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2·玫瑰

第32章 Chapter 32·玫瑰

聞命記起來了。

自己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在記憶深處,有女人在念詩。

她是個畫家,喜歡坐在安靜的角落裏畫畫,但是她的伴侶是個科學家,為了和對方有共同話題,她也要努力進步,她想。

阿馬蒂森,這個有着南亞次大陸雅利安血統的女人,有着一張恬靜而溫柔的臉龐。

她們曾經住過喀拉拉邦的臨時救濟所,埃及的墳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現在她們來到了荷蘭。

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她是以國際救濟組織的志願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阿馬蒂森悵惘地坐在長椅中,看着頭頂的那個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圍的人都那樣匆忙,巨大的機場化作了罐頭盒,人人都是被擠壓的沙丁魚。他竟然還有閑情逸致,漆完油漆,不滿意,竟然擦掉,然後繼續塗着。他塗着,時光便飛速劃過一格。

阿馬蒂森的思緒被這人的動作牽絆住了。曾經她那樣地忙碌,奔走在救濟站,醫療站,垃圾場和學校之間,不分晝夜地行走,有些地方還會打仗,那時候通訊會被強制斷掉,她打着手電,卻依然什麽也看不見。

而現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來。

“阿馬蒂森!”一個女人推開擁擠的人穿過來,她皺着眉,語速飛快:“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莉莉絲更喜歡把這裏比作孤島,因為周遭的十幾座島嶼已經被海水淹沒。但是阿馬蒂森更加樂觀一些,海上的馬車夫,怎麽可能會輕易被驚濤駭浪打敗呢?

“我們該往哪去?”阿馬蒂森轉過頭,“莉莉,你看。”她指着頭頂上空的那個男人。

“我感覺他給了我一些靈感。”阿馬蒂森有些興奮地說:“多麽安靜的藝術家,我給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們去轉轉吧。阿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說。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裏,出去轉轉吧。

她曾經想漫游歐洲,黑山九國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車,睡一覺就到了;或者南歐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鎮,看看森林鑄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麽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絲的語氣還是直接而果斷的。這種做派,既像拿破侖,又像凱撒大帝,就是那些,陸軍元帥。她是陸軍元帥型的人物。

“可是,”阿馬蒂森并未發現對方的不耐煩,她微笑着,攬了下頭發,把一縷烏黑而卷曲的發別到耳後,“可是我還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島,我們會經過那裏嗎?我們可以去跳島。”

“下個月,下個月開始,VISA申請日期會被卡住。”莉莉絲說:“三島的旅行項目已經被關閉了,你不知道嗎?”

她有着金黃的,琥珀色的眼鏡。濃烈的顏色如同彌漫在倫敦街道中的霧。

她看着她,阿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麽……”

“蘇格蘭多天沒有太陽,你不知道嗎?”

莉莉絲不容置疑得說,而阿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滿信任和溫柔,莉莉絲忽然朗笑起來,“我們不會經過那裏,你最讨厭暴風雨,高地和三島已經接連下了兩個月的雨,你不會喜歡的。”

“那我們……”阿馬蒂森還是看着她,她微微啓唇,翹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們還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麽樣?”莉莉絲彎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馬蒂森直着身體站着,然後在某個時間段上,也彎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實沒什麽可以收拾的,她們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們有時間的話。”漫長的沉默,也許是三分鐘後,或者五分鐘後,莉莉絲讓步,頭也不擡地說:“有機會的話,我們去藍洞泡溫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歡溫泉嗎?”

她們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長長的走道。

這一天電梯沒有出故障,所以她只要站在那裏就好。阿馬蒂森仰着頭,繼續看大廳正上方的那個油漆工。

他被困在時鐘裏,畫下一條黑色的,筆直的線,再擦去,時間就度過一格。

他低頭,移動胳膊,畫線,後退半步,彎腰,把刷子放進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後……

他原來是個假人。

阿馬蒂森從二樓下到一樓,站在大庭中央,這個電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頭頂,近在咫尺。

莉莉絲走在她半個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擁擠的人群做鬥争。

阿馬蒂亞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現在的環境惡化,郁金香減産價格飙升,莉莉絲依然在第一時間買了畫送給她。

哪怕她理智,冷靜,可以對着蜂擁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腳的、無序狂熱的人比喻為無頭蒼蠅,再對着十七世紀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談,她依然可以像個天真無邪的毛頭小子一樣,同無頭蒼蠅們一起奔入花店,買一株花朵送給自己的伴侶。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侶,随便什麽說法,她們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盡管阿馬蒂森接過花時羞惱而猶豫地罵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裏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愛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個類似世界末日之際的時刻,送給我一株鮮活的花。

“阿馬蒂森!”阿馬蒂森回神。

莉莉絲擠過一個身位,艱難地為她讓出空隙。

“他原來是個假人。”阿馬蒂森微仰着頭,嘴角也彎起來,“多麽像是行為藝術。”在那一瞬間,她微微着迷的樣子,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阿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洶湧的人群從身後推搡而來,為壓出人類罐頭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們互相攬着,保護好身前的財物,腳下不停地沖出人群。

莉莉絲雙手撐在膝蓋上,然後擡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氣,迎着太陽綻放出一個得勝的笑容來,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贊美她。

“莉莉。”阿馬蒂森拽緊了她的衣袖,突地變了臉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覺,”她突然尖叫起來,然後帶着顫抖的喜悅說,“莉莉,我感覺她們動了!”

她說着,手不自覺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後她們來到了灘塗遍野的海島。

*

聞命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聞命記得,自己原本有機會念大學的。

他是電子掃盲計劃惠及過的孩子。

有一對負責支教的老師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很可笑、很土氣、很無力的八個字眼,但是沒有辦法,這是聞命唯一可以抓緊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處的海島,交通不便,與世隔絕。島上有兩所小學,分別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當地原住民陸續搬走,尤其是年輕人,因為所有的年輕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歐洲大陸西端的奧本鎮打工,平時不回家。

西北海島常年風高浪急,島嶼上剩下的人裏,男人們開車給游客當講解員,主婦們開咖啡館和民宿,家家戶戶都有咖啡館。

聞命不上學,從小沒有上過學。

教育是反人性的,聯合政府的教育是為了控制我們,然後洗腦,學校是他們施行暴行的工具!養大他的大人們這樣同他說。

他們稱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們總是懷有一種被害妄想,感覺有人在追捕他們,然後把他們的後代抓進“集中營”一般的聯合政府的學校,強制性改造他們。

所以他們總是東躲西藏,一開始遠走海上,後來遷徙至西北荒無人煙的海島。

這片群島呈弧形。分為內、外兩個群島,中間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峽。

為了躲避聯合政府的監控和大數據追捕,他們從來不用先進的、當代的電子産品和通訊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聯絡或者記錄。

