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碎片
第1章 Chapter 1·碎片
2085年,德爾菲諾。
時敬之到達航空港的時候,按下開機鍵。通訊器中噼裏啪啦,全是信息。
來源最多的是好友鄭泊豪,第一條在嚷嚷“我要去醫院找大美人我又遇到了!”後面就是公事“第四象限的反社會分子真是一群大傻逼。”
時敬之匆匆略過兩眼,一心想着回家。目光飛速在信息列表裏劃過,視線偶爾停留,他做了一些重點标記。
他關了一會兒通訊器,又忍不住點開,劃到一個混在列表人堆裏對話框,沒有備注,平平無奇。
“吃飯了嗎?”“睡了嗎?”
“怎麽還不回信息。”
“人呢????”“睡了?”
“在嗎?”
“是信號不好嗎?看見了記得給我回信息。”
“………別生病,出門記得噴防蚊藥。如果沒有,就去找一種鋸齒狀的變異馬鞭草,長在沼澤邊,搗碎後敷在傷口上,一天兩次。”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出門記得帶傘。”
“想你。”
“想你。”
“想你。”
此後是千篇一律的想你。
時敬之沒有回複,他慢慢滑動,仔細看所有的“想你”,像是考生對答案一樣認真。
然後他退出去,把輕按對話框,把這些消息全部标記為未讀。
他做完了就有點困,周圍的人陸續起身,走廊擁擠,時敬之閉眼在窗畔靠了會兒,直到旁人提醒,才緩緩睜開眼睛。
時敬之下意識按開通訊器,飛速瞅了眼,沒有新信息。
人都走光了,他輕聲同人道謝,拿起行李,閉屏出艙。
他在回程前出了點小意外,胳膊被腦袋大的蜘蛛咬了一口,感染引起高燒,雖然被治療儀修複過,整個人依然處于某種低熱狀态。
時敬之摸了摸額頭,伸手按下自動駕駛按鈕。
他劇烈咳嗽了幾聲,滿不在意地謝絕醫生的住院建議,淡笑着和同事們告別,轉身上了艦艇。
時敬之下了空間器直奔停車場,他這種狀态不能開手動擋。
自動駕駛模式很方便,也給了他空閑時間,他坐在艦艇裏想七想八,掩飾般向窗外看了眼,才緩緩轉過身,把視線停留在身側的禮品盒上。
事業上的成功讓他心情很好,然而有些事一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時敬之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淡了,他伸出手把盒子抱在懷中,就這樣抱了一路。
這天又在落雨,德爾菲諾的天氣永遠這麽難以捉摸。
時敬之裹緊風衣,因為低燒,臉上蒼白泛着潮紅,他渾身發冷,把艦艇的空調調高幾度。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時敬之推開家門。
客廳裏亮着燈,屋內卻沒人。
樓上傳來久違的唱片機的聲音。時敬之捧着一束新鮮玫瑰,提起禮品盒,慢慢上樓。
書房,屋內慢慢傳出一首童謠。
“到巴比倫有幾裏。
三個二十裏加十裏。
我能乘着燭光到那兒嗎
當然,到了再回都可以。
若你的腳步夠輕盈,
乘着燭光到那裏。”
門沒鎖,時敬之推門而入:“聞命?”
“…聞命?”
時敬之一直向上走,一直到了天臺處,唱片還在響,不過換了音樂,是《Die Seejungfrau》。
時敬之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顫聲說:“…聞命?”
很久以後時敬之都沒有回想起那天,他刻意把這天的記憶封存,仿佛不會觸發某些讓他難堪狼狽的傷口一樣。可是他又總是在深夜孤獨的時刻,一次又一次把這些記憶挖掘出來,一遍又一遍回憶,記憶把他整個人殘忍地剮了個遍,肉柴骨瘦,只剩對自己的嘲弄。
身後傳來響動,時敬之猛然回頭。
聞命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微微低下身,貼在他耳畔說:“你找我?”
“嘭——!”
