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Chapter 38·鏡像

第38章 Chapter 38·鏡像

時敬之這個人,是永遠把道德責任排在第一位的人,他做事的首要動力往往是強烈的道德感而不是出于本心,更嚴重的是,很多時候他甚至會為了符合某些嚴苛的标準而下意識壓抑本心,比如本能的直覺、願望和欲望。他的世界裏嚴重非黑即白,他偏執地要求自己滿足對“正确”“崇高”“人類社會最嚴肅命題”的追求,并且殘忍地不允許自己出現瑕疵,一旦他做出了有違社會标準的事,羞恥感會吞沒他,淩虐他,讓他在精神上把自己殺死幾百次。

這種極端的完美人物的養成是由家庭、學校、社會一起打造的。

他處在一個無比封閉的環境中,聽到的永遠只有一種聲音,那就是:你要做個好孩子。

他是為了标準而存活的,那些标準包括怎樣做一個合格——哦不,應該是優秀,優秀到光芒萬丈的地步——優秀的兒子,優秀的學生,優秀的上司,優秀的下屬,條條框框束縛了他,他活得像個工具。

現在,他有了新的角色,他要學會做一個愛人者。是的,那些規則甚至包括愛,規定了誰應該被愛,如何被愛,他應該付出什麽,他應該怎樣去愛,他應該怎樣達到一個無比高的标準,去做一個完美的愛人者。時敬之在拿着自己的生命和自我意志來逼迫自己符合那些有關愛的律法。

他的潛意識在給他下指令,一個心智健全的愛人者應該無怨無悔、默默無聞、無私奉獻、不求回報、勇于犧牲、勇敢承擔……要溫柔、識大體、和善、正義、剛強、堅韌、寬容、恒久、要學着仰望和崇拜、要懂得贊美和欣賞、要博學多才、要小鳥依人……這個世界上有萬般标準,他鞭策自己努力,努力學習、努力改變、努力進步、努力滿足那些有關愛的标準。

以前他覺得時氏夫婦吵架不好,他們互相像刺猬一般傷人,他就希望自己做一個脾氣好的人。他覺得鄭嘟嘟活潑可愛,這個也得學,雖然學不到活潑可愛,有一顆包容活潑可愛的心也可以,所以他允許這種性格的人在自己身邊為所欲為。

聞命“我喜歡你”般的潛臺詞如同一塊敲門磚,不僅僅讓聞命本人完全進入了時敬之心裏的安全區間,更是給時敬之套牢了更多的枷鎖。

時敬之在試着做一個完美而全能的人。他付出時間、精力、金錢、身體……他真的無怨無悔、甘之如饴,他覺得他在遵循自己的本心,因為蘭先生告訴過他,遵循本心是對的,正确的事。

現在這還不夠,他透支自己的所有去陪着聞命做愛,因為聞命有這種需求,他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哪怕那些手段和過程如同蹂躏、虐待和強迫,哪怕讓他不喜歡、讓他感覺羞恥、讓他痛、讓他本能排斥,他也會第一時間在心裏給對方找千萬個理由,甚至說,給這件事情本身找無數個合理性:這是伴侶之間應該發生的,哪對情侶之間的相處有固定模式呢?這是情趣、這是聞命愛的表達方式、這是對方需要他做到的也是他應該去滿足的需求………這些選項都會排在最前面驅使他迎合聞命,罔顧自己內心的意志。

他剛遇到聞命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在這麽做了,現在他覺得不夠,他應該付出更多。

那天以後,聞命明顯覺得時敬之變了,他好像卸載了所有的防備,再也沒了一開始那些貌合神離的狀态。

最明顯的事其實就是某些活動,以前的時候聞命總覺得缺點什麽,雖然和諧但是還是缺點什麽,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不盡興,但是現在,酣暢淋漓已經成了常态。

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時敬之已經把有關“愛的标準”提前到“自我的羞恥感”之前,他像好學生備考一樣檢索愛人者的标準,他發現得體端莊只是一個方面,堅強認真、能遮風擋雨也是一個方面,還有一些他沒掌握的知識點叫做柔情似水、風情勾人、軟萌可愛……

