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9·鏡像

第39章  Chapter 39·鏡像

接下來的一個周,時敬之迅速複工。

他多年不休假,這次不聲不響請假一周,整個辦公室的職員都很懷念他。

他們對時敬之的熱情令人驚嘆。

他們的理由特別多,比如上司幹活,下屬輕松,比如他從不苛待,反而會盡量照顧大家的不同需求,比如他臉好,年輕,年輕就是免死金牌!

他們現在能記起時敬之的種種好處了。

這個人謙遜內斂、樂于助人、善解人意,他是那種在外出春游路過危險地帶會提醒低年級的孩子們小心、包裏随時額外裝着一保溫杯水、口袋裏可以變出創可貼、衛生棉條、棒棒糖……仿佛擁有哆啦A夢百寶箱式的學長式人物。因此雖然年紀不大,在一衆下屬眼中卻是靠譜的存在。

最後有人熱淚盈眶地拿回歸方程寫總結,Arthur是整棟樓裏最有耐心、脾氣最好的人!在別人打擾時,從不發火、從不斤斤計較、心态非常平靜!那種恩重如山的父愛流淌在他薄削的胸膛中,細水長流。

雖然奇葩上司社恐到不近人情,但是擋不住整個辦公室的人員氛圍好,他的桌子上擺滿小零食,司康、鮮奶、水果拼盤、西洋參茶、凍幹海參……大家還在茶水間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冷餐會歡迎他。

鬼知道同事們在心裏歡呼,枯燥無味的職場生活終于能幹點有意思的事了,朝九晚五的政府部門工作冗雜,他們已經好久沒互相摸着小手唱起快樂歌謠了!

借上司歡迎會一起逃半天工作也是可以的。

可惜鄭泊豪出去開會,無人喝彩無人起哄,也更加無人拯救重度社恐患者。

社恐達人時敬之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僵硬和尴尬并存的表情,他克制地說,抱歉,我沒有為大家準備回禮。

衆人大度擺擺手,不了不了,這算啥,您能回來我們就蓬荜生輝。他們捧着Arthur的手訴衷腸,送禮物,場面一度生離死別,非常感人。

時敬之的話還沒說完,他沉吟片刻,又道,這樣吧,大學最近有一場虛拟系統關閉儀式,我給大家弄票吧。說完又覺不妥,環視一圈問,你們有興趣嗎?

那必須有的!

要的要的!他們說:“謝謝Arthur!可以去拍照!”

時敬之笑着關上辦公室門。

誰都能看出他最近容光煥發,心情不錯。TINA繼續抱着通訊器彙報工作,忍不住多嘴:“有虛拟系統也太好了吧!什麽時候可以取代煙霧報警器?”

時敬之側臉,“坐着說。”

他引她一起坐在工作區間。

TINA踩的高跟鞋有些磨腳,她一屁股坐下,給他指報告單:“上個月發生了好幾次煙霧報警器假警事件,所以上面有通知下來,要我們配合檢修。”

“煙霧報警器每月都會報假警。”時敬之笑着說:“尤其是在唐人街和明火餐館。你學生時代沒有經歷過半夜三點被趕出公寓的事嗎?”

“半夜三點誰會在廚房做飯啊!!!說起來我就生氣!”TINA憤憤不平:“還有那些室內抽煙的!不知道違規罰款嗎!整棟樓直響,竟敢讓我頂着雞窩頭下樓!”

“咳——”時敬之臉色微妙,他略帶尴尬地說:“所以說半夜被趕出門的事也算司空見慣。”

所以為什麽要提學生時代?!

TINA驚悚地想。

這個人竟然是時敬之嗎?他竟然在工作時間進行閑聊嗎?

他是在和我拉近距離嗎?不不,他在和所有人拉近距離!

到底是何方神聖改變了他!

TINA語氣平靜道:“是的,是的,我已經習慣了親愛的德爾菲諾市中心每天淩晨一點呼嘯而過的救火車鳴叫。”

“但是上個月發生了好幾次假警,都是在大型商場和人員密集之處,比如海鮮市場,有人八卦說,和爆炸案有關。”

時敬之神色一凝。他在報告單上簽字。

TINA收拾好報告起身,時敬之突然間叫住她。

“我其實有點疑惑,TINA女士。”

TINA看他起身擺好桌椅:“你每次都站着彙報工作,其實你可以坐着的。”

“……???”TINA磕磕絆絆道:“這是……職業守則。”

“可是員工手冊裏并沒有明文規定,下屬必須站着彙報工作。”時敬之一絲不茍地求知:“你可以坐下。”

“好的!”TINA露出标準化笑容:“我下次會坐下的,一定!”