禮品盒掉在地上。
時敬之渾身一抖,同時彈起後退,他踉跄着後退幾步,臉色蒼白如凍結的湖面,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發抖:“……你的腿?”
聞命低低笑了聲,沖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來,然後停下,他歪了歪頭,滿臉無辜,居高臨下地說:“給你一個驚喜。我的腿好了,你開心嗎?小敬。”
時敬之終于發現了不正常。
他顫抖地伸出手,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視線緊緊焦灼在聞命的眼睛上,他試探着,在聞命眼前緩慢地張開手掌又握緊,手指因為巨大的驚恐而抖動,他竭力克制着,猝不及防被對方一把捉住。
時敬之呼吸一滞,聞命卻毫無預兆地低下身,在他的手指尖落下親吻。那個動作有些兇狠和粗暴,讓時敬之頭皮發麻,可是聞命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連垂眼的側臉都顯得專注無比。
“手怎麽這麽冷,小敬?”聞命溫柔道。他緊接着握緊時敬之的手,攏在雙手間呵了口氣。
天臺竟然有些寒氣逼人,窗戶漫進陣陣冷風。
“地上是什麽?”聞命輕聲問。
時敬之哽着嗓子,很久以後才驚疑不定地回答:“給你…給你帶的禮物。”
聞命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模樣。他又問:“另一只手裏呢?讓我猜一猜?玫瑰花?”
時敬之如鲠在喉,他頭腦混亂,只能點點頭。
聞命再不問他,伸手去拿他的花,時敬之握的死緊,聞命拿了好幾次,時敬之才如夢方醒猝然松開手。
他看着對方拿着花離開,又空手回來,走到自己面前,又執起手呵氣,這次是雙手。
對方高大的身影籠罩在時敬之上方,時敬之的兩只手都被聞命攏在一起,如同被禁锢。
冷氣一點一點從身體裏沁出來,時敬之竭力咬緊牙關,他聳着肩膀往回縮,聞命卻不撒手。
“出差累了嗎?”聞命關切道,說着又向前湊了湊,緊緊貼着時敬之的身體。
他問完了,也沒等時敬之回話,又自問自答:“原本早就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後來想想,等你回來再告訴你也不錯,驚喜嗎?”
時敬之站在風中,全身僵硬,他艱澀地發出一聲“嗯”,仿佛被野獸攫取,也忘記了反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聞命又低低笑了笑,聲音裏全是縱容,時敬之全身緊繃得更厲害,他抖着嘴唇,說不出話。
聞命攏着他的手暖了一會兒,又想起來什麽好玩的事,興味盎然地和時敬之提起話頭,他低低笑着說:“哦…其實有件事我還忘記問你了,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
聞命語氣很随意,仿佛在讨論德爾菲諾喜怒無常的天氣,“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還發現了這個——”
他毫無預兆地掰開時敬之的手,手掌朝上,然後掏了把口袋,把一枚小小的裝置放入時敬之掌中。
纖長,光滑,如同一個滑膜鞘。
冷冰冰地躺在時敬之掌心。
時敬之終于擡起眼,目光緩慢地移動到聞命臉上。
聞命滿臉無辜迷惑,話語卻毫不留情,他沖對方溫柔笑道:“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小敬?”
*
六個月前。
時敬之有事情瞞着聞命。
這實在是不可思議。
聞命和時敬之互相喜歡——這是聞命相信的。
他們少年時代因為意外分離,又在多年後的爆炸現場相遇。
多年的分離并沒有打破他們的默契,重逢制造了契機,他們的一切都是如此合拍。
*
然而那天他們出門逛公園,事情似乎發生了變化。
時敬之推着輪椅,對面跑來一個肉嘟嘟的小孩,炮彈一樣向他們撞來。
當時,時敬之正低着頭,認真聽聞命講話,聞命仰頭笑說:“紫藤蘿是不是要開了?”
