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33·玫瑰
第33章 Chapter 33·玫瑰
天然氣管道洩露,整條街封鎖,全員緊急疏散。
聞命聽到消息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兩個小時。他腦子裏嗡地一聲,心急火燎往家跑。
發生洩露的是一處高層公寓,隔壁是繁華商城,商城正對面就是貝倫大廈。
多麽奇怪,鱗次栉比的繁華商圈與古老破敗的爛尾樓泾渭分明,并行不悖。
穿着熒光綠工作服的巡邏官在四處奔跑。
“嘭——”臨時路障如同彈簧片瞬間張開巨大臂膀,把道路填充地滿滿當當。
警報聲超過了路人們的喧嘩,有人拿着航空喇叭不斷講話。
聞命雙手支撐膝蓋,站在街口大喘氣。
沒帶錢、沒洗頭、沒畫眉毛、穿着睡衣出了門的學生在路口大聲抱怨:“沒帶充電線!我怕我通訊器沒電!”
“OH MY DAYS!”又有一人驚嘆:“大區政府給我發郵件了!這條街要封鎖維修兩天,我們要被安排着去住隔壁酒店!”他歡呼一聲:“七星!”
“可是我東西還在屋裏!!!!”有人怨聲載道。
“等等!我朋友在公寓大堂等我……!”
聽到“兩天”的時候聞命滿臉陰沉,再聽說住酒店,他忍不住拽住那人胳膊,急道:“所有人都出來了是不是?!”
那人一愣,身後的三五個同伴一起湊過來,齊齊整整地回答:“啊……不知道啊?就公寓那條街全封鎖了,我們學校和區政府都發郵件了,你沒看……通訊器……?”
說話完畢,有人發覺他穿了一身深色工裝,恍然明白這人是個移民勞工。
他們瞬間生出某種強者對弱者的憐憫之心,文明人對底層人的憐憫之心,這群理想主義者們料想他可能是偷渡客、貧困學生或者是吃政府救濟的人,學生們有自己的圈層,他們知道,有些人——或者說同根同源同膚色同地緣的同胞們——為了豐厚的政府救濟金,拖家帶口地通過蛇頭奔赴德爾菲諾,然後穿着不體面的衣服,畏畏縮縮,這些人最擅長打黑工了。
按照常理,高學歷學生對着好吃懶做的偷渡客們都懷有微妙的鄙夷不屑,他們厭惡與這群人劃分為同一群體,那讓他們感覺到丢臉,在超市同一攤位前買牛奶時,他們都會看着對方簡樸的穿着打扮和懷中、肩上、腳邊葫蘆串式的一大群孩子腹诽,看啊,這群
蛀蟲一般好吃懶做拿着海外救濟金的懶人們。
有人的眼中露出傲慢,但是傲慢緊接着被強烈的悲憫心和內疚代替,他們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後備軍,本應該懷有最崇高和單純的人類同理心,有人情不自禁掏出通訊器頁面給他看,還有人解釋的話語都變得詳細若幹,近乎絮叨:“…吶…就是這個郵件,聯合政府”有的人怕他不識字,還專門用兩種語言把郵件內容翻譯給他聽。
聞命愣愣的,這封郵件裏很多字他不認識,但是語法和構詞法似曾相識,加上學生們的解釋條理清晰,聞命飛速反應過來,“那貝倫大廈呢?!”
衆人齊齊一愣,又開始七嘴八舌:“貝倫大廈是哪裏?”
“我不知道啊你問問別人?”
