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長長久久

宗柏連軸轉了快兩個月,拍完戲拍綜藝,拍完綜藝又進組拍戲,高強度的工作熬得三個助理都受不了,開始兩人一組的輪班制。

宗柏最開始也不适應,但後來又沒覺得多累。

反正他之前也是這麽過來的,晝夜颠倒、不眠不休,有的時候坐在椅子裏背臺詞,那些黑色的字體一個一個在他視網膜上跳動,遲緩的大腦偶爾還會生出點熟悉的麻木感,很快又輕飄飄地散去。

都不是什麽好角色,優點是耗時短但錢多,最後一部戲殺青那天天氣還算好,宗柏回公司一次性結清了所有的片酬,沒再接其他的通告。

加上之前的,卡內金額超過了八十萬。

宗柏站在保姆車前盯着手機發了會兒呆,才轉頭對等在一邊的三位助理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李文不是很放心,宗柏最近的狀态确實不算好,明明會說話也有表情,但那雙眼睛卻是空的,她還想開口說什麽,宗柏視線平靜地落在她身上:“我是個成年人了,有分寸。”

李文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她下意識閃躲宗柏的視線,開口道:“那我們就先走了,宗老師有事就給我們打電話。”

宗柏目送他們上車,在車門快合上的時候,宗柏又突然叫了他們一聲。

李文探出頭,那一瞬她莫名有一種自己好像要聽到臨終遺言的錯覺。

但宗柏只是張了張唇,頓了頓,又輕笑:“沒什麽,開車慢點。”

“好。”

李文坐回椅子裏,車子開出去好一截路,那種怪異的感覺仍舊萦繞心頭,久久不散。

李文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點開裴衍松的微信,緩緩打了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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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柏沿着街道一路走到了最近的一家醫院,中心醫院構造都差不多,熟悉得他掃一眼分布圖就知道哪個科室該往哪個方向走。

宗柏一路上行,直到面前藍底白字的标識寫着腫瘤科三個大字。

他的視線平視穿着病號服、光着腦袋的人,似有若無的消毒水味讓他的胃下意識開始痙攣。

沉重的腳步在邁進這片區域的剎那都顯得沒那麽沉重,宗柏穿過一片死寂,一路走到了A33號病房,是一間四人病房,最靠近門的那張床位同樣是一位母親和一位兒子。

兒子很年輕,脊背還沒完全成長到能承擔起整個家庭重擔的程度,他坐在床頭削蘋果,時不時仰頭沖床上的女人說什麽。

宗柏站在門口,透過門上那扇長方形的小窗安靜地看着,他不敢正眼去看那位母親,僅是餘光範圍都慘白瘦弱到不忍直視。

酸澀漫了上來,宗柏深深吸了口氣,有一種很無力的無奈。

有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去認定這種巧合,也不知道該把這段神奇的經歷當做命運的垂憐還是更痛苦的折磨。

“您好,借過一下。”

宗柏連忙低下頭別開臉,背過身靠在牆壁上。

查房的醫生沒在意他這怪異的舉動,腫瘤科就像人世百态的縮影,他在這裏什麽都見過,什麽都不覺得奇怪。

“最近感覺怎麽樣?”他先停在靠門的那張床位,沒合攏的房門洩出虛弱的交談聲。

“醫生,可以再加一針止痛針嗎?”

癌痛,宗柏麻木地想。

“媽,沒水了,我去打壺水過來。”

年輕的兒子從宗柏身邊掠過,腳步很輕又很重。

宗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快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才緩緩跟上去。

還沒走近,就聽到了一陣壓抑的哭聲。

宗柏腦袋抵在冰冷的牆面上,垂眼盯着瓷磚上模糊的倒影。

他哭得很悶又很快,一壺水接完聲音就停了,宗柏又聽見了一道更大的水流聲,嘩嘩像是對着鏡子洗了把臉。

一分鐘後,他出來了,似是沒想到會有人,擡眼看見靠在拐角處的宗柏,很明顯怔了怔。

宗柏盯着他眼裏熟悉的痛苦與絕望,緩慢拉下臉上的口罩:“你好,我是宗柏。”

“我能無償負擔你母親所有的治療費用。”

-

宗柏從醫院出來後,覺得輕飄飄的,好像卸掉了很多東西。

他坐在公交站臺,看着面前空闊的街道一時不知道該去哪兒,恰好一輛紅色的公交車緩緩停在他面前,宗柏起身上了車。

沒看站牌和路線,到站提醒播報到熟悉或者順耳的地方宗柏就下車,又換乘最先到的一輛公交,就這麽兜兜轉轉,轉了四五輛公交車,宗柏聽到了“前方即将到站,白沙灣。”

他眼睫顫了顫,猛地向窗外看去。

街道口那家超市亮着熟悉的綠标,紅燈變綠,公交轉彎停在白沙灣的站牌前。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晚上的風吹到身上還挺涼,宗柏望着面前熟悉的小區,裹了裹衣服,心說回都回了那就再看一眼吧。