這裏沒有電子書籍,懸崖之上風起雲湧,暴風雨光顧幾個月,經常斷網。

最最最開始、記憶還沒有成型的那幾年,聞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兒,在村子裏游蕩。

他差點在公交車上出生,擁擠的公交車上血腥味濃重,小村落裏醫療條件極差,人們采取最簡單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據說他的母親因此垮了身體,這也招致母親對他的憎惡。

聞命喜歡偷偷跑到小教室聽阿瑪蒂森講經。有時候在小土屋裏,有時候在公交車上。他們如果要出門會很難,先從村裏坐車去鎮上,再從鎮上轉聯合航程。

親愛的莉莉。聞命聽到聲音。

阿馬蒂森躺在巴士車中,有些疲憊地呼喚。這些車年久失修,搖搖晃晃,阿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簾,把頭埋進莉莉絲的肩窩裏。

然後繼續睡。

親愛的莉莉。她又說,“我這幾日總是想起年輕時候的歲月。有一次在尼泊爾呆着的時候,你指着遠處的雪山,阿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們一起看雪。”

孩子們和村民們都在起哄。

有個女孩跑到阿瑪蒂森身邊遞給她複合橙汁,阿瑪蒂森笑起來:“…那天莉莉絲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進塑料的熱水壺中,水開了一下子濺出來,咕嚕咕嚕!”

“結果莉莉也不顧飛濺的水捉起壺,倒進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飲。”

“我們的條件太簡陋,我們要躲避蚊子,用的卻都是一次性水杯。”她這樣大聲說。

“然後呢?!阿瑪蒂森!”

“阿馬蒂森。”阿瑪蒂森說:“莉莉絲這樣叫我,在夕陽下。她問我你喜歡喝奶茶嗎?鹹的還是甜的?要加肉桂與羅勒嗎?這可能是那個地方能給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點的好處。”

“唯一一點點可以被稱為美好的……好處。”

“她說那個地方,還說好處,不叫回憶。”莉莉絲講話了。在某些措辭上,莉莉絲總是固執又謹慎。

“那是你長大的地方,卻不是你的家鄉。”

然後聞命看到阿瑪蒂森不說話了,阿馬蒂森默默記下,小心翼翼地默默記下,哦,那不是莉莉絲的家鄉。

公交車搖晃了一路,聞命知道了,她們在尼泊爾進行援助,在雪山中泥濘的道路上跋涉,莉莉絲的醫療隊同這裏的醫院接洽,幫助婦女生産,阿馬蒂森去了學校,一家一家勸家長送孩子們去上學。十幾年前這裏發生過長達十年的武裝沖突,緊張,不安,這是地區局勢,也是職業局勢。學校和基礎教育設施往往成為最先被暴力攻擊的目标。阿馬蒂森和校長談話,和老師呆在一起,他們的臉上曬出古銅色與土黃色,在雪山烈日下泛起白色的皮。

阿馬蒂森住在棚子中,有時候會幫着莉莉絲照看傷員。更多的時候她呆在學校裏,這裏設施簡陋,沒有風扇,沒有桌椅,沒有教職工宿舍,她在的地方,方圓幾千米都是大山,周圍卻只有這一所學校。

公交車到站的時候,聞命跟着人群下車,有人見到了他,沖他呲牙咧嘴翻白眼。孩子們沖他圍上來,向他扔石頭。

“阿馬蒂森,”莉莉絲說,“你還習慣嗎?”她在溪邊接了一捧融化的雪水,然後把整張臉埋進冰涼的水中,流水打濕了她金黃的頭發。

“莉莉,我很喜歡這裏。”阿馬蒂森的膝蓋上躺着一本書,在這個地方,紙質書籍是奢侈品,所有的和知識有關的東西,都是奢侈品。

阿馬蒂森會畫畫,那些膚色同她相似的小孩子會撲到她身邊,撞過她的腰,肩膀,胳膊,然後聚在一起,睜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她畫畫。晚上的時候她給他們念童話,說要把蜂蜜抹在書本的封面上,這樣書本就是甜的,知識也是甜的。

孩子們在吵鬧,知識是甜的嗎?

你怎麽知道那是蜂蜜?

聞出來的?怎麽聞?

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她就站在那裏等。最近信號不穩,莉莉絲拿着平板查郵件,他們說黃熱病的疫苗不夠了,對方沒回複。莉莉絲的團隊挨家挨戶給人們送去蚊帳,有的時候還附贈一個熱水壺,因為這裏的人常常喝未加熱的河水。一開始的時候居民對着文章很排斥,即便他們是免費的。同樣排斥的還有送子女上學,即便這是免費的。

現在這間教室裏有十幾個學生。

他們問,野蜂蜜和馬蜂蜜哪個更好吃?

他們問,蜂蜜也分很多種嗎?

阿馬蒂森笑着說,你們可以嘗一嘗啊。

然後聲音停止了,莉莉絲看到阿馬蒂森開了瓶子,那個瓶子是她從新西蘭帶來的,裏面的蜂蜜還剩小半罐。她用溫柔而細長的手指沾了蜂蜜,摸到童話書的封面上,孩子們雙手捧着書,一點一點舔起來。

莉莉絲開門走進來,把她叫出去。

“阿馬蒂森,”她叫她說。

“怎麽?”阿馬蒂森低着頭,她沒有擡頭看她。她還拿着那本童話書,紙質的書真的不怎麽多見,尤其是寫了通用語的書籍。

瑪莎是個小女孩,三年級,她從窗口望出去,見到自己的老師在和一個高個子的女人講話。

嚴肅,冷淡,還有莫名其妙的權威感。

她有着高聳的胸部,修長筆直的雙腿,金色的頭發垂到腰際。她沒有戴首飾,但是鼻子上有個鼻釘留下的印子。鑽孔的地方稍稍凹陷下去,看起來年代非常久遠了。

她看到那個女人低下頭同自己的老師講話,同時眼睛下意識轉了一圈,環視四周。她如鷹鸠的目光精銳無比,掠過瑪莎,微微一停,又往別處去了。

那一刻,整個人都要顫抖起來了。瑪莎心有餘悸地想。

她的眼睛是蔚藍的,凝望着誰的時候,有種顏色加深的趨勢。

“阿馬蒂森,”莉莉絲又說。她的目光從遠處移動到了阿馬蒂森的發梢。

“怎麽?”阿馬蒂森這次撫平了書本的折角,她擡起頭,揚起來一個笑容:“莉莉,我們的課快要上完了……哎呀!”她叫起來:“竟然已經中午了嗎?孩子們該吃飯了……”

莉莉絲捉住了她的手臂,讓轉身的動作停在這一刻。

“莉莉?”她皺起眉頭,似乎終于發現不對勁了。

莉莉絲的眉頭皺起一團波紋,眉眼壓低的時候有種凜冽感,所有人都不敢大聲喘氣了。

“沒什麽。”莉莉絲放開她的手。

“可是……”阿馬蒂森奇怪地捉住她的胳膊:“莉莉?”