他在這些方面能拿負分,這對一個極端的學霸來講是瑕疵。

時敬之加班加點逼着自己去改變自己。他這個時候的理由是:德爾菲諾大學university avenue那裏挂着的條幅,inspiring people changing the world.要改變世界,必然要先有東方式的修身齊家。

東方式家庭與西方式學校完美地配合,成功馴服了他。

他學會了一種後天習得的能力,融入任何一種他所在環境中的規則的能力,仿如死物,沒有生氣。他是成績單上的A+、是學年進度報告上的評語、是倫理委員會內部朝九晚五的規章制度、是買完咖啡後冷冰冰的五星好評。

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會讨好人,他也不黏人,所以他要付出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去學會讨好、學會依賴。

以前聞命摸摸他的頭發他都會臉紅,現在他會自己穿着聞命的襯衣在他眼前到處亂轉。

聞命給他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剩下的兩天裏他們都在厮混。

以前時敬之臉皮薄,疏離到隔着八百米般遙遠,現在他們像是連體嬰,随便找個地方就能糾纏起來。

聞命居高臨下地笑他,小敬長大了。

時敬之叫他,我的Lieblings.

他記得某天看到同學調情,于是心血來潮也把聞命的備注改為“Lieblings”,然後拿給聞命看。甜心寶貝。備注前頭帶個A,後綴有顆粉嫩嫩的心。

最近時敬之過于熱情。他會學着叫哥哥,他一叫哥哥聞命就瞬間沉臉,緊接着眼睛燒得通紅,更加兇狠地對待他,時敬之就聲音破碎地喊,他目光空茫,他喘不過氣,凄慘難耐地讨好對方,他分不清那些滅頂之災一樣的快樂到底源自何處,聞命摸摸他的眼睛,帶來更加可怖的肆意淩虐。

第七天的下午,聞命在書房看書,他最近常常看盲文書,有事沒事還折騰破電臺一樣的老古董。

“噗——”

門口傳出聲響,聞命忍不住擡頭。

時敬之突然穿了件黑色的襯衣來找他。

他悄悄推開門,把頭先鑽進來,他紅着臉,在聞命肆無忌憚的打量下一點一點走近他。

那件衣服明顯不是時敬之的,聞命擡手,修長的手指輕易拂開垂墜的衣擺。

聞命無聲挑眉:“…小敬?”

“聞命。”時敬之低聲說着,偷偷往聞命腿邊靠,對方發現了他的小把戲,然後縱容地笑起來。

時敬之一咬牙,雙腿跨上聞命的椅子,坐進他懷裏。

他窩在聞命懷裏,又奇怪地擡起頭,看着桌上的盲文書問:“聞命,你在做什麽呢?”

時敬之真是乖巧懂事,聞命好心情地扣上他身上的最後一顆紐扣,滿意地在頭發上摸了兩把,低聲笑道:“我們小敬今天……真漂亮。”

如同誇贊,如同贊嘆。

時敬之大病初愈,依然覺得兩眼發黑,全是汗濕的痕跡。

聞命笑道:“這麽快就好了?”

時敬之瞬間受不了,睜開含淚的眼睛看他:“…你太壞了……”

太陌生了,時敬之很害怕,恐懼和恥辱一直在和愉悅感進行鬥争,讓他心驚膽戰,面色紅潤,聞命就總是變本加厲試探他。

可是這些事情對他而言,都是最新的。

時敬之很無助,像是被煮熟的秋葵,蒼綠色,新鮮的,飽滿的,他化成水,而對方會被他淋濕,一塌糊塗,一次又一次,路過他淌水的身體。

時敬之坐不穩,水滴也跟着拍打,跳躍,連成一片透明泡沫。

聞命這時候非常寬容大度,風度翩翩給予幫助,他很有耐心等對方坐穩,再猝不及防把他撞歪。

他特別壞心眼,一只手把時敬之的手腕壓制住,讓他完全動彈不得,時敬之害怕極了,他躲不開,下意識很克制地閉着眼,可最後還是哭了。

時敬之的模樣很傷心,他說,“你把我整個人都弄壞了………”

聞命的笑聲低沉沙啞:“求我什麽?”