時敬之下班後向薇薇安要票,女士欣然同意,轉來三十張電子票。

他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加快步伐,一邊走一邊看通訊器,噼裏啪啦回複信息。

有職員同他擦肩而過,眼裏劃過驚異。他也只是同人家禮貌微笑,狂按電梯鍵。

時敬之下班那樣早,甚至提前三分鐘打卡出門,踩着油門飙車回家。

此後的幾天裏他都在“遲到早退”,雖然這符合“年輕人作風”,也符合某些職員對于上司的臆測,但是他依然令人大跌眼鏡。

時敬之變得鮮活生動,任誰都看得出來。

他仿佛打破了僵硬面具,戴上柔軟的絲質面紗,霧一般存在,一雙眼睛是全身最為光耀炫目之地。

他帶聞命去醫院複查,去陪托馬斯和老奶奶說話,沿路走過街頭巷尾。他們漫無目的,一直說悄悄話,天南地北,未來過去。他的眼睛四處好奇地向外張望,面容舒展,全是柔和表情。

聞命牽着他的手揉搓,珍惜珍重,手指那樣細。他樂此不疲,一直捏着時敬之的手玩,兩個人走着走着,肩膀一下一下撞在一起。偶爾他們心血來潮在街邊吃飯,有時候去超市扛一堆菜回家做,掃地、拖地板、清理花園,捧着爆米花看影片,消磨一整晚。

更多的時候他們在接吻,擁抱,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嘴巴連在一起,從東挪到西,磕磕絆絆地行走,然後紛紛跌進沙發裏。

時敬之垂着眼,神情倨傲又冷淡,他仰頭咬聞命的嘴唇,眼中泛出淡淡笑意。對方也吻他,俯在他耳畔說些俏皮話,語氣暧昧溫柔,讓人臉紅心跳,時敬之笑着躲,拍拍打打,躲着躲着又吻在一起。

他們對着生活中的喧鬧充耳不聞,過着寧靜的日子。時敬之再也沒有去過27樓的醫療實驗室,他的那個秘密基地,因為他和聞命一起聽音樂。

音樂是他們的共同語言。

時敬之再次為了買一張古老的唱片而殚精竭慮。偷偷藏在身後,獻寶一般捧到聞命面前,期許着換一個贊賞的笑容。

那些時間裏,他很多時候叫哥哥,更多的時候叫聞命,冷淡的、多情的、嬌縱的、極樂的。很難想象,時敬之身上會露出那種濃烈的嫩葉氣息,原本他可是古老的樹,光禿禿到了頂。

那可能是因為聞命很寵愛他,讓他神智昏聩地寵愛他。

曾經他非常發怵,甚至放不開,面對聞命無比拘謹,因為聞命被他仰望,他在等待聞命給他打分。

可是聞命總是對他笑,無論他做什麽事,聞命一直對他笑,深情的、多情的、戲谑的……他惴惴不安,臉紅心跳,被人誘惑着半推半就地敞開肚皮。

其實有時候他根本分不清聞命到底什麽意思,尤其是聞命似笑非笑的瞬間,時敬之看得分明,膽寒發豎,但他想到聞命說喜歡他,那麽聞命對他笑,肯定代表了對他的認可。

所以時敬之不知不覺顯露出自己本來的樣子。被他遮掩的、藏匿的、心性單純的模樣。

愚蠢,嬌憨,天真,盲目,和外界對他的期望截然相反。

他像在撒嬌,像小孩子讨糖吃,可是不是的,他把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手心朝上,交給對方一顆糖,仰着頭求表揚。

原來時敬之也會笑着講話,聲音發軟。

原來時敬之也會随時随地要人抱,他黏人得緊,眼巴巴地黏在聞命身上。

原來時敬之一點都不勤奮,他讨厭做家務,恨不得進門就把裹在身上的制服扔地上,最好是一邊走一邊扔,累到躺在地板的衣服堆裏長睡不醒,第二天整眼打開櫃子,裏頭春夏秋冬的衣服混在一起,随手扯出哪件穿哪件。

原來時敬之也會賴床,他也會很懶,周末的時候總想躺一天,每當這個時候,聞命就變着花樣說他可愛,從來不會罵他懶惰。

論起花言巧語,時敬之怎麽會是八國語言專家、世界級瀕危語言大師的對手,聞命在龍蛇混雜的環境裏長大,一晚上聽過見過的能頂時敬之的二十年。

時敬之可是連髒話都不會罵的人。

聞命滿臉促狹說他,你不會以為我在關心你吧?我就是開個玩笑。

時敬之氣急了,嘴笨又不會罵,只會冷着臉,“惡心!”

他這樣講,聞命還是笑,從來不會不理他,所以時敬之相信,這樣說聞命是安全的,是不會招致懲罰的。

久而久之時敬之被養出了脾氣,睡不夠的時候會發起床氣,聞命把餐盤端進卧室,用一頓早餐輕松将他安撫了。

一頓在卧室裏吃完的早餐,打破時敬之守了二十年的規矩。

其實時敬之是那麽容易被滿足的。他在看到小熊形狀的烤面包時滿臉驚喜。

他其實并不明白,這是聞命收起了自己的爪牙,拿着誘餌勾引他,并且隐忍不發,伺機而動。

相反,時敬之時常會自責和反思,自己總在試探聞命的底線。因為聞命好像是唯一一個讓自己感到舒服的人,讓自己想要釋放并且得到快樂的人,他總擔憂自己是一把尖刀,會吧聞命刺傷,但是聞命從來沒有那種受傷後的反應,反而笑着接納。