“沒什麽!”

“可是……”阿馬蒂森轉過身看着她。

“沒什麽,”莉莉絲揉揉眉心,有些疲憊地舒了口氣說:“阿馬蒂森。”

她打量着對面的女人,忽然挑起一邊的眉頭,扯開嘴角微笑起來:“阿馬蒂森,你剛才在給她們上什麽課?”

她說,她湊近她說:“我聽到你說,如果你們不知道味道,就要嘗一嘗?”

她問:“是這樣嗎?”然後她移開了。

“你怎麽了?沒事嗎?莉莉,有事情你要告訴我。”阿馬蒂森皺起眉,走近她,仰起頭撫着她的眉眼,“莉莉,你太累了嗎?”

“沒什麽。”莉莉絲接着笑,她微微低頭,順勢把自己的臉龐藏進阿馬蒂森的手掌心中。“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們做了什麽?”

“我在給孩子們講知識和書本的重要性,書是甜的,你知道的,我們小時候也這樣……”

“那是你的小時候,我小時候沒有聽過這些……”莉莉絲在她掌心講着話,聲音似乎是溫熱的,如同噴薄出的氣息一樣溫熱,悶在阿馬蒂森的掌心:“親愛的,我是在貧民窟長大的,城市中心的貧民窟,知道嗎?流着黑色的污水,水會流淌到浮着野狗屍體的河中,再甜的書掉進河裏也是髒的臭的……”

“莉莉,對不起。……但是孩子們很開心……”

“瑪莎!”

“瑪莎!!吃飯了!!”

“瑪莎!”

那個叫瑪莎的孩子最後向窗前的人影投去一瞥,饑餓打敗了疑惑與好奇,她拉着夥伴的手,飛速跑遠了。瑪莎沒有穿鞋子,她們路過肮髒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流的很慢,上頭常常覆蓋着靛藍色或者深綠色的油墨,瑪莎的 同學很喜歡在放學後摘些草杆子插入水中吹泡泡,她們互相比着,誰吹起的泡泡更大一些。

沒有老師陪着她們吹泡泡,但是阿馬蒂森會。這裏的孩子都很喜歡她,因為她活潑,天真,還會畫畫。她會無所顧忌地和這群肮髒的孩子玩耍在一起。

莉莉絲和阿馬蒂森的身份曾經無比尴尬。村裏的人們會認為她們是外來者,盡管那個金頭發的女人會講五種土語,但是她是金頭發的,外來的,女人。那個黑發的,更加嬌小的女人,則不會說地方語。她們常常用英文或者法文講話,很多時候,阿馬蒂森還需要莉莉絲當翻譯。那些更加高尚的人則不怎麽和她們打交道,或者她們會客套地,面熱心冷地同她們交談,說一些世界公民,多元文化或者第三世界的議題,說着他們還會不耐煩地四處打量,不停溝通,或者打斷,空檔的時候人聲中斷,取而代之的是燥熱的蒼蠅的轟鳴。

這樣兩個人。

“瑪莎!”

她的夥伴還在興沖沖地叫:“瑪莎!今天是蝴蝶酥!老師做的蝴蝶酥……快跑!”

“呀!!”瑪莎飛快跑着,腳下似乎踩了風,可她忽然回過頭,很是飛速地朝遠處瞥了眼,然後她的瞳孔微微縮小了。

然後她被同伴扯開了。誰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

那雙人影已經靠的很近了,她們很是親密,對着外界有種異樣的排斥感。高個子的女人把頭埋在對方的肩膀上,又側過臉講話,把所有微小的呼吸都噴到對方的耳畔。耳後的那塊肌膚很白皙,現在微微泛着紅。

莉莉絲沖着那裏吹了口氣,阿馬蒂森把她拽起來,将她的一縷頭發別到耳畔。

莉莉絲終于站直了身體,低垂下頭,單手挑起她的下巴,面無表情地看她。

“你也是甜的嗎?”

阿馬蒂森沒說話,扯着她的領子讓她低頭,然後送給她一個溫熱的吻。

你嘗一嘗不就知道了嗎?

聞命念叨着,知識是甜的回到家中。然後遭受一頓毒打。

他的母親怒不可遏,狠狠甩了他十幾個巴掌:“挨打了不會叫的狗!”

聞命受盡白眼,惡狠狠地轉身出門,身後留下無盡咆哮。

“真是夠了。”他像是蠻橫的高地牛。

這時候大約晚上九點,對面巷子裏急匆匆走出一個人。見他一臉血,很是高興:“呦!看看這是誰!小雜種!”

“愛麗絲。”聞命冷冷看她。

“狗東西。”

“我是狗,你是什麽?”聞命同她擦肩而過,陰沉道:“你跟我一樣從祖宗的棺材裏爬出來。”

他出了巷子口,看到地上蹲着一個人。寧芙正趴在地上看螞蟻上樹,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笑容燦爛:“嗨!”

他帶了劣質威士忌,和聞命坐在石頭塊邊喝酒。

聞命冷冷看他:“你來幹什麽?”

“嗨,嗨。”寧芙張開雙臂後退:“別這樣,雖然我追過愛麗絲,但是失敗了,我和她不是一夥的。”

“好吧。”寧芙慢慢走近他,“我為了我也叫過你雜種道歉,但是我這次是真的沒有惡……!”