“不知道貝倫啊我們都不熟剛搬過來的,郵件裏只寫了這三條街,你看你要不要确認一遍……”
“那邊有巡邏官!”有人大喊一聲,急急沖着巡邏官跑去,仿佛比聞命還急。
聞命看了遠處一眼,巡邏官正被學生攔住,頻頻望向這邊,他心急火燎,匆匆回答一句“多謝!”,擡起大步跑遠。
他們住的地方和出事的大廈相隔一條主街加一條小路,只是貝倫大廈外圍整個被磚瓦和刺栅欄圍了起來,聞命要繞很遠的路。
那天他因為繞遠路,多跑了三分鐘,那多出來的三分鐘讓他拼盡全力,他想起那些學生,有個女生心驚膽戰地講,她說有人去敲門提醒,當時有工作人員敲門,叽裏呱啦得講話,她只聽懂了gas leak,根本不知道要幹嘛,還在公寓大廳坐了一會兒……
聞命想他自己在家怎麽辦呢?他受傷了,根本不會照顧自己。他好不容易有點軟化的态度了……聞命難過地想。
他曾經無憂無慮,這種無憂無慮更像是早知命運殘酷後的自我保護。
社會是個嚴密又無情的大機器,所有人都在拼盡全力地追趕,為了維持某份體面光鮮的工作掏空身體,又或者為了家人、健康焦慮不安。他們都害怕落單,被這個時代抛棄。可是他們還是有希望的。年輕人為了改變命運努力學習,上班族為了家人孩子拼命加班,他們自動去适應規則,把自己打造成社會鏈條上的某環。
可是聞命不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人生處在谷底,反而不會對未來懷有太多期望。
他像是山林間自由散漫的動物,全身上下帶着荒野之息。那片海島與世隔絕,不通人煙,遍布貝殼,代表海水從陸地退卻的證據。聞命想自己的人生也和大陸隔絕了。
他不屬于工業革命與人文啓蒙洗滌改造過的“文明社會”,高科技、高文明的世界裏光芒璀璨,卻從來和聞命沒有任何關系。
他骨子裏帶着不曾被馴化過的野性,還帶着某種生命力量的本能,他的任務單一而簡單,那就是活下去。
他在悶熱的黑暗中極力奔跑,穿越那些破損卷曲的電線和懸挂在頭頂的黑灰色舊鞋子,就像他穿越高地與湖泊,穿越崎岖的山路一樣,他用力向前奔跑,随着劇烈的喘息,內心深處湧動着一股巨大的渴望,他分辨不出緣由,就只能咬緊牙關,目光堅毅地看向前方。
人在高壓之下可能會更加清醒。他心裏想了很多,他突然明白,他為了做頓飯心神不寧、胡思亂想地置氣、再無理取鬧般刻意制造出巨大的聲響,無非都是為了引起那個人的注意。
他記起自己唯一一次步入大學校門,他聽到學生們天真無邪的“三段論”,很符合他們的象牙塔出身,他還記得那群人信心十足的歡呼,“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
我們都會變得光芒萬丈。
然後莊嚴肅穆的鐘聲貫徹雲霄。
那是很神聖又不可侵犯的莊嚴時刻,聞命忽然看到了別人高不可攀的、光鮮亮麗的人生。他沒有嫉妒或者怨恨,只是情不自禁地擡頭仰望。
那是好多好多将要開啓人生的新鮮生命。
聞命站在禮堂外,他想,即使自己永遠沒有辦法走進門去,戴上學士帽,那也不要把整棟樓毀滅掉。
聞命前半生過得并不順遂,他曾經像是一匹孤狼,遠離人間的嘈雜,總愛站在懸崖邊聽輪船的汽笛聲與風暴潮的回音。那時候他的內心深處平靜,仿佛是野獸沉入冬眠。
他有一顆奔放自由的心,因為不想破壞自己的天性和野性,也不想破壞外面的世界,所以只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
曾經他想,只要自己學會退步和忍耐,他就不會打擾外界。他的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趨勢他疲于奔命,再也無暇奢望其他,可是奧本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他就像是那些輪船一樣,在一個中轉站停留,啓航,偏離航道,走進一個未知世界。
他想他遇到的那個人,那個人真的很符合他對精英與文明的想象,體型嬌小,文靜雅致,脆弱又溫軟,需要生活在裝潢高貴的殿堂中,需要被書本和知識滋養,需要時時被密不透風地武裝保護着。他應該被捧在手心中,任外界風雨飄搖,總有人去為他遮風擋雨,把他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
聞命心裏突然生出劇烈的渴望,原始而蠢蠢欲動的渴望,仿佛是被桎梏的野性忽然複蘇。
趕回家的時候,聞命遠遠瞧見門口站了一個人,那人聽到路上的腳步聲,把臉緩慢得轉向這個方向。
聞命奔跑的雙腿突然一頓,他就這樣停了下來,視線久久停留在對方臉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如夢方醒般,一步又一步,拖着步子走近對方。
那人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他身上穿着聞命昨晚偷偷洗過的衣服,鎖骨下方還配着那把槍,因為過于瘦弱,肩膀支楞着。
不過他的臉色好一些了,不再是病容憔悴,臉頰稍微帶了點血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聞命投喂的緣故。
他靜靜站在門口,站在門旁邊灰蒙蒙的電線杆旁,仿佛對發生的一切無動于衷,冷靜又克制。
只是在某個瞬間,聞命看到他的肩膀輕輕塌陷般垮動,仿佛他整個人都松懈了,連臉上平靜寡淡的神情都變得溫柔生動起來。
聞命張着嘴站在那兒愣了幾秒鐘。
然後他大步向前抱住對方:“你吓死我了!”
虛驚一場。
聞命覺得這個世界上最觸動心弦的詞就是虛驚一場。
懷裏的身體瞬間僵直,聞命也不在乎了,狂喜壓倒一切。他絮絮叨叨說:“吓死我了!gas leak!是gas leak!你為什麽不跑!……啊不對!我怕你跑了找不到你了!”