時敬之太幸福了,能呼吸的感覺太好了,聞命不會卡緊他的喉嚨,反而給予他一片開闊壯觀的荒野。

長時間緘默不言的陪伴滋生了久違的溫暖,賦予他滋潤光澤的嘴巴,淡淡的胭脂般的紅暈,烏黑亮麗的細發………他身上淡淡沾染了情欲的味道,顴骨上飛起的紅潮漲落又退下,曾經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現在彎成月牙。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光明街時期,時敬之對着他笑,對着他哭,天真無邪,一臉稚氣,像是被他圈養在秘密森林中的人類幼崽。

變本加厲的是,在很多個瞬間,時敬之會對着他流露出全然袒露又依戀的目光,哪怕只是一個微小的瞬間,緊接着他會冷淡地垂眼,卻依然會激發出男人強烈的愛欲。這和少年時代的時敬之有根本不同,十四歲的他,遠遠沒有七年後的他那般克制安穩。

也有些時候,時敬之臉上帶着一絲迷人的淺笑。那種光彩奪目的笑容出自內心最深處的驕傲,曾經被狠狠壓抑的、屬于時敬之的驕傲,現在它們不由自主地砰然綻放,讓聞命忍不住仰望。

他們還是會尋歡作樂,刺激的,溫情的,幹柴烈火的,水到渠成的,時敬之是閃閃發光的緞子襯裏,走出陰影輕輕在陽光下搖晃,從搖擺的腰肢到染淚的眼角都在難耐情動,抗拒的臉上帶着一種搖曳風情。

他長大了。

他長大了,聞命想。

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蜷縮在聞命懷裏、一無所有、無助不安的孩子了。

他再也不需要旁人為他遮風擋雨,添衣加飯。

現在他會荒謬而美麗地綻放在聞命身下,聞命懷中………随便什麽秘密的、有聞命存在的地方,被聞命吻過,垂着眼睛隐忍呻吟。

時敬之有那麽多秘密花園,他悄悄開門,等着聞命穿越掩蓋的藤蔓進去,他們在植物蔥郁的熱帶花園中寂靜相擁,感受熱騰騰又潮濕的呼吸。

他沒有辦法拒絕聞命,只好攀附對方的手臂,然後他聞到了古龍水和木質的香氣。

聞命擁抱他,就像擁抱一份珍貴的禮物,珍貴到讓人無法忍受的禮物,他想,時敬之那樣美麗又安靜,就這樣停止自己懷裏。

聞命醉到麻木,腦海中卻又警覺性地燃起憤怒。

他聽到自己內心深處咆哮般的笑聲,那些空洞的笑聲在嘲諷自己,讓他變得麻木又清醒。

這個人如此弄虛作假,手段高明。

給他一種這個人是因為他才這樣笑的錯覺。

給他一種,這個人只對着自己,才這樣笑的錯覺。

*

幾天後,時敬之帶聞命去學校main building參加活動。

禮堂裏已經打上了暖光燈光,營造出一種衣香鬓影、盛世繁華的氣氛。

時敬之剛出艦艇,老遠看到有人同自己招手。

範銘明是德爾菲諾大學的學監,也是時敬之曾經的師兄。

時敬之加速走了幾步,淡淡道:“明明哥。”對方對着他的冷淡見怪不怪,一手拍上他的肩膀,時藏之的背部肌肉迅速緊張,三秒後,他克制着自己放松肩膀。

關于時敬之的傳聞有很多,但是最多的還是他不停跳級、提前畢業的光輝履歷。

做作業的時候不卑不亢,态度認真。

師兄本人對小師弟的觀感還是很好的,他嚷嚷道:“Arthur呀!快來給哥哥抱一下!畢業好幾年啦!都一直沒見!”

“明明哥——!”時敬之避之不及:“也沒多久,半年前還在醫院遇到過……”

“啊——你說那次。”範銘明很是激動,眼睛都瞪了起來:“生命科學學院變異動物跑了那次啊!好多職員和學生被咬住院了,唉當時好像住你隔壁樓,也沒來得及多看看你…怎麽樣啊?腿好了?”

“好多了。”時敬之忍不住笑:“銘明哥還是那麽好脾氣。”

“嗨!我操心的只有你們你不知道?!當學監的不想好脾氣也不行啊!”

“今天老師我的手表壞了,明天老師我肚子疼請假。後天我失戀了老師你可不可以陪我喝酒?!一哭好幾個小時!”範銘明拉着時敬之在門口,随手指着宴會中央介紹:“你看那個!那個!都是師弟師妹!現在的小孩和你那個時候不一樣了!滿嘴謊話!個個讓人不省心!”

“那我脾氣能不好嗎?!一天天的!奶孩子我可是第一位的!”範銘明很是驕傲:“德爾菲諾大學雞媽媽!獨一無二!如假包換!”