時敬之喃喃說:“你看看我……”

“我也覺得你壞死了。”聞命覺得可笑,故意曲解他的話:“浪。”

“浪得不得了,誰都沒有你會哭。”他咬着對方紅透的耳尖不放,調笑道:“像酒吧裏那些最浪的蕩婦。”

這句話直接引發了時敬之的失聲痛哭。

他很想逃,滅頂的痛楚幾乎将他壓垮:“我不是!你放開我…我不是!”

“你怎麽不是?嗯?還叫哥哥,故意找的?”

“我不是……”他絕望到欲哭無淚:“你放開我………”

“怎麽哭成這樣……”聞命好心地親親他,殘忍的進攻更深入了,時敬之難以承受地打嗝,濕熱的淚水落了對方滿身。

半途裏時敬之再次昏了過去。

他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在寂靜的角落裏隐匿,再被人壓榨着,一搗一搗,散發出醉爛風情。

他這時候真不像話,真不像他自己。

只能無助地打開自己,打開的時候好痛,可是打開的欲望壓不住。

有什麽撬動了他,扯着他的骨頭撬動他,扯斷捆在他精神上的鎖鏈,好像是連着筋骨一起碎了,可太快太麻痹,他分不清是不是痛,剩下的只有酥酥麻麻,讓他神魂颠倒,讓他東倒西歪。

他好像被人灌了半壺迷幻藥,嘴對嘴喂着,腦海深處的聲音多誘人啊,喝一杯就不疼了,所以他被誘惑,被吸引,顫抖着張開嘴巴,藥汁撒了一身,渾身濕淋淋的,藥水滲透到他的肌膚裏去了。

多好,他被碾壓,蹂躏,攻擊,他終于貪婪地張開小嘴主動吮吸,而不是保持決絕緊閉雙唇的克制姿态。

他随着人家被動地晃蕩,在搖晃中睜開眼睛,恰好看到自己甩動胳膊,上面遍布深紅色的傷痕,命運帶來的眷顧,紅到刺目。

那樣子可憐極了,好像自己示弱就會換來珍惜,也不管是不是變本加厲地激發對方的淩虐欲。

聞命好像很快樂,他好像也很快樂,快樂遮蔽了上刑一般煎熬的痛楚,他在學着忘記,學着讓自己忽視新湧出的陣痛。

我不是……

我真的,不是……

他想,可是似乎底氣不足,自身的底氣不足更加讓他難以呼吸,心裏的聲音只能倔強地嗚咽,我不是……

聞命哭笑不得,沖他笑着說,“這到底怪誰?”

時敬之就喃喃地不說話了。

他在事後告訴自己這樣做很對,因為他滿足了聞命的标準。

不,準确來講,他覺得聞命很開心。所以這是對的。

時敬之跑出去,半個小時以後出來,濕着頭發讓聞命擦。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聞命還在看那本盲文書,他收拾得比時敬之快一些,已經下樓扔完了花盆垃圾。

時敬之直挺挺走到他面前,頭發還在滴水,聞命真是習慣了照顧他的生活瑣事,自然而然地接過他手裏的毛巾:“今晚吃什麽?”

“你說吧。”時敬之說:“你做的都好吃。”

晚飯做的是時敬之最愛的海鮮湯炖小羊排。

他曾經學會了屈服,他屈服的第一步就是和CBD裏所有的上班族一樣急匆匆吃一頓工作餐,坐在快餐店的桌子旁喝一杯苦澀的咖啡,半夜扛着筆記本電腦在24小時休息室裏刷夜加班。

聞命在廚房擦竈臺,時敬之就倚在門框邊瞧他,目光從修長有力的腿滑向壯碩的胸肌,聞命端着盤子一步一步走過來,調笑道:“滿意你所看到的嗎?”