“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那個人似乎對他的出現特別意外,他下意識想推開聞命,卻又停頓了,在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後,他更是一言不發。
最後,他一直站着不動,任由對方抱着,帶着股傻乎乎的淡定,沉默地面向聞命來時的方向。
*
冷靜下來後,聞命第一反應就想拉着他逃。
東西不要了,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什麽也顧不得,拽着這人的手轉身就跑,可是手下一沉,生拉硬拽拖不動。
一次,兩次,三次……
“你怎麽回事……!”聞命的聲音帶着尖利,劈叉一般嘶吼,聲音完全變了調。
聞命奇怪極了,心道快沒命了你他媽還犟!你犟什麽犟!
他心急火燎回頭一瞧,正正對上那人平靜無波的眸子。
“……!!”
聞命整個人呆住了,猛然反應過來人家腿上有傷。
空氣中蔓延着淡淡的臭味,這裏電線老化那樣嚴重,稍有不慎就會死翹翹。擁擠的貝倫大廈中所有的空房都被占據了,偷渡客、貧困留學生、嬉皮士、黑戶人口……宛如擁擠的動物園,樓上飄下彩色帳篷。
臭水溝裏還散發着惡臭,抽油煙機轟隆隆作響,這棟樓裏有人在做甜油餅,散發出陣陣甜蜜而誘人的香氣,四溢飄散。
在那盞不亮的路燈之下,他們兩個靜靜等候。
聞命看到了自己的手,他看着自己傷痕累累的手。
冷汗順着鋒利的眉眼層層落下,寬闊的胸膛劇烈起伏,聞命頭昏腦漲,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抖,止不住地抖動,手掌中是黏膩汗漬和不小心蹭到的泥土,黃棕色的污漬如同冷卻的油脂,浸透他的手掌,再儲存在縱橫交錯的掌紋中。
對方只是靜靜地、莊嚴地任人牽着手。他垂着眼睫,身上穿着聞命從慈善店換來的舊衣服。很普通的白襯衫,聞命穿了件大號的,他穿小號的,布料便宜,也很柔軟,歪打正着一般,最最适合病患。
那是很古老的棉布,和現在科技感十足的布料格格不入,好在雖然很破舊,但是聞命洗得很勤快,也很幹淨,只有在某些地方血跡斑斑,那是因為前陣子小啞巴的傷口滲血,把衣服濕透了。
其實那個時候就能看出來些許本性了。
有些事那樣明顯,聞命拽着他的手,不顧一切、生拉硬拽帶着他逃命,時敬之直直站在原地不動,卻從來不曾放開聞命的手。
聞命發現他的關注點只是一直在彼此交握的手掌上,聞命這才注意到,自己把對方握得那樣緊,而他心裏又是那樣緊張,剛聽到出事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傻子一般豁出性命一般跑回來找他,嘴裏嚷嚷着要帶他走。
他那樣沖動冒失,滿頭熱血,而對方只是寂靜無聲地站在門口,孤單地守着某個方向。
聞命突然有種錯覺,對方是那樣擅長等待和忍疼的人,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地一直等下去。
你在等我嗎?
聞命想,你又不是傻子,你是特別厲害、特別聰明的小孩,你對危險也特別敏銳,不然奧本爆炸的時候你早就死無全屍了。
聞命剛救他的時候就分外确定,對方是受過某些野外生存訓練的小孩。
是那種會被從小培養十八般武藝的小孩,跟聞命這種天生天養、自生自滅的人完全不一樣。
所以你是在等我嗎?
聞命天真地猜想。
洩露氣體的味道那麽明顯的,你又不是傻子,你肯定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可是你為什麽沒有跑呢?雖然你腿傷了,可拼盡全力跑開的話,可能性那麽大。
你為什麽不走呢?聞命傻傻地想。他很不擅長揣摩別人的心思,尤其是小啞巴的心思,可是他按捺不住那種迫切的渴望。
你在等我嗎?怕我找不到你嗎?可是如果我一直不回來怎麽辦?你要一直等下去嗎?
聞命想不通,對方為什麽輕率又幼稚地守在一個危險的天然氣洩露現場,就像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麽不管不顧地跑回來。
目光瞥到對方的手指,聞命渾身一滞,對方的袖口處有抹深綠,聞命仔細觀察,那像是爬山虎的枝葉。
在他們住的地方,只有停放自行車的雨棚旁邊有片繁茂的爬山虎,往常聞命停車的時候,鈴铛經常刮蹭到爬山虎,發出斷斷續續的、不連貫的脆響。
聞命今天騎着破爛車出去,沒來得及取車,兀自跑回來。
聞命微微張開嘴,心裏猛然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你在等我嗎?
你是在等我嗎?
聞命忍不住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對方全身一震,下一刻掙紮着要把手抽回去,聞命抓緊了不放手。
鬼使神差般,他不死心地去追問,聲音裏甚至帶了自己都未發覺的懇求:“你在等我嗎?你一直在等我是不是?不然你為什麽不離開?你出門又是為了什麽?!還有你手上!你手上是什麽……!”