時敬之随意看了一眼燈紅酒綠的人群,還是笑:“沒有的事情。現在的小朋友很可愛的。”

“哎呀時代變了呀今非昔比啊我真是和他們有代溝了!”範銘明随時伸手和新生打招呼,突然看了眼時間,又拉着時敬之往樓梯走:“…對了…時老師和師母在樓上,他們在等你。”

時敬之腳步一頓。

他應該想到的,時氏夫婦是電子掃盲計劃的開拓者,帶過的學生沒有百萬也有十萬,他們不可能不參加虛拟系統關閉儀式。

時敬之沉了臉色,克制着微笑:“那我上去,你幫我招待一下我的……”

他看向身後。

範銘明順着他的目光往後看,恰好同一位高大的男人對視,下意識熱情洋溢道:“你朋友?!好的!好的!沒問題。”

聞命沒有出聲,時敬之未曾否認。

範銘明古道熱腸,時敬之夾在兩人中間欲言又止,他對上聞命的眼睛,突然有點發怵:我上去一下……你等等我?

聞命微笑,輕聲說好。

*

三分鐘後,二樓會客室,時敬之同手中的一盒炸魚大眼瞪小眼。

“哼!你看看你媽媽,記得你最愛吃這個魚,起了一大早炸的!”時父坐在沙發裏,重重哼了一聲。

時夫人下意識瞪他,換來對方心虛地瞥開眼睛。

女人變臉比德爾菲諾的天氣還快,她滿臉慈愛與溫柔,看向自己的兒子:“兜兜,快吃,你不是最愛吃媽媽炸的魚嗎?”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時父和時敬之的矛盾随着時間磨滅了,他們好像産生了某種默契,就這樣面和心不和地生活在一起,維持表面脆弱又寡淡的和平。

時敬之認真低頭吃魚,腦海中的思緒卻飄遠了。

他于做孝子這件事幾乎狗屁不通,他一直被安放在一個孝子賢孫的殼中,可是這個人設之殼的破裂始于由內部的人發起的反叛。

前十四年他在削足适履,十四歲後如同崩壞的河堤,一直橫流。

時敬之曾經狠狠打碎了這個模板,又心軟而委屈地繼續着焦灼的生活。又或者說,他打碎的過程未完成。

時父總是說,做人應該外圓內方,又說過剛易折,過柔則卷,所以要不卑不亢。

然而時敬之似乎和這些标本都不沾邊。

他說:“謝謝媽媽。”

時夫人喜出望外地勸他,慢點吃,慢點吃。她把所有的刺挑出去,酥脆金黃的面皮裹住雪白魚肉,是最家常普通的菜式。

因為她記得,時敬之不會咬刺,曾經卡了喉嚨直哭。

這個她也同時敬之講過的,村醫說,你快走,我不能治!再不去鎮裏醫院孩子就卡死了!他拿了手電筒照進孩子的喉嚨,你看看!要腫沒縫了!一旦沒縫!人就憋死了!

她自己抱着他走十幾裏山路,裹緊棉襖,寒碜又狼狽,她沒有錢,只有一雙腿,她用埋怨的語氣同時敬之講話,神态間全是對時先生的怨恨。她說他靠在班裏,他眼裏只有那班學生了。

時夫人自己在醫院陪時敬之打了七天吊瓶,他起了高燒,手腕腳腕的血管太細,實習小護士紮了十幾針沒紮進去,急得直掉淚,後來她把護士長找來,在時敬之頭皮上打針。

時敬之聽時夫人講過好多次,他是傳奇,是醫院裏打針不哭,聽話乖巧的傳奇。

時敬之總是默默無聞地接納母親的怨恨和怨氣,對生活的,對時先生的,那些怨恨裏夾雜着鮮血淋漓的愛意。

他說不出喜悅還是難過,也許穿着讓人流血的紅舞鞋跳舞時,能獲得觀衆的喝彩,那就是好的,那種“好”也值得歡喜,讓人麻木到忘記流血的疼痛。

時敬之非常後悔,自己在十四歲那年,慢慢發現了那雙鞋不合腳。

他曾經在無數個時刻妄想過,自己的人生快點跌落谷底,這樣說不定可以迎來觸底反彈。

墜落的感覺讓他絕望,他已經墜落了這麽多年,卻依然沒等來一個了結。

時先生又開始板着臉暴怒:“不知父母恩!你媽媽早晨四點鐘起來買魚!他知道你最愛吃這種!你知道這種魚有多難買!她跑了三個市場!早飯都沒有吃!”

時敬之發現自己慢慢忘記了呼吸。

他好像越來越愛這對夫婦,為了一頓精心準備的魚而輕易原諒,好了傷疤卻忘了疼一般繼續獻祭。可是他是清醒的,他在提醒自己去記住那一刀刀傷口,那一道道傷痕,因為忘卻代表對不起自己,時敬之有種猶疑的不甘心,很難讓自己心平氣和地去忘記。

就這樣,他越來越愛他們,卻越來越難以喜歡他們。

以至于對很多事的忍耐更上一層樓。

時先生看到時敬之又軸又擰的模樣就火冒三丈:“你吃什麽魚?!不知道宴會前吃這種東西有損禮儀?!”

“時敬之!!!你聽到沒有!!你爹在和你說話!”