現在的地球環境惡化很嚴重。
花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紊亂,聞命閉眼仰着頭,任花朵在頭頂垂墜下來。
時敬之面無表情,目光卻帶着淺淡的溫柔,流露出贊同的情緒。
頭頂是白色的變異過的碩大花朵,地球上的磁極混亂,輻射波動巨大,鮮花成為一種罕見的東西。
他們在花架之下停留了一段時間,才不緊不慢向前走。
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他們躲閃不及,時敬之下意識去維護聞命,輪椅劃出特定的專用車道,沖向草地,時敬之被帶倒,聞命擔憂地問他有沒有受傷。
時敬之卻瞬間冷了臉,目光冷厲地看向始作俑者,小孩的身影跑遠了,時敬之臉色更沉。
聞命連聲追問,時敬之沉默不語,被問煩了,才皺緊眉頭,略帶不耐地回複:手滑了,沒關系。
聞命微微紅了眼眶,委屈地小聲道,可是看起來好痛啊。
時敬之的臉色意味不明。“你多想了。”
“小敬!”聞命急了:“我明明看到了!撞的很厲害!”
“聞命。”時敬之冷淡地說,“calm down.”
“可是我是你的人!擔心你不該很正常的嗎?!”
聞命拉着他的手,可憐巴巴道,“我要抱抱。”
空中逸散出烏木沉香的味道,來自時敬之的襯衣,香氣聞起來忽遠忽近。
這種陌生又熟悉的眩暈感又來了,聞命的手下意識抓緊輪椅把手,被推着緩緩前進。
*
其實如果要追溯淵源,很多事早已暴露出蛛絲馬跡,可是聞命太過沉迷于愛情,便被蒙蔽了眼睛。
比如他們出門時,聞命會感到天上落雨,可是時敬之卻說,這是豔陽天——聞命滿心疑惑,而周遭的空氣溫度與濕度告訴聞命,時敬之的确是對的。
下一秒,聞命捏緊通訊器,忍着突發的頭部陣痛,等待疼痛過去。
聞命的五感和記憶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正處于恢複期——如同他的腿一樣。
次日早晨六點半。
時敬之冷着一張臉,黝黑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着對方的動作。
那目光該是赤裸裸的,花白色,從專注的瞳孔間投射而出,眼睛裂開縫隙,目光如同溫軟的唇舌,一小口一小口地試探。
聞命這個人,天生無拘無束,随遇而安,能随随便便在一件日常瑣事上找到快樂。
他和時敬之說自己特別愛做菜,特別愛洗碗,特別喜歡幹家務,時敬之理解不了。
不過時敬之經常能感受到來自聞命的,發自肺腑的溫柔。
雖然這些溫柔很奇怪,聞命對他像是對待一件瓷器,永遠帶着一股小心翼翼、伏低做小的姿态,比如永遠低聲傳遞的細語,比如傳遞刀器時,永遠朝外的把手。
這個時候時敬之往往會盯着聞命的手掌,一動不動,目光凝聚在手柄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
真的是奇怪,時敬之這樣想。
他可是能在前線将變異熊虎一槍爆頭的暴虐殺手,聞命卻把自己當小貓咪。他一定沒見過自己滿臉熱血的模樣,那目光冷厲到能殺人。
他繼續看,他可以看到聞命手腕上青紫色的血液路徑,還有精壯手背上規矩跳動的青筋,皮肉填滿凹陷的骨骼間隙。
聞命雖然出身貧民窟,卻擁有驚人的自律與執行力,這些品質往往和“成功”相關。
很多時候,人們往往會被他本人的性格吸引,這種溫和沉穩的人物,在後太空移民時代實在罕見。
畢竟所有人都像是冰山覆蓋的岩漿,走向兩個極端,內心火熱,外表冷漠,被灌注在高科技構造的社會容器裏,成為某種秩序和規則約束下的樣板化玻璃人。