期待和渴望壓不住了,完全壓不住,聞命實在想不出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失控。他再也不想看這個人無情冷臉、無動于衷作态了。從小到大讨生活的辛苦、絕處逢生的喜悅、提心吊膽的恐慌齊齊充實了聞命的胸膛,他是那樣孤獨,面對生活的時候沒有人去照顧他、溫暖他,他磕磕絆絆地長大,好像只能卑微地祈求、強撐起笑容、隐忍不發地妥協、再死乞白賴地讨好。
你為什麽就不可以,理一理我呢?
聞命突然有些委屈地想。
我對你,說不上掏心掏肺,可是也很真誠,也算挺好的,是不是?
聞命有些茫然地看着對方。
我在很努力地生活了,是不是?
沒有回答。對方抿緊嘴唇,拒絕交談。
聞命太急切地想要一個答案,他忽然有些不滿足了,沒勁!無聊!沒勁透了!
聞命發現自己那麽疲憊,他好像真的很孤獨,從來沒人陪他說說話、聊聊天,他只能艱難掙紮,隐忍茍活,可是這樣還是不行,一直不行,他很用力很頑強地攀爬,可是依然沒有任何回答。
他得不到認可的吧?
他為什麽,就是得不到一份簡單的認可呢?
他付出了好多,可是他甘之如饴地付出着,他還是相信努力就有回報。
因為他最懂得命運的不公與殘酷,并且在早早地吃過苦頭以後,平靜地接受了弱肉強食的一切。他必須和命運搏鬥,不然下一刻死去的就是他自己。
他可以付出體力、腦力、情感、心血,他不怕辛苦勞累,更加不怕流汗流血,因為他一無所有,只有他自己,他如果想要求取什麽,期望什麽,那首先就要全心全意付出更多。
這是命運的饋贈,也是命運的代價。
在得失利害方面,命運向來很公平。
他想要的其實一點也不多,只要有人對他的付出感到快樂,工作以後有人陪他說說話,聊天天,大家一起吃一根奶油棒冰就可以了,哪怕買不起,一人一口分着吃也可以。
就算這樣子也不行嗎?
他在高地和野狼搏鬥的時候,身上全是疤痕,可是他采到了草藥,他在慈善店打工,一天可以換取兩件衣服,他在汽修店鑽進油漬熏人的車底,因為他可以得到錢。
聞命感到一種憤懑和不甘心,那種心情非常複雜,摻雜着自卑、恥辱、沮喪……還有暴躁殘虐的沖動。
為什麽呢?
為什麽只有他在遭受這些呢?
他的人生像馴狗一樣,他就是那只野犬,兇猛進攻,被後方狠狠一拽,重栽落地,他遍體鱗傷地咬牙爬起來,再被撲倒,再爬起來,循環往複,無休無止。
好像所有同齡人都可以獲得一份很好的贊美,大家都在無憂無慮地自由奔跑,永遠有眷戀和欣賞的眼神停留在那些人身上,只有他,從出生到長大,都一直在接受毒打和錘擊,在嚴苛的環境中為生存拼命。
可是為什麽他沒有鮮花和掌聲呢?
不需要和那些學生那樣美好耀眼的光芒,只需要一點點肯定就好。
聞命感覺自己很卑微,也很可憐,雖然自憐自傷會加劇這種卑微,可是他還是在這個瞬間感到孤獨脆弱。
腦海中浮現一雙黑色的眼睛,平靜無波的眼睛,總是飽含悲哀與憐憫,那是種屬于全人類的悲憫,可是看向他的時候卻永遠冰冷無情。
為什麽就是不理我呢?
為什麽就不可以肯定我呢?
其實他好想問一問……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他忍不住抓着對方失聲吼道:“你說啊!你明明會說話你為什麽就是不說話!”
“我到底有什麽錯?!我有什麽錯?為什麽就是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
他吼完就脫了力。
是我自覺重任在身吧。聞命自嘲地想。
是我自作多情吧。
太難看了,也太難堪了,他在卑微地祈求得到一點眷顧和關愛,祈求一點對于自己付出的肯定,這樣他的心裏就可以燃起渺茫的希望與快樂,告訴自己,自己不是一無是處的垃圾、廢物、活該被踐踏的臭蟲。
聞命站在原地,狠狠瞪着地面,眼睛猩紅。他根本就存了對方不會回答的心思,他轉身要走,才發現手還沒開。
聞命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平靜住起伏不定的聲線:“…這裏不可以呆了先找個地方吃飯…”
“你弄疼我了。”
聞命驚愕。
他猛然回頭,忍不住順着對方的視線低頭,視線停留在他們交握的手裏,指縫間正滲出滴滴血跡。
聞命讪讪地松開手。
“你…!你他媽……”聞命回過神來,手足無措道地原地跳起:“疼你不知道早說……!”