他突然抓着時敬之的領子:“過來挨親。”

時敬之覺得他很有意思,邊躲邊随手摸了把對方的胳膊,拉開椅子:“吃飯!”

聞命苦笑着搖搖頭,罵他無法無天。

時敬之滿臉柔弱無辜,好像就搞不懂自己到底哪裏無法無天了。

這個人在生活方面行事緩慢,感知遲鈍,那樣來自世界的傷痛與惡意就少了一些。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優等生。

時敬之有種很矛盾的氣質。他的家裏偶爾雜亂無章,桌子,辦公室,鞋子報紙扔得到處都是,可是他又會拿出一整天時間收拾幹淨,一塵不染。那個時候,整個屋子才和他的臉相稱。那張臉冷淡又幹淨,帶着厭煩和迷惘,眼神裏偶爾透出恐懼。怎麽看都該是白白淨淨的精英,臉龐白得像瓷,又像透明的輕玉。

也許是氣氛太溫馨,時敬之在半夜十點吃到一份晚飯。

他剛吃完,手邊的通訊器又響了。

時敬之看到鄭泊豪的信息一愣,拿碗的手頓住了,他說:“我去接個電話?你刷碗好嗎?”

聞命不露聲色地看了眼通訊器,笑着說OK。

*

晚風微涼,遠處的天空顯示出藍色輪廓。時敬之在陽臺上看着街燈,随手按下回撥鍵。

鄭泊豪最近一直在搞事業,終于取得了重大突破!

他第一時間把自己的收獲分享給七大姑八大姨,家族群叮叮當當直響,全是大紅包,“嘟嘟真厲害!”“嘟嘟好棒!”“嘟嘟過來讓大姨親一口!”

鄭泊豪紅包收到手軟,還不忘把好消息告訴自己的發小:“我找到一個重要線索!第四象限那群大傻逼!”

時敬之一愣,恭喜道:“要不要給你大紅包?”

“要要要!”鄭泊豪叨叨了好幾句屁話,又開始嚷嚷:“兜兜你什麽時候來上班啊?你都不來好久了。你身體好點了嗎?”

“現在才問我身體怎麽樣嗎?”

“哼哼。”鄭泊豪說:“人家這是關心你嘛。”

“我好很多了,明天就可以見面。”

“搞的像我求你一樣,不來拉倒!”

時敬之無語。

“那你都不想我?!”鄭泊豪又開始跳腳:“你都不想我的嗎?!你還沒給我帶禮物!非洲大草原!大西幾!小腦斧!”

“想,想,想。”時敬之哭笑不得,他沒脾氣道:“你怎麽跟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

“嗨,還不是剛去醫院看了小孩。”鄭泊豪“呸呸呸”幾句,把舌頭順明白:“哄小孩哄的,都不會說話了都。”他順嘴要提什麽,又突然警覺地止住了話頭。

時敬之在那頭笑呵呵,問他:“哪個小朋友啊?小托馬斯嗎?”

“對啊。就是你和聞……嗨!!!就是你救的那個小孩!”鄭泊豪也笑,說話非常大聲。

把時敬之震得耳膜發痛,不得不移開臉。

鄭泊豪喝了口旺仔牛奶,咂吧咂吧嘴,随手撐着沙發,順勢将修長的腿放在茶幾上,這時候他又恢複了正常音量:“…帶着我最愛的旺仔牛奶。嗨,小孩挺可憐的,過陣子估計會送福利院。”

“明天哥哥給你帶旺仔牛奶。”他說:“甜的。”

“我又不喝牛奶。”時敬之說。

“這不看你病了哄哄你嗎?”鄭泊豪不動聲色提起話題:“我還忘了問你,聞先生怎麽在呢?怎麽回事啊?”

“我上次救了他,他很感激……我發燒了,他就碰上了。”時敬之一愣,臉色忽然變得難看,他皺着眉,選了個滴水不漏的說法。

“他怎麽會去你家?”鄭泊豪手一頓,開始在平板電腦上飛速記錄。

“他上次住院是TINA接的,有東西放在我這。”時敬之随手敲了敲欄杆說:“我前幾天不是出差了嗎?”