聞命拿酒瓶砸了寧芙的頭,鮮血瞬時流了下來。

寧芙發出凄厲慘叫。但是只有半秒,聞命緊緊捂住他的口鼻,換來對方劇烈的拳打腳踢。可是聞命令人驚嘆得強壯,他手裏攥着半個破酒瓶,參差的刺距離寧芙的眼球只有半厘米,讓對方毫無還手之力。

在漫長的幾十秒過去以後,他掰開對方的嘴巴,把盛了口水和尿液的烈酒全部灌下去:“下次撒尿的時候記得放冰箱冷藏,隔着半公裏都能聞到騷味。”

他說:“死人都聞得見。”

他把人扔在地上,寧芙抽搐着身體,涕泗橫流地扣嗓子,嘴裏發出嗚嗚咽咽的叫聲。

聞命冷眼旁觀,眼神和那些破酒瓶一樣傷人,居高臨下道:“你和英格蘭種豬一樣臭,臭得想死。”

聞命覺得這群人很蠢,他們好鬥又暴力,遇到事情只能用拳頭解決問題。他常常被人揍到渾身青紫,發冷高燒,又會在忍無可忍地時候和他們一樣愚蠢,拿起拳頭揮出去。

打架到脫力,然後度過一個無比漫長的黑夜。

聞命慣常捧着一個小小的內部無線電臺,站在懸崖邊找信號。身後是漫山遍野的野生動物,赤鹿、原始野羊和高地牛。

山下海浪花覆蓋過的礁石,聞命從懸崖上放羊歸來,他站在海沙上,冰冷的海水逐漸吞沒他的腳腕。

這裏常年陰雨連綿,分不清春夏秋冬。聞命在山間的巨石上刻線,他遠遠望着遠處的輪渡,有一艘大船一年來一次,他見到一次,便刻下一道記號。

這種生活一成不變。這裏是世人眼中荒涼陰郁的苦寒之地,海島常年籠罩在雲霧之中,聞命時常覺得自己是海島上的某塊石頭變成的,最後依然要回歸懸崖,或者沉入海底,與野鹿、矮腳馬融為一體。

聞命總是異于常人得強壯,如同歷經數百萬年風雨侵蝕的玄武岩石柱。他的目光堅定,唯有飽受風暴襲擊的島嶼才可以淬煉出這種目光。

戰争與海潮侵襲遍布山谷,工業革命的曙光未曾光顧古老的蠻荒,而他自己的靈魂牢牢根植于島嶼,和那些彪悍的村民、劇變的地殼、翻湧的岩漿、光裸的頑石沒有任何不同………他本身就是等待被馴服的荒野。

白天的時候他要跟着大人們組裝槍械,念誦經文,他們擁有自己的信仰,聞命知道村落中經常傳來南亞女人的低語,他已經習慣了那些神出鬼沒般的、時不時出現在自己背後的、穿着豔紅沙麗的身影。

他經常會挨打,毒打,那時候他惡狠狠地瞪着下令打他的人,像是一匹受傷的孤狼。

傍晚時分他要去碼頭做工,偶爾要去街頭的咖啡店和餐館幫忙。這裏沒有什麽外來人,但是有幾家人特別喜歡吃黏糊糊的咖喱飯,聞命在這裏學會了拿孜然與鹽巴煮奶茶。半夜時分,也就是懸崖上的高原牛停止叫聲的時刻,聞命要前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裏有一些古老的維修說明書,都是凱爾特文,聞命在這裏偷偷學會了文字,盡管是瀕危失傳的文字。

并且是盲文。

他卻依然如饑似渴。

汽修店老板是個盲人,手頭有三五本盲文書。聞命陸續借走了,再還回來,文字艱澀,聊勝于無。

汽修店有幾輛報廢二手車,車載電臺的質量比他手中的破機器好很多,運氣好的時候,聞命能聽到三個臺的播報。

最常聽見的是“耶和華之聲”,據說這是普法電臺,然而裏面常年傳出豬叫聲,嘹亮無比。

聞命便明白,普法就是學豬叫。

他發現這很乏味無聊,無聊之餘,心中又生出點異于常人的悲憫,強壯的蠻荒對于纖瘦的文明的悲憫。學豬叫,這跟他學牛叫、鹿鳴沒有任何不同。他覺得聯合政府不像大人口中那麽可怕,他們更像是傳說中脆弱不堪的壞人,巫婆,總是要被好人與英雄殺死,只是至少他們養豬,不是滿嘴獠牙吃孩子的怪物。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私人電臺是一群學生自己創立的,豬叫代表某種暗號。

在歷史上某一段時間中,文藝作品受到嚴格管控與審查,大量書籍被銷毀,數據庫被删除,于是一部分人聯結在一起,用手抄本和線下硬盤交流。

豬叫聲意味着,“我們又要聚在一起讀詩了。”

後來的某一天,具體來講,是聖誕節那天,聞命聽到了“耶和華之聲”中傳出誦詩聲。

他們在念一首詩,《我知道怎樣去愛》。

“我知道怎樣去愛。

我知道怎樣變得溫柔和順從。

我知道怎樣看穿某人的眼睛,

面帶迷人、魅惑、遲疑的微笑。

………

我的聲音——藍色小溪流水潺潺。

我知道怎樣去愛。我的吻把你等待。”

後來電臺中傳出一首樂音,人們在唱歌,跳舞,唱片機裏是《running》,熱熱鬧鬧。

聞命明白了,他們在過年。而在這個夜晚,他知道了那個女詩人的名字,她叫持燈。

*

古老又壯闊的洞窟存在了幾萬年,火山灰因為一種奇異的合力牢牢擁擠在一起。這裏的日子那麽漫長,很多人的一生便也那麽過去了。

聞命呆的街區布滿塗鴉,滿目瘡痍,牆壁上留着斑駁彈孔,據說是當年街區火拼留下的證據。

“Syren!”汽修店老板叫他。

“快過年了。”他送給聞命一本書,“新年快樂。”

那是本村莊大事記。像個戰利品。

汽修店老板無兒無女,他最後的兒子在不久前出門扔炸彈,進行自殺式襲擊,傷了一座橋和十三個人。

村裏的人都以此為榮,他們以殺人為榮。

聞命也曾經想通過成為虐殺高手來獲得母親的關注,但是這個幻想很快破滅。愛麗絲和他一起纏鬥,并且把尖刀捅入了聞命的肚子,腸子淌了出來。

聞命這才知道她吃過一種神經麻醉藥,可以限制她們鏡像系統的反饋,因此抹殺道德感和羞恥心,哪怕是殺死自己的母親也眼都不眨一下。

聞命反手抽出刀,将通紅的刀刃刺進她的肋骨中。

愛麗絲終于氣竭,昏死過去。

痛意和恨意燒灼着聞命,他在懸崖邊嚎啕大哭。

那一刻對愛麗絲的仇恨燃燒到頭頂,他一鼓作氣跑下山去,聽到愛麗絲連夜出海的消息。

三天後,女人沒有回來。

她吞下了炸彈,在一家醫院自曝,換來半棟樓的榮耀。

*

十三歲那年,聞命被人帶着出海,他們來到一個繁華大都市,大人給聞命換了身郵局衣服,讓他去一所大學投遞包裹。

工業化與城市化讓大都市燈紅酒綠,布滿大片刺眼霓虹燈,噪音、污染、擁擠是這裏的代名詞,可是更多的,是昌明科技,精英教育,極致快樂。

聞命站在大學門口發現,手中的盒子沉甸甸的,因為裏面有一枚炸彈。

大學裏似乎在進行一場頒獎禮。

“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變者,德爾菲諾…”