“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你說話啊?!…”
“…伸手!……你躲什麽?!”
對方飛快把手收回去,藏在背後,小啞巴低着頭,他的頭那樣低,聞命只能透過他細軟的黑發看到緊緊抿着的嘴唇,還有繃緊的下巴。
聞命順勢蹲下身仰望他的臉,盯緊他嗫嚅的嘴巴。
“你說什麽?!大聲點!!!你說話呀!我聽不清!!喂??!”
“你太讨厭了。”
你太讨厭了。
對方撅着嘴巴說了三四次,聞命終于聽清楚了。
“你太讨厭了。你罵人。”
聞命被嫌棄了,可是他笑開了,整個人癱倒在地,望着天空狂笑,直到笑出淚花。
那個時候,聞命腦海中浮現一個道理,只是他自己都忽略了。
如獲珍寶,才會一概置之不顧。
*
對方說完“你太讨厭了”,又恢複了啞巴狀态。
聞命心裏五味雜陳。為了讓他多說幾句話,恨不得以頭搶地。
胡攪蠻纏好一會兒,對方不為所動,聞命卻忽然想起正事,開口問他:“…你手怎麽了嘛?”
不問還好,一問不得了。
“有老鼠。”小啞巴說。他面上平靜非常,只是攥緊了袖口。
小啞巴被老鼠啃了。
準确地講,是被老鼠舔了。
有老鼠在屋裏舔手手,他實在忍不住,從裏頭逃了出來。聞命進屋捉老鼠,老鼠沒逮到,蟑螂好幾窩,他提着垃圾出門,一轉身正好看到豎嘴獠牙的大耗子,正在小啞巴腿邊,沖着那條傷腿張嘴,聞命下意識伸手去擋,胳膊上瞬間多了兩個大窟窿。
一個小時以後,聞命從貝倫大廈的黑診所裏出來,在隔壁街道居民樓門口看到了搶修通知。
封鎖線劃到了隔壁街,工程隊挖開道路搶修,貝倫區屬于安全區,他們不需要臨時搬家了。
聞命身上打了最新款消毒針和疫苗,總共耗去一周工資,診所的老大爺是三代移民,手到病除,見他口幹舌燥,滿頭大汗,送他一壺潮汕茶。小啞巴一路跟出去,又一路跟回來。他拽着聞命的衣角走路,被聞命拒絕,聞命拉過着他的手牽着,繞過地面污水與崎岖不平的地方。
小啞巴終于出門了,不變的是依舊沉默寡言。
簡陋的紙板屋內,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我從家裏逃出來的。”
“家裏人重女輕男……我整天被毒打,被吊起來打,所以不想回家。”
“然後我叫聞命,一開始的意思是你要接受這操蛋的人生,也就是認命的意思。”
“你從哪來?”
沒有回答。
“你想去哪?”
沒有回答。
“……算了,你先吃飯吧。”
“嗯。”
這次有回應了。
聞命啰哩巴嗦,手腳麻利地端出兩盤子菜,站在桌邊慷慨陳詞:“熱烈慶祝我們在光明街煤氣洩露事故中大難不死!今天吃兩盤,主菜西紅柿炒雞蛋,加餐半塊蘋果!鼓掌,誇誇誇!”
自帶配音。
小啞巴靜靜坐着,等了好一會兒,見聞命沒什麽反應,才試探着伸出手,雙手合十地鼓掌,誇誇誇!
聞命等的就是這個,他把盤子擱下,笑逐顏開:“開飯!”
“西紅柿!洋柿子!番茄!你懂嗎?我在超市看到了兩種,一種很硬的,拿來做冷切三明治,你喜歡吃三明治嗎?…啊看來你不喜歡。還有一種軟的,帶梗那種,貴一點,可以炒着吃,炖菜吃!”
“…我放了洋蔥絲、胡蘿蔔還有牛肉丁,你吃嗎?我記得這幾樣你都不過敏的吧,前幾天吃咖喱裏頭也有牛肉丁……”
這天晚上聞命的心情都是很好的,受點傷破點皮都不算什麽。
意外的是零點時分,窗外霓虹燈忽然斷電,咔嗤一聲,壽終正寝。它經常這樣半死不活,聞命只當是尋常斷電。
他鋪好了床,破爛屋裏終于有了床,然後叫小啞巴來睡覺。
然而小啞巴似乎很恐慌,他像是被白天的大耗子吓住了。聞命很想去開唱片機或者拿電磁帶給他助眠,哪怕不能入睡,拿來解悶也是好的,他知道人在有事情幹的時候,就不會胡思亂想。
可是沒有辦法,聞命翻了翻磁帶機,發現有幾個破磁帶已經被聽壞了。而唱片機太老舊,需要插電。
“我要不——”聞命心生一計,“我說故事給你聽?”