“哦——”鄭泊豪看着手下的資料表和病例單說:“那他住哪啊。”

時敬之目光頓住,他盯着遠處一棵樹瞧:“…他拿了工簽,可以住政府福利房的吧?怎麽了?”

“他拿了十年工簽你知道嗎?具體的戶籍落在奧本。”鄭泊豪在“赫布裏底群島”“第四象限”“冰島”“奧本”“劃區合并”“戶籍管理規定”上快速畫叉。

“我——”時敬之清清嗓子,輕笑道:“這個我真的不太清楚,我沒有問過。”

“現在他住你家?”鄭泊豪一針見血。

“他最近在照顧我——”

“哦………”

鄭泊豪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他把剩下的牛奶一飲而盡:“這樣啊。”

“聞先生做什麽工作啊,有點好奇。”

“為什麽好奇?”時敬之眨眨眼,覺得自己講話太突兀,又補充說:“他不是拿了漁業證書嗎?”

可是資料庫裏完全沒有相關信息啊。鄭泊豪心道。

太完美了,這份資料太完美了。

時敬之心裏一緊,又聽他沉聲道:“其實也沒啥,我前陣子不是忙嗎,就什麽都顧不上,就是上次在醫院碰見,我回家想了好久,覺得聞先生特別……特別得……那什麽,特別眼熟。”

時敬之愣住,仿佛有什麽秘密被發現了,他慢慢道:“……眼熟?”

“其實沒什麽——”鄭泊豪盯着茶幾上厚厚的加密檔案,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然笑起來:“對了,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醫院的大美人吧,上次說查不到身份還總找不到人。不過……那什麽,我以前一直沒跟你說,你不覺得聞先生男色驚人嗎?”

時敬之忽然失了言語。

他覺得鄭泊豪在試探,鄭泊豪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鄭泊豪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聲。

“我不知道啊…”時敬之淡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分不清一個人好看不好看。”

“你那叫分不清?你那叫要求高!不到要求的都不算人模樣!”鄭泊豪心道你那叫分不清美醜?!時敬之這個人,很少也很難judge別人,因為在他眼裏judge不道德。然而也有一些瞬間,他會暴露自己下意識的反應,比如複雜難纏的社交場。

有次鄭泊豪帶他去酒吧,有人搭讪,時敬之都拒絕了。他冷冷瞥一眼就代表了沒有興趣,只有在看到所謂“天菜”時,目光才會稍微停留一兩秒。而他三番五次拒絕的理由超級奇葩,比他矮不要!沒有腹肌不要!手上沒繭不要!要不吃拇指胡蘿蔔和小圓白菜!西紅柿炒雞蛋要放洋蔥!要塗大紅唇穿複古維多利亞式的大裙子!鄭泊豪心道,你竟然喜歡挑食的?!啊不對原來你喜歡大姐姐!可到底是怎樣的漂亮大姐姐才可以滿足上述條件!

時敬之一噎,尴尬到腳趾蜷縮,他特別想把這個話題略過去:“……也沒那麽誇張的吧……”

“兜兜,你不會有事情瞞着我吧?”鄭泊豪沉聲說。

“啊——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問。”

“你最近……”鄭泊豪嘆了口氣,“沒什麽,記得有困難找哥哥。”

時敬之心神不寧,喃喃道,知道了。

鄭泊豪卻突然話鋒一轉:“又是在醫院,今年去醫院次數特別多的啊。”

時敬之吸了口氣,回他:“改天我也去看看托馬斯。”

“行啊。”鄭泊豪拍拍沙發:“那你帶糖吧。吃糖你是行家。那小孩愛吃甜,特別好哄。跟你小時候似的,一哭就吃糖,吃完了就不哭。”

他沒有看到,聞命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他站在陽臺門口,遠遠望着時敬之,看他滿臉笑容,對方說到什麽,把他逗到捧腹。

那好像是聞命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笑容。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時敬之,因為長時間不眨眼,頭又開始痛,可是他目不轉睛,盯了好久。