可聞命和那些人不一樣。
時敬之默不作聲打量着。
人造陽光緊跟時鐘運轉,剪刀上細碎的不鏽鋼材料閃着光,時敬之接過手把,把那些微熱的光握緊于手中。
雖然聞命做的事很無聊,但是時敬之感覺那股溫熱蠻舒服。
時敬之挑起他的下巴,吻住了他。
聞命口中發出“嗚嗚”聲,他手中還提着花灑,整個人無力招架地躲閃:“……小敬。”
“閉嘴。”
時敬之伸手奪過花灑,反手塞到身側的架子上,另一只手捂住聞命的眼。
“這個時候應該閉上眼睛。”
大大的人造太陽消失在視野當中。
陷入黑暗之前,聞命暈乎乎地想,今天的太陽好大啊,他快被烤化了。
時敬之跨在聞命身上,扶緊輪椅的椅背,附身湊過去,他們在紫藤蘿旺盛的花架下接了一個綿長而深入的吻。
時敬之捏着他的後頸,力度很大,而聞命放縱了他,在這些時刻深情地展現出服從與溫馴。
以往他們也會接吻,聞命每次接吻都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緊張地手都不會放,只能愣愣地捉緊輪椅扶手。
他心跳加速,氣喘籲籲,仿佛随時可以高燒暈菜。
他所有的注意力于瞬間聚焦在時敬之身上,對方摟緊自己的脖子,欺身而上。
接下來的事情聞命連想都不敢想,他繃緊腦子裏的弦,逼迫自己成為一臺全身心投入的接吻機器。
事實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時敬之半途中松開他的嘴巴,他半支起上半身,聞命在他身下瑟瑟發抖。
時敬之微擡眼皮打量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繼續湊上去,貼在聞命嘴邊無奈地嘆氣:“換氣,你快喘不動氣了。”
下一秒聞命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他目光泛紅,有些羞澀地垂着眼,卻又緊緊拽着時敬之的衣袖,癟着嘴巴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啊……”
他小聲嘟囔,“抛開臉來談——”
“我抛不開。”時敬之冷淡地說。
他們的吻結束于八分鐘後。
聞命面紅耳赤,手腳軟成煮過頭的面條。
時敬之冷淡而禮貌地推開對方,仿佛剛才所有的動情與交融都是一場任務。
時敬之的目光飛速略過對方的腿,那裏被長長的高分子複合材料遮住了,橘色與紅色交織的圖案點綴在柔軟的高科技絲綢上,一直垂墜至腳蹬。
對方的腿很長,好在絲綢長毯長度足夠,把腳也給牢牢遮住了。
他從聞命身上起身,看了眼手表說:“該吃飯了。”
*
早餐用的是機械箱中制造的營養餐。
聞命吭哧吭哧,很快活地啃着幹巴breakfast.
工業化流水線生産出的食物安全、營養,只是不夠美味,還帶着一種改造後的塑料質感。
這自然比不上有煙火氣的人工早餐。
其實以前是聞命做飯的。
聞命曾經起個大早,在廚房裏擺弄食物,只是可能是早起空腹後複健導致了低血糖,他頭腦一陣陣發昏,連時敬之來到身後都沒發現。
“你在做什麽?”
“小敬?”聞命端着煎蛋離開開放式廚房,聲音低柔道:“做早餐。”
他舉起叉子,遞舉到對方嘴邊:“嘗嘗?”
時敬之沒有立刻接。
他偏過頭,眼中透出被冒犯的不喜和慌亂。
可是聞命的手并沒有移開,他頭腦還是暈的,太陽穴傳來悶痛,這種事時有發生,一般情況下,他靜止不動忍一忍就好了。
這樣的情況下,他動作間彰顯強硬的态度,時敬之避開一點,擡手捉住對方的手腕。
聞命微怔,他有些不知所措,在疼痛逝去後放松肩背,柔聲道:“怎麽了?”