他說,“反正我也睡不着,我給你說說小豬跳跳的故事。”
小豬跳跳是聞命自己臆想的豬,他知道“耶和華之聲”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那頭哼唧哼唧的老母豬就叫耶和華。老母豬下了好多崽崽,有一頭死掉的就叫跳跳,聞命私下起的名字。
他臆想有這樣一頭小豬。
這一天,他講了小豬跳跳和朋友葡萄的故事。
小豬跳跳站在架子下擡頭看着葡萄,說,“葡萄葡萄,你睡醒了嗎?”
葡萄說,“我睡醒了,你好呀,小豬跳跳。”
小豬跳跳問,“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麽呀?”
葡萄說,“我長大後要成為甜甜的葡萄酒!”
小豬跳跳靜靜地不說話。他其實想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死亡對他來說是太遙遠的事兒了。
葡萄說,“不要悲傷,哪怕沒有人把我摘下來,我也會衰老,落在地上。生命只是暫時租下了我們,終歸要還給死亡。”
小豬跳跳說,“那你就回到泥土的懷抱,來年又長成一株葡萄,我們就可以再見面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鯨魚也是這樣的。”
葡萄說,“可是我不想那樣啊,我希望變成甜美的汁液,裝在晶瑩的水晶杯裏,映在人們的眼眸,發出寶石的光芒。”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光彩大亮,勢崩雷電。苦寒光電自帶殺氣,如同銀刀劈裂天幕。那是道道極光。
寒光順着破窗漏進來。
聞命一把抓起桌上的通訊器,眼看着通訊器信號随着時間越來越弱,最後完全中斷。
同一時刻,遠處傳來陣陣巨響,像是爆米花炸鍋的沉悶聲,緊接着,粉藍色霓虹燈怦然爆炸,随着“刺啦”巨響,火花從燈箱後河流般竄出。
“我們走!”聞命拿起自己的急救包,拉着小啞巴出門。他的腿有些不靈便,好處是傷口都已結痂,留下新的瘢痕。
煙霧被火花照耀成橘紅色,街頭巷尾湧現出人群,如同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軍隊。聞命帶着人一路奔逃,慣常牽緊衣角。
“是太陽磁暴!!!”
滿街開始傳話,“是太陽磁暴!”
這裏是罪惡之城,“孤獨星球”,高達50層的摩天高樓,曾經是這個區域的地标性豪宅,現在淪落為整個世界中心的貧民窟。
來自全球十大區域、300多個行政區的、面孔各異的移民與新移民聚居于此,破舊的高樓如同雀籠,塗鴉牆上寫滿血紅、烏黑的塗鴉,四處透露着衰敗、危險、肮髒與低廉,香車寶馬戛然止步,流浪者、殺人犯、強奸犯、樓鳳、非法勞工、避難者随處可見,龍蛇混雜、九反之地、罪惡之城………這是真正的“社會叢林”。
社會上層将這裏遺忘。
工人們不喜歡移民,雖然他們聲稱,針對的是各種類型的移民,但是更多意義上,那些人是視其為競争對手,認為他們威脅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聞命聽到一個人在吼:“都退後!都別靠近!讓我先走!”她忽然爆發了:“我有病!我有病!”
也有人說:“讓她走!你們也不想留她在這四處傳染吧!”
這真是個非常荒誕滑稽又“可笑”的景象:在十幾層樓高的地方燃起大火,大腹便便的紅燈區婦人用力在地上爬,蓬頭垢面的拾荒人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手。周圍有禱告的、起哄的、驅趕的、咒罵的……
這像是一張巨大的幕布,所有人——所有社會和組織中身份不同的人一起聚集到一個幕布下,約定好對于某個人進行怎樣的處置。
聞命低聲說:“那是個樓鳳,因為欠房東錢,就一直拼命接客。”
“她好像拿到了一張偷渡的船票。”
聞命和時敬之在這個四散奔逃的夜晚目睹一出鬧劇。原來他們是一群偷渡客,因為利益紛争起了沖突,最後聞命看到女人一頭栽下高樓。
小啞巴繃着臉,一言不發。
聞命輕聲說:“預設的立場沒有意義,那就把一切歸零好了。”
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在預設立場的時候,都被戴上了無知的幕布,也就是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弱者,為了避免受損,制定的方案會是傾向于底層的。
因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欲望是無限的。
人們總想走向真理,卻大多在半路誤入歧途。
正所謂殿堂高聳,人間戲場,聞命在燦爛的極光下捂緊對方的眼睛,呈現出保護的姿勢,這是一個态度。