“要對人類的苦難保持永恒的悲憫,要對優越感報有長遠的警惕心,要對世界持有包容而開放的心态——”似乎有人在宣誓。聲勢低了很多。

“…我們在廢墟上增磚添瓦——人類進步的大廈由我們而建…”

聞命路過一處宣傳欄,看到上面的圖畫,古老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上長出仙人掌,後來他明白,那是一份校園複原設計圖紙,大學的某棟教學樓被人為大火焚毀。

“蕩——”

是主樓頂端傳出的鐘聲。

聞命仰頭望去,天高雲遠,一串鴿子從腳邊振飛,落在他的肩頭,密密麻麻遮蓋視線,又一陣風似的飛遠。

他站在大學門口,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進入大學。

後來有一對負責支教的老師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寄往大學收發室的炸彈引起巨大恐慌,好在被及時發現,A4紙大小的炸彈被巡邏官引爆,如同紙張碎裂,發出微弱的聲響,像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沒造成任何傷亡。

聞命在那天更換了那枚炸彈。

這一行為為他換來一頓毒打,他被吊起來,有人用沾了獨特藥水的柳枝抽打他,将傷口變得無法愈合,将恐懼蝕刻進他模糊的血肉中。

聞命後來知道,那陣子世界性電腦中毒,數據遺失,監控數據庫均被電子病毒炸毀。

大人們笑着讨論這些,聲音洪亮,仿佛就可以掩蓋他們瑟縮顫抖的情緒。

在聞命漫長的記憶中,有個黑頭發的女人叫做阿瑪蒂森,她會溫柔地對着貧民窟的女孩子們講詩。那是個目光悲苦的南亞女人,總是專注又虔誠地講,listen to the voice of the god.

擁有黝黑的側臉和卷發的女人與金發女人相擁,接吻,聞命深深看了她們一眼,把那八個字從心底翻出來。

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就像大學門前那些張揚肆意的鴿群——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

但是也許還可以換成更加簡單的字眼,EDUCATED.

*

十六歲那年,再一次被人帶着離開海島的時候,聞命趁機逃了。

他在三年前離島後愈發勤奮,精心準備了三年,他依然機械廠和汽修廠呆着,卻在盡量窩藏器械。他必須學會利用工具,也必須了解知識,學習的內容包括但不限于生活規則、技能和聯合政府的地理、歷史和法律。

聞命沒有朋友,村莊裏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親憎惡的“野狗”,因此他得到了集體性排斥和霸淩。

同齡人帶領一群比他小的孩子們對他指指點點,給他起外號叫“半條狗”,因為聞命學不會殺人,只能被他媽逼着殺死自己的牧羊狗,再生生吃下去。可他真的沒用,只能吃半條。

他們于是嘲笑他野狗,沖他撒尿,做出一些羞辱性的、如同野狗交歡的動作,眼睛向着聞命身下打量。聞命不得不學會自保,拿着石頭扔他們的生殖器。

然後他用肮髒而染血的手指撫摸書本,滿含畏懼和恨意。

大人們帶他登陸的那天,不巧碰到游行,奧本鎮居民傾巢而出,滿街飄起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聲,粗犷豪放、音色嘹亮。人們大聲呼喊,吹響笛子,樂聲從懸崖飄往大海,宛如風浪海嘯,到處都是歡樂的氣息。

聞命趁機混入人群,消失在海岸線上。

他藏在一處觀鯨船旁,在海面之下憋氣,又等天黑時分游出灘塗,随便找了一間打烊的海鮮店,藏在後門補眠。後門擺了很多用于遮雨的藍色塑料篷布,他蓋着篷布,充滿警惕地睡了。

奧本鎮位于蘇格蘭西北部,古樸渺小,卻是通往西北衆多海島的重要港口。其他時間想要上島離島,需要提前預約輪航。

那些大人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只找了他一夜,暫時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找這樣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淩晨時分,聞命醒了。他的身影如同矯捷的獵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幾天後,聞命随着奧本鎮的偷渡船離開,他先在貝爾法斯特的海航停留了一星期,又随着出海的漁船回到奧本。

奧本是本地區最大的航線中轉站。在那一刻聞命才知道,他根本沒有戶口。聯合政府的官方數據庫中沒有他的身份信息,因為大人們根本沒有上報過,反而刻意隐瞞了。

空間器、公共交通車、懸挂式高鐵……這些工具都需要五官檢測或者指紋識別,如果他要去往別的地方,可選的遠程交通工具只有航船。

聞命在這裏稍作安頓。

他身體矯健,又肩寬腿長,看起來高大俊美。因為常年的體力勞動,身上沒有一絲贅肉,腹肌分明,上面蜿蜒跳動着青色血管。憑借良好的身體素質,他找到一份碼頭卸貨工的工作。

聞命很想快攢些錢,辦個假證件,然後離開這裏。

但是他沒有預料到,會再次碰上那群大人。

爆炸來襲的時候,他握緊拳頭,沖着海水的方向奔跑,左腳猛然被絆了一下。

聞命伸出手,向着腿邊摸去,先是自己磨損褪色的褲子,然後是一手黏膩血水。

他擡起臉去看,目光猛然頓在一處,腦海中沒來由地響起一句話。

像是土層之上裂出的縫隙,只要有一根稻草伸下來,就要牢牢握緊它。

他的視線久久停留在那個方向,視野昏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水悄無聲息地蔓延。

地上躺着一個人。

*

“過去總是美好的,因為一個人從來都意識不到當時的情緒;它後來擴展開來,因此我們只對過去,而非現在,擁有完整的情緒。”

聞命後來想,他的确把過去的一切都給美化了,甚至是忘記了。

因為他的前半生實在是一段……說不上愉快的經歷。

他叫聞命。

listen to the vioce of the god.

負責支教的人曾經問他叫什麽,他說,我叫聞命。就是要凡人谛聽上帝的聖音。

然而他又說,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在聞命眼裏,這個名字更深層的意思是“認命”。

可是支教的人告訴他,聞雞起舞,改變命運。

對方笑着鼓勵他,言語中對他表示某種贊美和認可,聞命,這是個多好的名字呀。

syren.

他沒有講出來,syren是他的代號,島上的大家都稱呼他,syren.

“我叫…聞命。”聞命說。

沒有回答。

“聞命,就是聞雞起舞的聞,改變命運的命。”

“你知道聞雞起舞嗎?”

