑走的背影,将其藏在了心中。

而那兩枚帶着女孩體香的銅錢,也被小七小心藏了起來。

北岩安撫摸着早已被他摩挲光亮的兩枚銅錢,拒絕了新帝的請求,如今新帝登基,他能做的只剩功成身退了,新帝拂袖踏出北辰王府後,他就叫來心腹,對外依舊稱病,而他則換了便衣駕輕就熟趁夜離開。

只是這一次,沒人知道他的行蹤,就連新帝也不例外,離開那個困了他小半輩子的牢籠後,北岩安頭一次感覺腳步輕松了許多。

他沒有去西北,而是去了南方故地。

好巧,北岩安趕到時,剛下了一場春雨,嫩葉抽芽,處處生機盎然。

街頭叫賣聲不絕于耳,北岩安本想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可不知怎麽的,他就走到了一處小攤前。

“糖葫蘆嘞~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蘆嘞~好吃的冰糖葫蘆嘞~”

小販喊過一旬停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腳步不穩的清瘦男子,先是一愣,江南富庶,就連他這個賣冰糖葫蘆的三不五時都能吃上點肉,面前的這位……臉白如紙,身瘦如竿,看樣子一年到頭都吃不上一塊肉……

可是再看他的穿着,又不像是家裏吃不上飯的那種窮人,相反的,細看衣服上還有暗紋,那料子,一看就不一般。

小販毫不掩飾的将北岩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連吆喝都忘了,北岩安被一個賣糖葫蘆的看來看去,倒是面無表情,他看着面前那一串又一串的紅豔豔的糖葫蘆,顆顆飽滿的山楂被泛黃的冰糖包裹住,他像是想起了什麽。

小販反應過神,試探地說:“你……公子、你要不要來一串嘗嘗?”

北岩安微點了點頭,“來一串。”

“兩文錢,好嘞~公子您自己挑~”

北岩安再一次認真看起面前的糖葫蘆們,他從插滿糖葫蘆的樁子上拿了一串。

就感覺到身旁一陣風飄過,還帶着輕微的花香。

“老板,兩串,老樣子。”

“好嘞,小橘姑娘自己拿吧。”小販笑眯眯數着手裏的銅板,北岩安垂下眼看了看身前一身橘色衣裙的姑娘,他輕輕咳了咳,那穿着喜慶的小姑娘聽到聲音,頭都沒回抱着兩串山楂跑得賊快。

風風火火像是有什麽急事。

小販将銅錢收起,看了眼面前的虛弱公子,沒說什麽,只是連人帶着自己的小攤一起挪了挪位置。

北岩安沒注意到小販的舉動,他舉着糖葫蘆目送了送那抹橘色。

“這裏的姑娘,怎麽都這樣快樂?”

江南可真是一個好地方。

北岩安一路走走停停,終于找到了個落腳的地方,那是一個看起來很尋常的小院子,兩間廂房,一個稍大的他準備當卧室,另一個小一點的他還沒想好拿來幹什麽。

北岩安剛把卧室裏沒用的雜物搬出去,半遮掩着的房門那裏就探出了一個人頭,北岩安感覺到有人,他之前養成的習慣作祟,手上的勁兒倏然一松,剛才被他摞的比人高的雜物就嘩嘩倒了一地。

北岩安扶着牆,大口喘着氣,他的額頭上也适時生出一頭的薄汗。

仿佛很痛苦的模樣。

“哎呦,這是怎麽搞的啊!這可是上好的木頭櫃子啊,咋就摔成這個樣子……心疼呦~”

從隔壁跑來看新鄰居的紅雲聽到聲響招呼都沒打就沖了進來,她先是心疼了一下地上的桌子後才像是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一般。

紅雲解釋說:“我……我是隔壁鄰居,我叫黎紅雲,你叫我紅雲嫂子就好,我男人……诶,你這是怎麽了,小夥子……你可別吓我啊!”

北岩安臉比之前更白了,他整個人都靠在牆上,一副喘不上氣的樣子。

“你這是怎麽了啊,要不要叫個郎中?”紅雲被北岩安的模樣吓得不敢上前,她躊躇了下,最後看了眼地上咬了咬牙,轉身就要往外走。

“咳……咳……”北岩安擡眼盯着紅雲的背影,他複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剛換過的粗衣,“咳咳,等等。”

紅雲聽到動靜,肉眼可見的急切回頭,北岩安将這些看在眼裏,他又咳了咳才說:“等等。”

“哎呦,你看看你這都什麽樣了,這可等不了,再等會出大事的。”

北岩安扯了扯嘴角,不甚在意:“老毛病了,你就是……紅雲嫂子是吧?”

“對對對。”紅雲将信将疑,“老毛病了?”

北岩安露出一抹苦笑,說:“嗯,先天的,紅雲嫂子有事?”

北岩安不再咳得吓人,他的臉色也比剛才好了一些,紅雲抹了抹臉,“嗯,不是,沒事沒事,我就是聽說來了個新鄰居,就過來看看、對,就看看。”

“奧……”

“你真的沒事就好。”紅雲見北岩安不再咳得像是要死過去似的,又将目光移到地上的那些“雜物”上,“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啊,你……你這是不要了?”

“嗯,不要了。”

“真不要了?”紅雲大聲重複了一遍,北岩安已洞悉了面前這個鄰居的想法,他一手揉着胸口,一手虛擡指了指一地的“雜物”,“紅雲嫂子要是喜歡,就都拿去吧。”

“好好好!喜歡喜歡!”紅雲眉眼皆是笑意,她走上前将東倒西歪的方凳扶起,就差将貪欲寫滿整張臉。

北岩安不露聲色轉而說:“就是我剛剛大概算了算,這些家什,如果當成柴火燒也能賣點錢,更何況,這些還能用。紅雲嫂子您看……十五兩怎麽樣?”

“什麽?”原以為可以白撿一地寶貝開心的合不攏嘴的紅雲張了張嘴,她盯着坐在地上的新鄰居欲言又止。

北岩安也不急,他狀似随意地說:“老梨木的櫃子、配套的屏風、黃花梨的首飾盒子單單這幾件,就不止十五兩了吧。”

紅雲順着北岩安一一看過去,忍不住點頭,确實是不止。何況地上還有方桌、印匣、書箱和提盒。

可是當初,前鄰居說七兩銀子便宜給她,她都沒舍得買……

她尋思沒準兒新鄰居不識貨或者好說話能便宜她,這也是一聽說這家搬了新人,她趕忙放下家裏的活兒跑過來的原因。

真是沒想到面前這個一看就是副病秧子的新鄰居心腸更黑!

竟然要十五兩!

也不知道拿這麽多錢有命花嗎?

眼瞅着自己的小盤算落空,紅雲讪讪地站起身,她拍了拍還沒坐熱乎的方凳,說:“還是算了,我想起來我家裏還有些事……就不打擾了。”

“請便。”

紅雲走後,北岩安将門關上,他三兩下就将地上的雜物拾掇起來,連喘都不喘一下。哪還有一絲半點的病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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