“她死了。”聞命輕聲說。
他感覺手底下的眼睛變濕潤了。為陌生人流下的眼淚很燙,聞命知道。
人們還在喧嘩逃命,聞命帶着小啞巴躲在一處臨時安置點,在自動售賣機買了熱可可哄他喝。對方受過良好的教育,從來不給人添麻煩,似乎也從不需要人照顧,但是聞命總是會起恻隐之心,他端着有些燙手的紙杯吹,吹涼了再喂給他。
小啞巴抿緊嘴巴,只露出小半個下巴,很不配合。
“容易撒。”聞命說:“杯子不結實,你快點喝。”說完覺得不對,又糾正:“慢點喝,慢點喝也可以,不能嗆着,不着急。”
他湊過去,舉起手臂,他看着對方蹲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啜飲,那個姿勢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有點像古典油畫裏英國淑女做的,顯得嘴巴都變小好多。
聞命心裏癢癢的。那人又推他,聞命說:“…我不喝。都是你的。”
他擡頭環視周遭,四處都是火光,變壓器不穩定,時時有崩潰的風險。
而滿地血肉崩裂爆響。
聞命收回目光,對方喝完了,靜靜等着他,聞命忍不住給他擦擦嘴,拉着他站起身。
很多個瞬間聞命在感知危險方面如同敏銳的野獸,頑強和執着在苦難澆灌的土壤中不可抗拒生長出來。誘使他在格外危險的那一剎那做出自保的本能反應。
聞命望着被黑色天線遮蔽的大樓,又遠遠望着自己的藏身之處。
在後半夜,他找到了收保護費的蛇頭,掏出幾乎所有的錢財租下了一間帶半個地下室的空房。
這是貝倫街附近的荒涼地段,旁邊是貝倫區的隔離牆,上布滿黑紅色塗鴉和大洞,聞命用眼睛估算了一下那堵牆的高度,認為這是一個相對安全和便利的住處。
後半夜,聞命帶着人回到紙板房收拾行李。
他們實在沒什麽可以帶的,聞命挑了最值得搬走的工具和食物放在行李袋中。他最重視的其實是唱片機和舊磁帶,這是聞命眼裏最最值錢的東西。
窗外又開始落雨,嘩啦嘩啦,流水在地上蔓延,把幹涸的血跡浸泡,沖刷。
他們聽着夜間冷雨,在紙板房的床邊并排坐着,聞命自說自話,把那個故事講完。
*
蛇纏繞着葡萄藤,悄悄靠近,俯在葡萄耳邊說,“那我就引誘亞當和夏娃喝下你”。
葡萄說,“他們會為我發出驚嘆的。”
蛇說,“他們為自己的欲望發出驚嘆。”
葡萄說,“那也沒關系,他們喜歡這種像血液一樣的顏色,而我會成為他們臉上的晚霞。”
小豬跳跳說,“你是一個詩人。”
蛇盯着葡萄,說,“你臉紅了。”
葡萄說,“才沒有,我只是更熟了一點點。”
更熟了一點點。
門外的爬山虎依然蒼綠,雨水打在車鈴铛上,時不時敲擊出脆響。
明天是新的一天了。聞命看着窗外的大雨神游。
這個晚上也不是沒有收獲的,聞命用一個故事換來了小啞巴的名字。
他叫小敬。
*
他在此後的幾天裏都在給時敬之講故事。
那些故事很簡單,聞命常常即興發揮,他把從電臺裏聽來的故事和山林間孕育的奇聞異事結合在一起,湊在小啞巴耳邊講故事。
後來,聞命偶然擡起頭來,發現時敬之正以一種安寧的神情望着他,他一動也不敢動了。
聞命曾經無時不刻不在擔心,他出身于第四象限,這是烙印,也是原罪。他帶着被害妄想去猜測聯合政府的爪牙一直在搜尋他,他已經十六歲,過了未成年人保護法案。也許某一天,身後會突然出現一只手,把他從黑暗的島嶼抛到光天化日之下的人群中,那時他将無處遁形。
現在他開始擔心別的事情了。
新的住處依然潮濕,牆角布滿黑色滑膩的青苔。聞命想搞點石灰粉,把那面牆補一補。
因為屋裏進了蛇,聞命發現的時候,随手拿了水果刀,斜刺裏一人比他還快,一道白光擦着他的臉龐閃過,“嘭”的一聲,牆上破出大半個彈坑,血潑了半牆,半米長碗口粗的蛇開膛破肚。
聞命驟然回頭,時敬之舉着手臂,滿臉冷淡,手中的那只袖珍槍還散着熱氣。
聞命僵在原地。
時敬之有些疑惑,沖這邊轉過臉。
聞命僵着臉,剛想說“要不咱先打個商量把槍放下”,下一秒時敬之飛快把槍收起來。
可能因為聞命一直沒有說話,他小聲道:“胳膊麻了……”
“啊?”聞命一噎,眨巴眨巴眼睛,轉念想小孩子身體還沒養好就這麽動刀動槍的。他大步上前捧起他的手揉搓,又左捏捏右捏捏對方的肩膀:“還麻嗎?這樣呢?這裏?小孩子家家的吓我一跳!合着咱還是個冷面天使哈。”
“唔。”時敬之垂下眼,這才說:“好疼啊。”
*
這天聞命又去上班,回來發現小啞巴在切西紅柿。
其實小啞巴跟他的相處真的變和平了,不再是聞命單方面的“自作多情”。
昨天,他給聞命留了半顆青蘋果,大前天他趁着聞命不在偷偷洗碗。
這次他又在偷偷做事了。
家裏還剩下幾棵西紅柿,聞命為了做熟食,專門買了貴的。
聞命忍不住站在門口看他。
他很不熟練,一把切到了手。
“晃蕩”一聲,門板被撞開。
聞命沖過去拿水沖傷口,時敬之愣了愣,聞命說:“小敬!你在做什麽?”