“一個叫組蒂的人和朋友互相勉勵振作。半夜聽到公雞打鳴,就起來舞劍,後來人家說聞雞起舞是及時奮發的意思。”

“命運的命你懂嗎?fate?就是只有一個音節的字?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喂!你聽得見嗎?”

“……你叫什麽?”

你來自哪裏?我們去哪?你有什麽想法?我在說話你聽見了嗎?

沒有人回答。

聞命以為自己撿回來一個啞巴。

他撿到一個小孩,看起來十歲多的的小孩。這人給聞命的第一感覺是,嬌生慣養,可以輕易讓人聯想到香噴噴、熱乎乎的牛奶與蜂蜜。

黑街裏四處彌漫着硝煙、海風還有血水的腥味,令人作嘔。聞命還聞到了鐵鏽的味道,遠處還傳出幾聲槍響。他瞬間聯想到海島上的輪船汽車機械加工廠,那裏面有子彈制造機。

真是糟糕透頂。

聞命呸了一口,又回身去看。地上那人已經昏迷了,他流了好多血,小腿被彈片波及,劃出一道很長的傷口。

聞命狠狠心,一把将他抱起來,他一路疾行,矮身藏進了海港邊停泊的漁船中。半途對方醒來,他竭力掙紮,根本不聽勸,聞命心驚肉跳,最後狠下心,一掌劈下去,把人敲暈了。

奧本不能繼續待下去,聞命想。

前景很不樂觀,社會階層已經固化,光滑的壁壘森嚴,他知道在這裏取得一份所謂“戶籍證明”的希望非常渺茫。

因為某些不可說的地緣争端,聯合政府近些年加強了對這裏的戶籍管控。據他所知,在奧本咖啡廳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她二十歲來到奧本,卻只有一張奧本的工簽,其他時候一直拿着隔壁大區的戶籍證明,出行與生活非常不便。

兩天後,他帶着小啞巴離開奧本,乘坐偷渡船來到了光明街。

這是他早就研究過很多次的地方,世界隔都,移民天堂,标準的低端全球化的縮影。

非常适合他。

對聞命來說,獨自生活不算困難,因為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前進,意味着他的人生正在從谷底爬向高處。

可是帶着一個啞巴是很麻煩的事。

這是聞命後來發現的。

那個小啞巴看起來年紀不大,渾身清瘦,腰和胳膊細得仿佛一折就斷,渾身透着股文雅精致的書卷氣。他昏迷不醒的時候,聞命抱着他,感覺他的重量像是只成年母羊,輕飄飄的,肌膚也軟,誰知道打起人來硬邦邦,疼死個人。

他每次醒來都在劇烈反抗,聞命慢慢靠近他,試圖吸引對方的注意,而一旦聞命靠近過去,對方就渾身直打哆嗦。他将聞命的手臂抓傷,還有一次趁着聞命不注意,想要逃跑,結果瞬間摔倒在門口,聞命急忙去扶起他,一不留神被他踹到了肚子。

劇痛無比。

聞命火了,他瞬間撲過去,拽住對方的小腿向後用力一扯,緊接着雙手制住對方的肩膀,一把抵在牆上,手手腳腳都固定住。

對方突然拿手肘頂他,三番五次,聞命吃痛,一不留神讓他撞開,眼看那人又要逃,聞命伸腿去跘,兩個人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滾在灰塵撲鼻的水泥地上,最後糾纏在一起。

“你為什麽就不乖呢?!!!”

聞命把他壓倒在地板上,撐着胳膊嘶聲吼他。

他突然感到一股焦躁和疲累,亡命天涯帶來的恐慌和艱難似乎在這一刻齊齊爆發了。

對方愣住了,幾秒後,他筋疲力盡地合上眼,仿佛認命般撒手。

聞命愣了愣,他慢慢站起身,又試探着去攙扶對方。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那人臉上有幾道灰印子,隐隐約約滲出血絲,應該是剛才不注意,在地上蹭出來的。

聞命瞬間有些內疚,他全身僵硬,讪讪起身,又俯身去拉這個一聲不吭的啞巴,嘴巴嗫嚅着道歉:“你為什麽不喊疼啊?對不……”

他話沒說完,小腹又被人踹了一腳,那一腳又快又狠,小啞巴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聞命相信,要是再偏一點,他一定會血濺當場,爆蛋而亡。

“你他媽的…!”

聞命真的生氣了,他陰沉着臉,一把将對方拖回來,踹翻椅子抵住門,又用一種綁縛高地牛和野羊的方式纏住對方的手腕,眼角瞥見一塊抹布,聞命抽過長條布,将對方的手肘綁起來。

“你跑什麽跑?!你自己不知道腿瘸了嗎?你他媽再跑…!”聞命一腳踹上身後的牆壁,天花板稀裏嘩啦往下落灰:“…這是個紙板造的!紙房子!懂不懂!再來一次整間屋都讓你拆了!”

“你他媽的!”聞命狠狠罵他:“你他媽的…!”

可是不管他怎麽說,對方都不講話。

“掙分錢容易嗎?!就知道拆家!你他媽把我昨天撿的鎖撞壞了!”

“鎖!他媽的你知不知道這是鎖?!見過沒!知道我翻了幾個垃圾桶才找回來的嗎!”門被聞命扯得咣咣直響,他拽着那個人,一定要對方知道,看個明明白白:“你聽明白沒有!”

還是沒有人回答。

最後聞命不解氣,輪圓胳膊把椅子摔了:“你快把屋頂掀了吧!”說完摔門而去。

聞命有一張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他發怒的時候,滿臉陰沉,渾身肌肉緊繃,像個煞神。

那人急促地喘息,憔悴又狼狽地喘了很久,他慢慢蜷起身,下巴抵住膝蓋,動作緩慢而僵硬。

他的抗拒表現得那樣明顯。這幾天裏,這人不和聞命講話,不做出任何反應,只會面對牆壁睜着眼睛,他整夜失眠,平時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到透明,寂靜而憔悴地躺着,好像快死了。聞命沒有辦法,只能時不時摸摸他的鼻子,确認他還在喘氣,而不是一不留神就死去了。他想起來就摸,有時候忘記了,再猛然想起,能把自己吓掉半個魂,仿佛對方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裏一命嗚呼了。

聞命站在牆邊,背靠着門,胸口因為暴怒而急促起伏。

“好心當成驢肝肺!”

他忍不住對門板大吼。

依然沒有回音。聞命已經放棄去聽對方的回應了,他長長吐出口氣,轉身背對着破紙板房,身體用力砸向牆壁。

真是無聊、讨厭、糟糕透頂!

就在他鬧心憤懑地望天的時候,身後的屋內突然傳出一聲冷笑。

聞命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他飛速回過頭,确認那聲滿帶嘲諷的冷笑聲就是屋內傳來的。

“你剛剛……”聞命滿腦空白,他嘴角抽動,艱難确認道:“你……你剛剛在笑?”