同一時刻,一樓宴會廳。

“範先生,我聽你們都互相叫師兄弟,這是什麽地域特色嗎?”聞命低頭整理了下袖口。

“是呀是呀!”範銘明對着這位剛剛認識的年輕朋友熱情似火:“聞先生是哪裏人呀?您這是第一次聽見師兄師弟之類的稱呼嗎?”

“邊境。”聞命微微笑着,體貼地在空中畫圈,簡潔明了地解釋:“西北海島,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但是我在奧本生活。”

範銘明恍然大悟:“哎呀!那個地方我去過的!風景不錯!适合養老!”

聞命笑着恭維,小地方而已,不過适合度假。

那都是些完全藏在犄角旮旯裏的荒山野嶺,只有原住民才熟悉,外界很難感興趣。

一開始看外貌,範銘明以為他是亞裔,他為了自己的誤解感到歉意:“怪不得您不了解,其實這是我們學校裏約定俗成的規則。”

“您知道西太平洋區的華人大學濟之聯大嗎?以前出身于濟之聯大的交換生就喜歡這麽叫,師兄師弟,師姐師妹,那所學校的人有這個傳統,到了德爾菲諾,依然喜歡保持原始稱謂,後來代代相傳,我們就都這麽叫了。”

“文化身份認同?”聞命輕聲說:“個體對于所屬文化以及文化群體形成歸屬感及內心的承諾,從而獲得保持與創新自身文化屬性的社會心理。 ”

“畢竟人總得知道從哪來的嘛。”範銘明笑。

這句話不知道從哪裏觸動了聞命,他愣了三秒,臉上綻放出今日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微笑:“有些人想要忘記,可是有些人卻在銘記。”

“是吧是吧。”範銘明說:“我的父母都是移民,特別重視聚居地和團體感,逢年過節燒香祭祖,就怕我們這些後代忘了自己根在哪裏。”

聞命再次苦笑,那裏頭帶着啼笑皆非的妥協和意義不明的嘲諷:“人的骨子裏總是流淌着祖宗的血脈的。”

“我們不想做飄萍的嘛。”範銘明說:“鳥倦舊林,是我們祖先血脈中無形的羁絆,是一艘古老得生了根的船,長在我們每個人心裏。”

他說着,忽然笑起來:“這話還是師弟說的!”

“師弟?”話音落了,聞命便反應過來:“您是說小敬?”

“小敬——啊,對,也就是Arhtur。”範銘明嘴巴不習慣,用力咬了咬音節:“原來你們是這樣稱呼的,我們從來不這麽叫他。”

“嗯?”

“Arthur入學時候的名字叫 Arthur Shen。”範銘明習慣性伸出胳膊在人群中破開道路:“您不知道嗎?他入學随的母姓,師母姓沈。”

聞命以一種陰鸷的眼神看向他,在好幾秒以內,他都不發一語。

被那眼神一激,範銘明忍不住開口:“聞先生?”

聞命似乎沒有聽見,範銘明緊張而疑惑地向他走近一步,連聲呼喚幾遍,對方才如夢方醒。

聞命的聲音沙啞而陌生,他緩慢地确認道:“您的意思是……時敬之入學的名字一直是Arthur Shen?”

“對啊。”

“宣傳欄和獲獎名單上的名字也是這個?”

範銘明又是一愣,心想師弟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嗎?他可是低調到恨不得沒有存在感的人。怪不得你叫他小敬,聽起來就關系不一般。

範銘明答:“是啊。不過師弟人很低調,不怎麽喜歡校報社發照片和生平,所以宣傳時候的材料能省則省,往往出個簡訊就得了,唉,師弟太低調也是個麻煩事,你不知道每年報社的師妹們都要找我哭,湊不齊明星學員怎麽交差?”

“他叫Arthur Shen…”聞命那個樣子非常奇怪,他站在花窗和樓梯之下的陰影中,似乎很遙遠,朝着範銘明的方向注視了許久。

“是有什麽事嗎,聞先生?”範銘明感覺非常奇怪,這個男人身上的熱情褪去了,留下種很有壓迫感的沉默。

聞命被人叫了兩三遍,才若無其事地擡起頭來。他壓下心裏升騰起的所有憤怒與驚異,虛僞笑道:“原來是這樣……範先生看起來很了解Arthur,你們一定關系很好吧。”

那關系哪能好過您呢,範銘明心道,我們可不叫小敬。

“嗨,我和他認識好多年了嘛!”範銘明比劃說:“差不多他剛入學的時候吧,我還沒畢業,剛認識的時候這麽高,我心想哎呀真是了不得,人家學霸跟我們學酥就是不一樣,一看這個氣質就不一樣,他家就他一個孩子,父母肯定花了大力氣培養的。”

“然後我當時的活其實是當他們的生活學監。這個吧…我先給您解釋一下我們學校的發展史…當時學術學院和生活學院是分開的,就跟那什麽霍格沃茨似的!霍格沃茨!他就在我管的那個生活學院裏,不過他不住宿舍,住的學校附近的公寓。”