聞命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從背後抱緊他,聽到時敬之正讨擾般講:“……你別掀我老底了。”

“怎麽就叫掀老底了?你說說你自己嘴巴嚴得跟特務似的還不讓別人說了?!”鄭泊豪語氣滄桑,大有老父親嫁閨女之前那種促膝長談的意味:“小敬!我跟你說你要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啊!你自己說說你本來就跟個鋸嘴葫蘆似的悶頭倒餃子十有八次會卡殼!本來以為工作了會好了結果實習進了檔案廳!那是人呆的地方嗎那簡直是AI培訓中心!一個個跟地下黨特務似的!話更少了!”說起來這個鄭泊豪悲從中來:“你別笑了說句話啊你為什麽不說話!!!!”

時敬之正在抹着眼睛,他笑得肚子痛,被抱住的時候肩膀本能一縮,等看清是誰,又安心地窩在聞命懷中。

“你,忙,完,啦。”時敬之移開通訊器,小聲說。

“你什麽樣我沒見過?!小時候你光屁股亂跑,時叔叔一直在背後拿着小毛毯追呢!”鄭泊豪嘴上沒個把門的:“跟哥哥裝什麽矜持!”

聞命目光一黯,他對時敬之笑道:“鄭先生嗎?”

鄭泊豪還在嘟嘟,他真的很能嘟嘟:“還有你穿裙子的事你忘了?!你忘了我可想着!咱小時候缺衣服穿,你就穿隔壁大姐姐那裙子,黃的,小紅碎花的你記得不?!不過後來時叔叔說你都兩歲了該有性別意識了不讓給你穿……”

他聲音太聒噪了,像只滋兒哇啦的蟬,聞命被他噼裏啪啦的話震撼到,眼裏全是不可置信。他的目光停留在時敬之臉上,戲谑道:“……穿裙子?”

時敬之眨眨眼睛,突然說不出話。

他看着聞命,對方的目光讓自己無處遁形,他忽然不想理鄭泊豪的胡言亂語了,那讓他有種無比羞恥的感覺。

為了早點結束通話,和通訊器那頭講話的語氣都輕快不少:“太晚了!你該睡了肥嘟嘟!明天見!”

他一把挂了通話。

聞命冷不丁掰過他的下巴接吻,時敬之繃緊了頸部和鎖骨周遭的肌肉盡情迎合他。他全然放松地陷進對方懷裏,沒一會兒就軟了腰。這還不夠,他不得不踮起腳尖支撐自己,聞命在發狠吸他,時敬之喘不動氣,雪白的臉上全是細汗和紅暈。

那以後他們就在陽臺裏坐了會兒。他們偶爾交談,時敬之的聲音醇正溫和,聞命音色偏低,卻又帶點狂氣,天天跟他呆在一塊,時敬之整個人似乎變鮮活了,不再那樣死氣沉沉。

分別的時光又漫長又緩慢,聞命想追憶一下過去,但是人生似乎總是缺了一塊兒。許多人來了又走了。

陽臺通着一段小小的露天樓梯,他們上了天臺,坐在那個龐大的搖搖椅裏面。

聞命看着樓下的櫻桃樹,随口問:“七年前栽的?”

時敬之一愣,實話實說:“想起來光明街有一棵,有點想念,就栽了。”

“有點想念。”聞命态度平淡,把這幾個字眼在嘴裏咬了一遍。

時敬之見狀,忍不住挑釁地看他。

聞命微笑起來,悠悠笑道:“想念誰?”

時敬之懶洋洋道:“不想誰——”

聲音被堵住,聞命拽着他的頭發,身體前傾着親吻。時敬之不得不後仰着頭,露出脆弱的頸部。

時敬之盯着聞命的眼睛,忽然擡起手指摸了摸,輕聲問:“還頭痛嗎?”

聞命的動作停了下,然後他繼續抓緊時敬之的頭發,逐漸加深這個吻。直到對方呼吸急促,聞命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他。

“還行吧。”聞命滿不在意:“反正大部分時間不戴。”

“會好的。”時敬之默了默,柔聲說:“我會讓醫生采取更好的治療方案,那樣你很快就會看見了。”

“有什麽區別嗎?”聞命問。

“什麽?”