“做飯。”時敬之說:“你沒回家,我想做飯吃。”
“沒關系,你可以等我回來做。”聞命瞬間懂了他的意思:“又不累。”
時敬之又是一愣,他忽然說:“好疼啊。”
說完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聞命不明所以,他也愣住了:“很疼嗎?啊……出血了!很疼啊!我給你吹吹!吹吹!吹了就不疼了!”
他湊過去吹時敬之的手,對方卻很抗拒,時敬之握着聞命的胳膊,手指碰到了聞命的紗布,聞命還在黑診所打消毒針和疫苗,他比較倒黴,遇到了一直變異的大老鼠,傷口處理起來比較麻煩,他要連着打三針,然後間隔半個月、一個月打兩針。
時敬之竭力握住聞命的胳膊,他很執着,卻又好像不怎麽敢握緊,就一直說:“好疼啊。”
聞命啞然。
他慢吞吞地把水龍頭扭緊,等不出水了,再拿起幹淨毛巾把時敬之的手指擦幹淨。他避開受傷的部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過去,緩慢又細致。
他擦完以後,又轉身去拿急救包,掏出裏面的紗布和藥品,一圈一圈把傷口包好。
然後他開始疊毛巾,毛巾被放在一旁,疊得整整齊齊。
“……沒有關系。”聞命做完這些,低着頭說。
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啞聲說:“……沒有關系。”
聞命的心像是被什麽揪住了。
他緩緩擡起頭看着時敬之的臉,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輕聲說,不疼的。
他看到時敬之的臉又隐忍地皺了一下。
然後他自然而然地張開雙臂,把這個人擁入懷中。
他們在光明街陰暗潮濕的寮屋內擁抱,一個嘴裏說,好疼啊,一個慢吞吞解釋,不疼的。
時敬之在哭,無聲無息地哭,眼淚全部滴到聞命的衣服上。聞命感覺那些眼淚好重,全都砸在他的心坎上,讓他心酸不已。
他還在一個分不清快樂和酸楚的年紀,腦子裏的愛恨依然泾渭分明,不知道人心的立體和複雜性,滿身使不完的勁,還有些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混不吝,內心依然充盈着少年人才有的盲目與天真,連心動的理由都那麽簡簡單單。
他好像體會到了一種溫暖柔和的愛意。
這也許源自社會上層對底層勞苦大衆的博愛,杯水車薪的博愛,與金錢和道德無關,那是一種愛意。
這也許只是因為這個人心性良善,帶着飽含包容的悲憫心,對他這種小偷一般竊衣取溫的人投以溫柔一瞥。
那只是一種愛意罷了。
但是沒什麽關系。
他不想因為饑寒交迫而堕落或者失節,也不想沉入深淵就此衰萎,社會是個弱肉強食的叢林,他必須勇敢,才可以逃避窒息的可能性。他随時準備着最後一搏,動作要穩健踏實,否則就會葬身亂流之中。
在聞命不斷妥協和退步忍讓的人生中,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說,好疼啊,然後為他落淚。
聞命對此心懷感激。
他忽然骨軟肉酥,全身乏力,仿佛要一直沉膩在這個懷抱裏。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理解時敬之哭泣的緣由,也不懂得他這種噴泉式哭法的根源何在。然而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中,聞命都記得時敬之熱燙的眼淚。那種感覺苦澀難言,言不由衷,讓他在午夜夢回時緊緊揪着胸口。
時敬之的淚水很燙,冷卻後又很涼,他的眼睛裏長了噴泉,湧出的水溶液一點一點把聞命淹沒。
聞命拍着他的背安撫他,不疼的,真的。都過去了,只是一只小耗子,誰還沒見過耗子嗎?我以前還被黑熊抓過呢,你看我不是健健康康好好的?
他遇到一個很心軟的人,會為了一些小事與細節而自責愧疚,不是挂在嘴上,而是記在心裏。
時敬之哭着說,好疼啊。
聞命知道時敬之在說對不起,他沒有阻止這個人哭,然後聞命回答他,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