“我心思小孩自立能力挺強,結果有天半夜三更救火車來了,整棟樓學生都跑出來了,我心思起火了?!還是又有人躲衛生間抽煙?後來我去看,他自己站在大樹底下跟人家reception講話,挨個鞠躬道歉,一看我來了,哎呦那個可憐見的,他說對不起我在學做菜,結果糊鍋了煙霧報警器響了。”

“當時剛開學的嗎每年開學都有這種事,跟人家簽字道歉完了就沒事了,但是我就很奇怪,大半夜做啥飯怎麽不睡覺,他說刷夜刷的。”

“我說你餓了吃點餅幹啥的不就成了!看那個樣根本不會做飯,他就不說話了。我多嘴問了幾句,口氣有點沖,他就開始哭,但是打死都不說,光知道哭。唉,臉都白了,我心思小孩肯定在家都沒挨過訓,天天被誇天天被人捧着,臉皮薄,估計也沒受過什麽挫折,光叫個救火車就吓得渾身打哆嗦。最後我說,我沒怪你,你別把我當問責人我就是關心你,告訴師兄為啥要這樣。”

“他就說他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三年課程一年修完,以後早點畢業。我問他老早畢業幹嘛?!他說早點工作掙錢。掙錢幹嘛?!他又說買房子,我想你家也不缺錢啊!他就說他要買房子……特別大特別貴的房子哎呀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哦然後是做飯,你不會做就別做,他說不行,一定要學會,白天沒時間做,那就晚上學。我第一次覺得這小孩真讓我頭疼!你把廚房炸了怎麽辦?!怎麽就那麽拗!最後他才妥協,但是還是拗,不死心說那就天天吃西紅柿炒雞蛋,他會做這個,等把這個練順手了,就不怕炸了。”

“哎呀。”範銘明感慨,“這可能是我這個師弟唯一像個小孩的時候,平時真看不出來。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想不到的吧?你看他天天閉嘴不怎麽說話,哭起來簡直像個大花灑。”

聞命目光閃爍,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們向縱深的宴會廳走,走到擁擠的樓梯口,來來往往的學生摩肩接踵,聞命擡頭看了眼二樓房間,不動聲色地沖範銘明微笑道:“學生們怎麽都愛去四樓?”

“今天鐘樓開門。”範銘明指着四樓道:“四樓有個小樓梯,通向鐘樓尖頂,嗨!這鐘樓好多年不開,今天開了,學生都去打卡拍照,圖個新鮮。”

聞命好像有了點興趣:“鐘樓?”

“我們學校的标志性建築,特別高,在德爾菲諾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随便站在居民樓頂都能看到這個鐘樓。”

德爾菲諾大學沒有圍牆,教學樓遍布整座城市,幾乎是個人就生活在大學裏。

範銘明以往經常接待随時來學校參觀的外地游客,他忍不住給外來友人聞命先生介紹:“三樓是小禮堂,舉辦畢業典禮的地方,二樓是茶餐廳和休息室。”

聞命點點頭:“聽說還有個博物館是嗎?”

“嗨?您知道?!”範銘明熱心腸極了:“在三樓,醫學博物館,不知道今天開不開,我帶您去看看?”

正說着,遙遠的宴會廳中央傳出一陣歡呼:“明明哥!”

是那群新生小雞仔。

他們似乎出了什麽意外,大呼小叫,又來一遍:“明明哥!”

“等會兒!!來了來了——!”範銘明分身乏術,正要解釋,忽然見男人笑道:“謝謝,但是感覺有人比我更需要您?”

範銘明抹了把半禿的腦門,急出一頭汗:“…一群孩子。”

小雞仔們一瘸一拐沖過來了,有人還在大聲喊:“我高跟鞋斷了啊啊啊!!!明明哥嗚嗚嗚——!!!”

範銘明左顧右盼:“那什麽,聞先生,要不我們改天——?”

“感謝您的美意,我求之不得。”聞命微笑着同意,彬彬有禮的模樣顯得體貼萬分:“不過今天的确不是好時機,您不要為此感到愧疚,我可以自己去轉轉。”

“畢竟,自己主動發起的冒險才更加刺激,不是嗎?”

“呃——是這樣沒錯!”範銘明依然有點愧疚:“聞先生——”

“如果實在是內疚——”聞命走上樓梯,又回身笑道:“您可以祝我好運。”

*

“人骨子裏都是跟着祖宗學的。”

時敬之小口吃魚肉,對魚刺的恐懼造就了他的慢條斯理。他嚼完二十口,才輕輕擡眼看向男人:“我的今天,到底是誰的翻版?”

“你又要跟十四歲一樣?!你看看你這個态度,陰陽怪氣,冷言冷語誰教的你這麽和父母說話?!”時父很是不能理解:“你到底怎麽了?!你怎麽跟個瘋子一樣?!我到底哪點對不起你?!家裏就你一個!別人讓我們再生個小的,我們不要!那時候的條件我們不是要不起!”

“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們所有的精力、心血、關愛都給了你!”

“你看看你憑着幸福日子不過你鬧什麽鬧?!鬧什麽鬧!!”