“有什麽區別嗎?”

“有……有吧。”時敬之一開始不确定,後來想到了什麽,在一瞬間堅定了想法:“你說過的,錄播和現場看不一樣,錄播有特定的鏡頭、位置、特寫、畫面……”

“不。”聞命打斷他,“你是不是忘了我後面說了什麽?”

時敬之反應很快,他剛想回答,聲音卻突然頓住了。

“幹嘛吞吞吐吐。”聞命笑他,聲音裏帶着爽朗。最近他和時敬之解鎖了這間公寓裏的大部分房間,順帶拜訪了時敬之屋裏的腦波發射器和攝像機。

“人都是會在家裏安裝監控探頭的……”時敬之當時無力地解釋,那話沒錯,但是他自己有點底氣不足,那架勢仿佛要以死謝罪,最後還是聞命大笑着哄他,表示沒關系,他才作罷。

“你說過,錄播的話,其實也沒關系?因為你會看到特定的人?”

“就算是錄播也沒有關系。”聞命回答說:“因為哪怕坐在現場,你也會忍不住忽略掉路人和配角的細微表情,看你想看的那個人。”

聞命戲谑道:“你沒體會到嗎?”

時敬之一愣:“什麽?”他下意識以為對方在說音樂劇,一想到這是自己不擅長的方面他就有點遲疑,可最終還是誠實回答:“我其實…真的分不太清現場和錄播的區別……”

聞命做出一個懊惱又火大的表情,他分外無奈,一把拽住時敬之,把他拖到自己身邊的欄杆旁:“你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

時敬之依然很茫然,他很是忐忑地看着對方。

“我說的是,你體會不到我到底在看誰嗎?”時敬之覺得聞命這話很有壓迫感,他全身難受,忍不住後退一步,嘴裏冷淡道:“你在說什麽話……”

“我說,我到底看誰,你體會不到嗎?”聞命卻沒那麽容易被糊弄,他微笑着擡起時敬之的下巴,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人。

時敬之愕然,旋即開口:“我說我真的不……”

“真不知道嗎?”聞命沉聲問。他忽然換了口吻,面色卻分外平靜。

“大家都說錄播好,因為你會發現角色一直看着你,攝像機特寫他的眼睛,放大、放大,然後他開口說話,就好像一直對着你說話一樣——”

“但是,坐在現場,你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人,他的表情、聲音、目光、肢體——是不是臉紅、是不是害羞、是不是想逃跑——”

聞命拖長了聲音,話語戛然而止,緊接着他悠悠笑道:“我都暗示這麽明顯了,你還說你不知道嗎?”

時敬之覺得自己成了聞命眼中的獵物,對方銳利又霸道的目光讓他無處遁形,仿佛把他看穿了。可是,那種調侃戲谑的口吻又賦予了自己恃寵而驕的勇氣,他試探着開口:“所以你你是說,在看……”

“……啊…對,我忘記了。”聞命卻突然打斷他。他随意靠在欄杆上,很是無奈地揉揉太陽穴。

時敬之發現聞命變了。他最近總是會露出一種讓時敬之噤聲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黑暗中,在陽光下,笑意深長,輪廓鮮明,時敬之渾身僵得發慌。

聞命面無表情地看了時敬之片刻,才終于笑起來:“你是真的分不清錄播和現場看的區別。”

…看我嗎?時敬之的話沒講完。

是我想岔了吧。他悄悄想。

還好剛才沒有問出來,不然多尴尬。

心裏升騰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被他刻意忽略了。

他的注意力又被聞命吸引,對方正分外頭疼地苦笑:“又是我自作多情……我還以為剛回來的時候你也用了玫瑰之鏡。”

這句話正中靶心。時敬之明顯愣住了,他踟蹰好幾秒,才遲疑着承認:“用……是用過的。”

“很難受的吧。”聞命憐愛地摸摸他的頭發。“當年你才十四歲,什麽都不懂的年紀。遇到這種事,需要別人保護的啊………唉。”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應該可以很快回家的。”他猶豫不決地看着時敬之:“你不會……怪我吧?”