而時敬之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聞命帶着追問的架勢,很是擔憂,他講:“小敬,我記得你很喜歡英式早餐。”
幾秒後,時敬之垂下眼,他只是默默地聽,然後哽着嗓子說:“謝謝。”卻依然沒有接那塊食物,樣子冷淡又疏離。
聞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繼續追問也沒有結果。
他有一點點失望,正要拿開手,時敬之妥協般低頭銜走了食物。
那是一塊煎蘑菇,沾染了部分焗豆子時融化的番茄醬。
聞命的熱情便又被點燃了,他的直率如少年人般任意奔騰。
他忙前忙後,把食物從廚房的案板上端出來。
英式早餐需要七七八八一堆配菜,複雜也單調。
煎蛋、焗豆子、煎蘑菇、煎番茄、培根肉、香腸,還有吐司配黃油果醬。
一切上桌後,聞命為時敬之拉開座椅,将一只吐司泰迪熊遞給對面的人。
聞命樂于做這些,并且很細致,他是那種能把所有小事都傾注全力的人,他用模具給烤香的吐司造型,用草莓果醬和黃油描邊,讓口感如同棉花的普通面包片生動起來,胃口大增。
聞命的心裏就像永遠住了一個十六歲的自己一樣,花樣百出,童心未泯,今天是小熊,明天就可能是小老虎。
聞命雀躍道:“小敬!好吃嗎?!”
而時敬之端着一杯黑咖啡,緊蹙眉頭,他緩慢地咀嚼,回應并不如聞命想象中熱烈,并且在一分鐘之後給出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皺起眉頭,冷淡道:“你以後不要再做了。”
餐桌那頭,聞命擡起頭,他沉吟片刻,柔聲問:“是不合胃口嗎?”
時敬之毫不留情地表達意見:“難吃。雞蛋沒熟,焗豆太焦,蘑菇和番茄沒有煎到火候。”
說完放下刀叉,拿起桌盤的餐巾。
銀質叉子在空中劃過一道耀眼弧線,再悄無聲息地着落于餐布之上。
時敬之食不知味,幾乎是分毫未動桌上的早餐,又恢複了聞命十幾歲剛遇到他時,那種小雞啄米的難養狀态。
時敬之是可以嚣張卻恪守禮貌的人,即便是不滿與厭煩都表達地無比克制。聞命這樣想。
這頓飯吃得有些寡淡,一如時敬之的心情。此後他們繼續交談,一切仿佛都沒有發生。只是時敬之的心情似乎被這頓出人意料的早餐破壞掉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在更衣室整理着裝。
手邊的通訊器一直在閃爍,時敬之冷着臉看向屏幕,那上面一直在讀數,傳輸着醫療實驗室的某些數據。過了好一會兒,數據傳輸完畢。
時敬之走至門口,聞命卻忽然叫住他,推着輪椅來到他身側,伸手遞過一個環保袋。
時敬之沒有立刻接。
聞命只是靜靜等候他,輕聲同他講話,語調如同安慰:“小敬,這是機械箱裏做的營養餐,路上記得吃,不要不吃飯。”
時敬之眼中的焦躁感一直沒有退卻。
他煩躁的時候,連講話的語速都會加快許多,鋒利又冷淡。
然而最終,他仿佛妥協般接過了環保袋,皺着眉頭道:“做飯在我看來,是很沒有成就感的事。”
聞命又是一愣,他猶豫道:“我……”
時敬之轉身鑽進艦艇,降下車窗打斷他,口氣仿佛命令:“你以後不要再做這些。”
語氣裏已經帶上不耐煩。
從那以後,他們每日雷打不動地吃機械倉中生産的營養餐。
聞命或許該感到失落,但是他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般,渾然不覺。
哪怕是對着時敬之疏離的态度,他也可以輕松展示出寬厚又深情的笑容,仿佛對着這個人微笑是種與生俱來的習慣。
這天早晨他們又用完早餐。
時敬之提起公文包,擡步出門。
聞命推着輪椅跟在他身後,同他喊:“小敬!”
時敬之轉身看他。
聞命拉過他的手,輕聲道:“還欠一個告別吻。”
時敬之默不作聲,垂眼看他。
聞命只是微微笑起來,神情帶着無以名狀的溫柔,他拉過對方的手,在手指上落下親吻,做這一切的時候時敬之的目光一直在注視着他。
聞命擡眼:“腰還痛嗎?”