“這種日子我一天不想過。”時敬之說着,他本來很平靜,突然開始失控:“我一天也不想過——一天也不想過,這種日子我過夠了,我過得夠夠的。”

他說,“你根本不明白。”

眼淚一點一點砸下來,埋進盒飯裏。

時敬之痛苦地捂住眼睛後仰,砸進身後的靠背裏,“喀——”地一聲響。

他無奈又寬容地搖搖頭,抹了把臉平靜地說:“對不起……媽媽,我本來不想哭的。魚很好吃。”

“你到底怎麽了——”時夫人忍不住,忽然開始哽咽着哭。

時先生瞬間心煩意亂,整間屋子的氣氛變得無比凝重。

他們都沒有發現,時敬之的身體瞬間僵直住了,像是那些突然短路即将爆炸的破舊家電。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哈哈哈!!”時敬之忽然把飯盒一摔,整個屋子安靜下來,他開始冷笑,嘲諷地笑,似哭似笑,他憤怒極了,憤怒到麻木:“這種話你們問了多少遍?多少遍?我也想問問我到底怎麽了?我每天喘不動氣到底怎麽了!所以我到底應該怎麽做!你們告訴我我到底我到底應該怎麽做?!”

“你到底有什麽不滿意?!”時先生指着他道:“誰告訴的你要抱怨和指責父母?!不準!!全天下沒有這種道理!”他看到了掀翻了蓋子的飯盒,這個不規整的飯盒和他不守規矩的兒子一樣讓人感覺難受,刺眼:“時敬之!!你大逆不道!”

“我聽夠你的道理了!”時敬之面容冷厲,一字一字道:“我、聽、夠、你、的、道、理、了。”

“你看看他這個樣子!”時先生胸膛如同忽閃的風箱,他暴跳如雷:“你看看他這個樣子!!”

時先生暴怒地沖過去,沖着時夫人咆哮,雖然在咆哮,卻顯得非常脆弱,仔細聽來如同告狀:“你看看他什麽樣子了!!!”

時夫人滿臉受傷地看着劍拔弩張的兩人,再次哽咽着咽下淚水。

時先生是最最傳統而保守的人,奉行君子之風,道德仁義,對于後代的教導與期望也是按照很傳統的“祖宗文化精髓”,他認為那都是歷經幾千年洗滌才淘煉出來的金子,因此,他實在是無法理解自甘堕落的行徑。無論是挑釁反叛的态度、口出狂言的行為還是疾言厲色的姿态,這幾乎都是他難以忍受、難以置信的雷點。

一言以蔽之,父母沒有錯的,子女永遠不可以騎到老子頭上。

“你滿意嗎?”時敬之又笑,宛如癫狂,甚至有些意氣風發、滿是快意的模樣,這模樣在時先生眼裏簡直是魔鬼,他心想你是不是發了癫,如同鬼魂拿起鐮刀殺人,他看着那個讓他膽寒、憤怒、咆哮的魔鬼拖着長長的鐮刀向他緩緩走來,他注視着自己,殘忍而冷酷地向自己重複發問:“你滿意嗎?”

巨大的激靈從時先生腳底蔓延,讓他從腳掌心冷到天靈蓋,緊接着化作潑天而起的大火狂飙着飛舞。

時先生目眦盡裂,滋滋作響的恨意控制了他,你怎麽敢……

他想,我在那麽艱難的情況下養育你,我們一個月的工資不夠吃肉,就只是買雞蛋,為了你的營養跟得上,我們買雞蛋,可是雞蛋也買不起,所以我們一頓飯只煮兩個雞蛋,只夠你自己吃,因為你要長身體,那是定額定量的飯票。

他想,你剛出生的時候,我捧着你不會抱,又怕把你捏壞了,被醫生罵着指導着抱你,你小小的,睜着大眼睛看我,別人家的孩子剛生下來都不睜眼,只有你那麽漂亮可愛。

他想,你小時候光着屁股跑,我怕你着涼,舉着被子追着你跑,從床這邊追到那邊。

你忘了嗎?

你都忘了嗎?

你怎麽忍心往我身上捅刀?

你怎麽忍心?

時先生怒不可遏:“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時敬之!你說的是人話嗎?!”

“我給你起名叫敬之!我為了給你起名字!我翻了一整本萬年歷!一整本!!我為了給你起個好名字我整整一個星期不睡覺!好!好!叫敬之!我讓你自我規誡、自我戒勉、不驕不躁……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了!!”

“時敬之!”他用殺人的語氣吼他,“時敬之!!”

然後他看到那個目明眼亮的孩子燦爛地笑起來,笑容明豔動人,這種笑容好久沒在對方臉上出現過了,時先生忍不住一愣。

他長大了………

在那個微茫的瞬間,時先生腦海中閃現的唯一一個念頭竟然是,他長大了。

他不是那個小小的、半夜需要自己起來好幾次,換尿布、燒熱水泡奶粉的孩子了。

他那時候那樣小,紅紅的,縮成一小團,時夫人在山區呆久了,營養不良,沒有奶水,所以時先生挨家挨戶借動物奶,可他又那樣憂郁無措,最後還是選了奶粉。

他恍恍惚惚地想,那個粉雕玉琢、軟乎乎被他哄着睡的小孩、那個他沖了好多好多奶粉才止住大哭、在深夜裏啃他手指頭的小孩,怎麽就這樣了呢?