屋內突然安靜。

聞命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對方又不理自己了。

氣死我了!!!

真他媽的犟!

聞命狠狠踹了腳門板——

操!

今晚不給你吃飯了!!!

*

那天晚上時敬之沒有飯吃。

事實上,他一直不怎麽吃飯,一開始自己捱了三天,在第五天的時候暈乎乎的,聞命趁他無力招架的時候,掰着他的嘴,灌了杯熱可可下去。

從那以後,他不怎麽排斥吃飯了。

那天晚上吵架以後——或者說,聞命的單方面情緒宣洩以後,聞命沒有走。

他在門板房門口來回轉悠,暴走幾十分鐘,感覺自己氣消了,又鑽進房裏收拾殘局。

因為他知道,小啞巴是不會主動做什麽的。

果不其然,滿地狼籍。

對方明顯對這裏的環境毫不在意,且不上心。

屋裏沒有電,聞命弓着腰,摸黑清掃地上的垃圾。他先把大塊破家具撿起來,再用手持掃帚清理剩下的碎屑。這很費力,整個人矮下身,趴在地上清理。

他就這樣忙活了半個小時,出了一身汗,心中徒增無力感,可那些煩躁的情緒似乎也軟化了,神經不再繃得那麽緊。

你和他賭氣幹什麽呢?聞命無奈地想。

真是自找沒趣。他苦笑着搖搖頭。

他人呢?

聞命一邊清理一邊想,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

啊,真的是好煩,為什麽要把椅子摔了,他清理上面的青苔和黴菌就搞了大半個鐘頭呢,真他媽絕了,散架了,這可怎麽搞…?找個釘子砸吧砸吧還能用嗎實在不行拿繩子捆一捆,更結實……

忘記給他解開繩子了!

聞命猛然心驚,倏地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呢?!

聞命在屋裏飛速察看,在一個破窗口下找到了人。

對方被捆着手臂,半靠不靠地倚在牆角。好像聞命對他做過多麽過分的事情一樣。

“我……我給你解開?”

聞命試探着靠近他,輕聲道:“你還…活着吧?”

那人微微動了動,頭向這邊偏過來,又偏回去,神色厭倦,眼睛半阖,近乎無視聞命的存在。

一股火苗竄上聞命的腦門,他負氣轉身,開始噼裏啪啦收拾屋子,制造出巨大的聲響。

那之後三個小時裏,聞命都沒有再和對方講話。但是半夜三更,他趁着對方不注意,飛速解開了那塊抹布。

聞命有點怕那人胳膊被勒壞了,雖然他對自己捆山羊的技術無比自信。不過他下手沒輕沒重,又覺得那個小孩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沒受過什麽苦,萬一勒出毛病來就不好了。

小啞巴在窗戶下倚着牆,他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他從背後靠近對方,窗戶外的月光砸進來,從聞命那個角度看,小啞巴掙紮的時候把破抹布搞成了死結。

他從背後偷襲,一把壓住對方,那人渾身一哆嗦,又開始拳打腳踢。

“噓——噓——”聞命抱緊他,手臂上的肌肉因為用力鼓起:“你冷靜點!!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動!別動!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那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一直重複,我不是故意的。

說着動作不停,空氣裏傳出“唰”地一聲。

一把薄薄的銀刺刀片貼在了白皙的手腕處,緩慢地摩擦,一下又一下,輕易拂過脆弱的血管。

那一刻聞命感覺懷裏的人都不會動了。

聞命狠狠心,三下五除二割開破布,一把将刀片合攏。

空氣中再次傳出“唰”的開合聲。

這像是個信號,那個人肩膀一塌,緊接着渾身都顫抖起來,他忙不疊抱緊手臂,身體繃成一只蝦子。長期不活動,手臂已經酥麻了,他也不在乎,只是一直抱緊自己。

他的手臂抱得死緊,聞命直覺不對,伸手用力去扒他的胳膊,那人抱得更緊,肩膀和手肘的骨頭支楞起來,特別硌人。聞命感覺自己快把他的手腕捏碎了,對方卻仍然不撒手。

這個時候聞命其實有點累了,也有點心軟,他心想松手算了,卻又不死心,一把掰開對方的手指。

“晃蕩”一聲!

他們頓時都愣住了。

聞命看到一根槍管,整齊地折疊在對方的襯衣之下。

那根槍管被某種人工纖維包裹,狹窄如某種深海魚類的脊骨,就藏在鎖骨下方,現在整個暴露出來,閃現出冰冷的光澤。

是一把微型脈沖槍。

槍口此刻正對着聞命的方向。

宛如當頭一棒。聞命瞬間僵硬,腦中嗡嗡作響。“你…”

他剛說了一句,那人又迅速後撤,小腿肚在地上擦出一天長長的血痕,他像不知道疼一樣,繃緊了雪白的下巴,全身戒備地朝着聞命的方向。

看他這樣,聞命心裏一酸,忍不住後撤一步,他的心中五味雜陳,全身肌肉都因恐懼而緊繃。

話在嘴邊轉了好幾圈,聞命最終沒有說出口。最後,他的喉頭滑動幾番,啞着聲音說:“我不動……我不動……”

“你………”聞命垂下眼,有些茫然地說:“你不要害怕……”

那天的對峙以聞命主動投降而告終。

他慢慢撤退,撤到七零八落的破爛家具旁,開始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

聞命生活習慣還是很好的,雖然他是被蠻荒灘塗與兇猛海嘯養大的孩子。文明社會沒有教給他的求生本能,大自然都一一饋贈給他了。

聞命會做臨時急救包,裏面裝滿幹糧、急救用品、驅蟲劑、槍支潤滑油、魚線,有時候還有些精制刀片,長短大小不一,共同之處在于鋒利無比,可以确保聞命在生死攸關的搏鬥中占據上風。

他以前參加的戰争,敵人都是大海、野生猛獸、整個由聯合政府驅動的“人類文明社會”,還有莫須有的“那群壞人”。

當面對一個弱小的人類個體,一個未成年的小孩,聞命下不去手。

他找出一塊抹布,把銀制道具擦幹淨。因為怕吓到那個人,連開刃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的,把開合聲撚滅于掌心。