時敬之呼吸又是一窒,他慢慢、慢慢拉住聞命的手,輕聲道:“當年…都過去了。”

聞命只是滿臉複雜地苦笑。

“我回來以後…”時敬之忍不住挑起話題,試圖去改變聞命的表情:“…我回來以後,遇到了蘭叔叔,他們項目組在開發新的康複裝置,他給我戴了幾個月,我就康複了。”

他忍不住握緊聞命的手,急切而莊重地說:“會好的!你相信我!馬上就好了!”

他不知道,在聞命眼裏,那樣子像是在發誓:“好了…好了…冷靜一下。小敬,我并沒有多麽急切地想要複明,你曾經說過,看不見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時敬之下意識想反駁,聞命又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說:“沒有關系。”

他總是這麽擅長妥協和适應環境的,如果不能強行改變,那就順勢而為,游刃有餘地讓自己掌握主動權,這和時敬之存在根本上的不同。

時敬之面帶懷疑地看着他的臉,仿佛還要說什麽,最後卻放棄了:“好吧……”他說,“那你有情況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不久以後開始落雨,聞命說想跳舞。時敬之頭上落了雨水,他把頭發全撸到後面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雨下得并不大,他們吃完飯在天臺跳舞,非常盡興,時敬之熱情高漲,最後忍不住在雨水中踮起腳尖,珍重地親吻聞命的眼睛。

“要快點好起來啊。”

他那個模樣是很漂亮的,一雙驕矜的眼睛滿帶笑意,昂然自若地仰望着。

他脖子裏落了雨便躲,被聞命追着跑,滿天臺亂竄。最後雙雙跌進吊椅中。

時敬之身下硌得慌,伸手去摸,掏出一個玻璃球。

聞命滿含笑意。

“你太讨厭了。”時敬之眼睛發熱,忍不住拿球扔他:“道歉禮物。”

“你太讨厭了。”代表他最大程度的憤怒。

他說,我挑了好久的,我在非洲買不到,也沒有地方适合轉機,我去了直布羅陀買到的,結果那天掉在地上你都沒給我撿起來。他的語氣有點難過。

聞命一把接起球,放進他的手心。

他雙手撐在時敬之一側,唇瓣若即若離地蹭時敬之的後頸,暧昧又溫柔地說:“那你想怎麽辦?”

“你說怎麽辦啊哥哥……”時敬之緊皺眉頭,苦惱地說。

他開了音樂,冷不丁轉過頭,故意湊到聞命耳邊吹氣:“陪我看完一場雪吧!”

聞命下半身一熱,忍不住去看他,時敬之正專注地盯着玻璃球看。

那樣子像在實驗室盯數據,認真的不得了。

聞命哭笑不得,幹巴巴道:“這麽好哄。”

人家看雪就是看雪,半分眼風也不給他,早把他給忘了。

他們一起坐着看雪,時敬之把唱完歌的球系在吊椅上方。

“你的那本書呢?”時敬之在興頭上,他說:“我再給你淘幾本吧?你喜歡什麽樣的?”

“你真不知道我寫了什麽?”聞命分外無語,他無奈地笑出聲來,又在對方無辜的目光中拉住對方的手,他牽着時敬之坐電梯下樓,因為太急迫都沒有走樓梯。

書房裏攤開一本布萊葉盲文讀物,上面是時敬之看不懂的盲文。

“2085年……”聞命開口翻譯。

“你在寫日記?”時敬之疑惑。

聞命微笑着搖頭,輕聲念道:“我在醫院天氣晴,愛講故事人最行。小豬跳跳尾巴卷,敬老愛幼第一名。”

聞命拉過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摸索着凹凸不平的文字。

時敬之的眼睛微微張大,聞命微笑着,話語裏透着無奈:“怎麽就是不開竅。”

“我在給你寫情書啊。”

--------------------

藏頭詩。

作者,我的基友。( ′▽`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