時敬之猛然抽出手,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呆:“上班要遲到了!”
迎接聞命的是劇烈的關門聲。
聞命輕輕笑起來,他打開門,時敬之的艦艇已經飛往半空,只留給他一個渺小的剪影。
于是聞命停在門口的花架前,目送時敬之遠去。
一如過往每個清晨。
清晨的露珠和潮氣遍布沙黃色的石板,青草探至聞命腳邊,将踝骨都濡濕。
這日子平靜恬淡,就像曾經日思夜想的幻夢一樣。臨睡前,聞命接到了時敬之的電話。
“我今天不過去。”時敬之說。
“啊——”
“聞命。”時敬之的話語如同時間表一樣刻板:“下周三,我帶你去看醫生。”
聞命有些低落,因為還沒等他回答,時敬之已經挂斷了通話。
但是,他很快又開心起來。
因為他聽到卧室門口的唱片機裏傳出一首音樂,一曲如癡如醉的法國香頌《Les Feuilles Mortes》,也就是《落葉》。
這是時敬之設定的定時安眠曲,聞命便又開心了。
*
挂斷電話後,時敬之啓動艦艇離開。
時敬之其實不是每天都去聞命那裏。
時家家大業大,他的父母在德爾菲諾多個區域都有房産。
時敬之很早之前就自己搬出來住,最開始住職工公寓,他時有加班,碰上節假日和突發事件時,幹脆住在辦公室。
現在聞命住的那間房在一處小高層上,是時敬之這幾年新置辦的房産。
時敬之來到郊區的房前,推門而入。
他每天朝九晚五,嚴格執行時間表和計劃表,從儀表到生活都一絲不茍。
衣服永遠是千篇一律的制服與西裝,搭配領帶,袖扣,絲巾,黑傘,腕表,還有工作時常戴的寬大眼鏡,所有細節武裝到牙齒。
他在最應該犯錯和沖動的年紀過早沉穩,也在最應該野心勃勃的時候理智而克制地選擇了一條花朵錦簇的道路,仿佛早就跑完了別人花幾十年才能跑完的路,看起來光鮮耀眼,成為衆人滿眼豔羨的天之驕子。
也許少年時代流落黑街的意外是歧路,但遠算不上滑鐵盧,所以那只是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沒有人會去在意。
教育資源壟斷、公私學校分流,最便捷最大衆的階層躍遷方式已經斷流,年輕人可以輕易看到自己的工作天花板與人生天花板。
低欲望與高消費并行不悖,他們往往喪失大志,因為太早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于是也便沒了妄想,頹喪與早衰成為一種常态,甚至碌碌無為都會得到贊美。
一三部門的工作成為熱門,因為安穩。
除去理想崇高甘于奉獻的人物,更多的人貪圖安穩。
盡管每天做着單調到千篇一律的工作,但是“安穩”兩個字已經可以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于是對比起來,時敬之是特立獨行的存在。
像他這樣冷淡克制的人,簡直是後現代太空移民時期的八卦天菜,為大家索然無味的生活帶來目标與調劑。
曾有下屬發誓說,盡管工作朝九晚五一成不變,容易使人消磨活力,可是一旦看到時敬之那張美人臉,便瞬間感覺生活又變得有奔頭起來,為了多看幾眼,他們寧願調入最繁忙的部門,延長加班時間。
只是時敬之太自律了,下屬們想。
他們腦中偶爾會冒出古怪的念頭,比如這樣無憂無慮、意氣風發的人,整個人的作風竟然刻板又老舊,手握大把工資無處花費。
可是轉念一想,他們又釋然,這就是金字塔頂端人物與俗人的不同之處吧。
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
所以,真要說點什麽他作為年輕人才會沖動做出的事,大概是他一擲千金,四處買房。
四處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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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碎片》看起來會覺得有些碎,後文有解釋。
聞命:
姑奶奶們!
LISTEN TO ME,PLEASE!
我真的是攻!:-)
盡管人終有一死,卻不是向死而生的,而是向着開端而生的。——《人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