聞命擦了一會兒,又把刀收起,然後起身來到屋外,朝着垃圾桶走去,丢完垃圾又回來,全程保持沉默,寂靜的夜裏只有他走路時候的擦擦聲。

聞命說得沒錯,他們的臨時落腳點是紙板房,

那是一間很小、很破、特別髒亂的寮屋,都是那些吸毒的人想找個安身之所,臨時搭建的。所以很脆弱,下雨天會一直滲水。多年來,牆角被水浸泡沖刷,長滿了青苔和黴菌。

聞命彎腰拍拍膝蓋上的泥土,又對窩在牆角的人平靜地道歉,“我給你道歉,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人眼睛低垂,雙唇緊閉,表情仿佛永久性凝固,化為一處雕塑。

聞命講話,對方都沒什麽反應,聞命有些許失望。

但是緊接着他的表情緩和了,他想,慢慢來吧。

他不會再逼迫這個人開口了。

他尴尬地咬咬牙,靠在另一邊的牆角睡了。

*

那天晚上以後,他們維持了一段短暫的和平。

聞命不再刻意接近他,而是像飼養某種野獸一樣,隔着一段距離,把食物放在遠處。這時候那個人沒那麽抗拒了。

後來是藥品,到了光明街之後,聞命用很少的錢就能搞到優質仿制藥。世界工廠的勞動力非常廉價,這是假冒僞劣批發地。

最初小啞巴的腿受傷了,聞命用最原始的方法為他處理傷口,他拿五十多度的威士忌烈酒清洗血肉模糊的地方,再拿紗布包紮,後來又在傷口上覆蓋了黑乎乎的草藥,那都是聞命自己在山區高地采集的野草加工而來的。

他塗藥的時候,那人還昏昏沉沉的,半夢不醒。

從奧本離開時,有天晚上聞命給他撕裂的傷口縫針,半途中他疼醒了,卻只是睜着眼睛不說話。草藥的麻醉威力遠遠小于麻醉藥品,他的臉色白到吓人,濕淋淋的黑發緊貼耳鬓,全程卻一聲不吭,只是失神地面向船艙。

在奧本鮮血淋漓的腿,到了光明街以後慢慢結痂了。

一切都在變好。

聞命找到一份餐館的工作,他一下子打了三四份工,這樣似乎也很好,因為他們終于不需要朝夕相對,也少了劍拔弩張的機會。

不久以後聞命淘到了唱片機和舊磁帶。

它們是文明社會的象征。

就跟盲文一樣,跟凱爾特蓋爾語一樣,跟車載電臺裏的新聞故事還有持燈講過的無數詩歌一樣。

聞命思考不明白對方的過往經歷。

但是有一點聞命還是懂得的,有錢人家的小孩都看書,懂藝術,是精英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時候聞命心裏又生出一些癢意和反心,他的好奇心勝過理智,趨勢他再去碰壁,去招惹那個不動不笑不說話的小矮子,去刺激他做出一些表情,又或者呈現出不同的反應。他在心裏把臺詞演練幾百遍,再用一種尋常口吻提起持燈,他講自己以前聽過的話劇和詩歌,他同對方分享自己最愛的唱片集,他滿嘴不在乎,但是心裏總是妄圖得到一份認可。哪怕是簡單的認可。

他拿着唱片慢慢靠近小啞巴。他看到對方抱緊了膝蓋,縮起肩膀,整個人都緊張起來。

這時候聞命便停下腳步,伸長胳膊把唱片放在對方手邊的桌子上——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聞命若無其事地走回桌前捧起菜葉,嘴角的笑意戳穿了他心情很好的事實,聞命臉一沉,看向一言不發的人,一本正經地說:“我做飯去了。”

他的心裏升騰起惡劣的情緒,那種簡單的快樂。

十六歲的聞命難以定義自己的這種行為,好奇、自負、争強,或許還有一份單純的仰慕。

天真,樂觀,盲目……他用一種最原始而直白的方式去争取一個人的注目,并且越來越長久地希望那種類似于眷顧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每當對方出現一點點異于平時的反應,聞命心裏總會情不自禁唱起輕快的歌。

聞命憋了幾天就又忍不住了,開始事無巨細地和對方講話,哪怕得不到回應。他問你覺得今天的薯角好吃嗎?你喜歡黑椒醬的還是辣椒粉的?我喜歡辣椒粉的。你覺得前天那個《愛的禮贊》好聽嗎?我特別喜歡pief版本的……我去做工啦,今天有雨你不要去北牆角,那裏漏雨我還沒修……我回來啦。今晚吃口蘑好不好?

聞命從隔壁街區讨來幾輛報廢自行車,然後改裝成一輛,他在車頭裝了一個聲音穿透力極強的鈴铛,哪怕雷雨天、隔着老遠、仍然可以被人聽到。

被他希望的人聽到。

聞命每天騎着破爛貨上街,風馳電掣,車把到車輪顫顫巍巍,無一不響,別人躲得遠遠的,聞命自己卻抑制不住地張開雙臂,快樂地空手騎車。

他抑制不住那種卑劣的快樂,他想對方笑,又總有一種把對方欺負哭的躁動,但是更多的時候是不忍心,所以他希望對方會好。

那種一碰就碎、脆弱溫軟的溫室裏長大的小孩,和野小子聞命完全不一樣。所以聞命無微不至,像是照顧某種動物的幼崽那樣去飼養一個人類小孩。

他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反而每天因為雞毛蒜皮的細微舉動而心滿意足,那些簡單的快樂趨勢他去做出更多。

從觀察他的神色,動作,氣息,脈搏,傷口,再到他吃了幾口飯,他愛哪棵菜,他喜歡雨水還是晴天,他聽了幾首唱片碟……聞命毫不自知地把這一切銘記于心。

哪怕這個人多吃幾口飯,聞命都會活蹦亂跳一整天。

聞命會自己找理由來壓制自己,他自己勸自己說這是因為他們都在十幾歲的年紀,十幾歲的小孩胃口都特別好。

可是他又暗自竊喜,那可是小啞巴,幹幹淨淨、文靜雅致的小啞巴,他才不是普通的十幾歲泥孩子。

再也不是小雞啄米了,聞命欣慰地想。

很長時間裏,他對小啞巴的擔憂超出了他的經驗和想象,因為他從未窺見過這種人的生活碎片,也未曾有過與此有關、與此相似的記憶。

他在一個最猝不及防的時候和這個人相遇,開啓一場亡命天涯的逃亡。

聞命一無所有,在這樣一個沖動冒失的年紀裏,他其實并沒有準備好。

可是他們在光明街相依為命了。因為一場爆炸,一頓讨生活的晚飯,一場無疾而終的幹架……他們的人生就這樣被捆綁在一起了。

這像是種隐秘的片段,珍藏在聞命的潛意識中。

聞命以為就這樣下去,小啞巴會一點一點接納自己的,然後自己努努力,就可以引誘對方開口了。那一天在他的夢想中,只是他沒有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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