怎麽就這樣了呢?

你怎麽就這樣了呢?

他傷心而憤恨地想,你這個傷我心、剖我肝、磨牙吮血、最後竟然要踩到我頭頂上撒潑的不孝子,你摧毀我的期望、我的臉面、我的付出、我的犧牲、我所有的深沉的關愛……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咔啦”一聲巨響,藤椅被硬生生捏碎了。

時先生滿眼嚴厲,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人,像是一只孤獨而暴虐的狼王。

他惡狠狠地看向自己的小兒子,那個小小的,他歷盡千辛萬苦培養長大的孩子。

他突然拿起掌邊的茶杯狠狠丢出去,憤怒的吼叫令人膽寒:“你怎麽敢!!!!”

然後他看着,對方靈活地偏頭躲開,杯子不堪重負地砸上牆,再瞬間墜落下來,宛如他堅硬的驕傲,就這樣墜落下來,滿室茶香四溢,瓷杯遍地屍骸。

那個小孩攻破他營造的堡壘,以勝利者的姿态劈斷他的驕傲,對着他舉起鮮血淋漓的武器,武器的利刃之上是他的戰利品,時先生在模糊視野中看到了那塊蒼老又惡心的血肉,那是他被硬生生剜出來的心髒。

被親生子毫不猶豫地、幹脆利落地剜出的心髒。

挖心剖肝,為什麽還在跳?

為什麽還不死?

時先生看向時敬之的臉,想要努力辨認一些當年的影子,可是年歲太久遠,分別的時間那樣長,他要看不清他了。

一些水順着時敬之扭曲的下巴滴下來,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下巴,坐在原地慢悠悠整理衣領,然後他擡起頭來,目光停留在男人臉上。

“這個名字不如不要,真是讓我惡心透頂。”

對方在說話了,對方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他努力辨認了好多次,才終于确認那到底是什麽。時先生在迷茫中清醒——

那個孩子滿眼仇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齒,宛如怪物,然後怪物特別心滿意足地舔舔嘴角,冷笑着張開口:“…你滿意嗎?”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你又要打我是不是。”時敬之的目光略過時先生充血的雙眼,再面容平靜地看向時夫人:“你又要罵我是不是?”

他恨透了這個女人流淚的模樣。

好像只要這樣柔弱妥協般哭下去就可以輕易換來諒解,好像只要這樣幽怨又脆弱就可以讓人忘記她當年果決離開的模樣。

心狠手辣的女人。

時敬之的心裏在重複,他把手指緊緊攥在手心裏,直到疼出新鮮的血,讓他梗着脖子清醒。

不能忘……

他想,不能忘………!

“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像個娼妓,我十四歲的時候和娼妓一起玩你就罵我下賤,這次你要罵什麽?”時敬之捧着盒溫熱的魚,忽然感到一種難忍的腥氣,讓他渾身發冷,亟欲幹嘔。

“你口口聲聲做你最光輝的人文事業,多光榮,多高尚,然後你兒子只是和所謂的娼妓在一起玩了幾次,你就罵我下賤。”

“我兩歲歲那年生病住院吐了保姆一身,沒有人陪我。”

“我三歲那年求你不要抛下我,我哭到一身汗半夜發燒結果你還是走了,後來我自己順着記憶裏的路去你單位找你,結果你罵我太不聽話害保姆擔心,全家人找孩子找了一個下午。”

“我十三歲那年有同學約我出去玩,結果你說他們不好好學習不三不四,讓我遠離他們的小團體,真好,最後我又是一個人。”

“我十四歲——”時敬之咳嗽一下,沙啞着嗓音繼續說:“我十四歲失明以後的事,發生了什麽,我永遠忘不了。”

“我也很想問問,我是不是可以永遠沒有那段經歷,這樣我就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優等生,社會上層所代表的一切資源、知識、背景、財富、權力、成功和贊美就還是我的。”

他想,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如果一直按照他們給的模板和人設活下去就好了,這樣他也沒有辦法低頭去看,就看不到自己鮮血淋漓的雙腳,那他就可以高歌猛進,如歷史帶着狗前進一般讓紅鞋子帶着他前進——

前進、前進、向前——

高歌猛進——!

“……可是十四歲的事發生了,這是我人生中最悲慘的滑鐵盧,我真想殺死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從此我的人生一直在走下坡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每邁出一步都像踩在鋒利的刀刃上,每一次呼吸都代表痛苦。”

“那種痛苦刻進了我骨頭裏,一次次提醒我受過的恥辱和教訓,讓我眼睜睜看着尊嚴被碾壓,被踐踏,被踩碎,被摧毀,最後讓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可笑。”

“我到底有多一文不值。”

“這也讓我明白,所謂的真心、信任和付出是多麽幼稚無聊的事情。”

“從此我夜夜難眠,嚼穿龈血。”時敬之荒謬地冷笑道:“我怎麽可能不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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