他停在小區樓下,沒進樓道,而是仰頭數樓層,數到他家那層,發現燈是黑的那瞬,宗柏視線頓了頓,垂眸從下往上又數了一遍。

一連數了好幾遍,宗柏才後知後覺想起裴衍松跟他說過他有工作要忙,先回A市了。

快年底了,公司事情多,但每次能騰出空都會問宗柏在哪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宗柏手機裏躺着七條這樣的消息,七條的回複都是拍戲忙,下次吧,裴衍松就說好。

好像很久沒見面了,宗柏終于垂下了頭,被忽視了近兩個月的疲憊在這個瞬間好像全部湧了上來,累得連呼吸都變得格外困難。

宗柏其實一直都活得挺麻木的,如果沒有穿書,他應該會再睡兩三個小時,然後鬧鐘鈴響,起床洗臉刷牙穿衣服換鞋擠早高峰到公司開啓重複的一天。

沒什麽知覺也不會覺得很累,像是一灘死水,只有每個月發工資看着銀行卡裏上漲的金額才會久違地露出一個笑來。

宗柏有的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攢錢的執念太過強烈,才會成為一個契機,穿進自己睡前看的一本小說裏。

起初不覺得有什麽,就當是做了場長長的夢,夢醒了再回歸到現實就好了。

但後來他發現他越來越不想醒。

直到宗柏的父母找上門來,開口沖他要了八十萬,又直到今天他攢夠了八十萬,随便找了家醫院,在一模一樣的病房號和床位上看到了一對母子。

好像就是在提醒他,你不屬于這裏,你該醒了也該走了。

母親去世後,他埋頭還了債、畢了業,身上沒了負擔和牽挂,一個人坐在窗口上好像也失去了追求,宗柏茫然地看向遠方,直到手機在兜裏震了一下。

是之前加的病友群,裏面有人分享他們抗癌成功了,發了張記賬的截圖,沒扣除醫保報銷,一共花了八十多萬。

宗柏盯着那有零有整的數字,第一次有了攢錢的執念。

而攢錢的執念在今天結束後,宗柏望着面前黑漆的樓道,好像又起了新的執念。

只是這新起的執念太過缥缈虛幻,是宗柏怎麽抓也抓不住的泡影。

要見嗎?

宗柏往前邁了一步。

還是不見了吧。

宗柏收回腳步。

他垂下頭,想到之前酒後醒來,看到的那枚放在他床頭的戒指,他沒拒絕也沒接受,只是在裴衍松還在的時候寄回了家。

宗柏是個對自己挺心狠的人,既然注定了是場落不到實處的缥缈,就應該快刀斬亂麻,最好連念想都不要留,這樣對自己對別人都很好。

他轉過身,準備找個和他穿書前差不多的出租屋住一晚上,怎麽也算有始有終……邁出去的腳步突然梗在原地。

不遠處的樹下,裴衍松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安靜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時候,宗柏能感受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寒氣。

他停在宗柏跟前,視線緊緊攥着他,語氣平淡地問:“不回家嗎?”

宗柏沒想到裴衍松會出現在這裏,像是專門在等他,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能怔怔擡起頭。

良久讷讷道:“要的。”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樓道,摁了電梯,裴衍松走在前面,宗柏跟在他後面。

指紋鎖滴聲響起,裴衍松進門摁亮了玄關的小燈。

那燈不怎麽亮,裴衍松側身站着,暖黃的光給他臉側蒙上一層暗影,他的視線從眼尾偏垂,落在宗柏臉上。

宗柏盯着他深黑的,沒什麽情緒的眼眸,突然發現自己想錯了——就算是缥缈虛幻的泡影,他也還是很想抓一抓,碰一碰。

進門關門接吻一氣呵成。

起初裴衍松沒回應他,任由宗柏揪住他的衣領,用嘴唇磨他的嘴唇,用舌尖沿着他的唇縫舔吻,後來或許是出于一種本能,裴衍松護着宗柏的後腦,上前幾步,把他抵在了門上。

力道很大,撞得宗柏肩都痛了,他悶哼一聲,裴衍松讓他仰頭,舌頭抵進他開合的唇裏,咬得更狠,吻得更深。

宗柏從這份疼痛裏品出了一絲快意,又在喘息聲裏把快意挑得更熱烈,他伸手去解裴衍松的皮帶,金屬扣松開那瞬裴衍松手勾進宗柏腿根,一把把人撈了起來。

宗柏腿緊緊攀在他腰上,轉身被帶進了房間。

屋內沒有開燈,窗外朦胧的燈火照在兩人身上,宗柏仰頭還想去吻裴衍松,裴衍松往後仰了幾分,沒讓宗柏碰上。

他膝蓋抵在宗柏腿間,直起身扯散了自己的領帶。

宗柏這才發現裴衍松今天穿的很正式,像是從什麽很重要的會議趕來的,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只在外面匆匆套了件長外套。

整潔的衣領因為裴衍松的動作皺起了褶,給他的嚴肅添了幾分落寞的頹,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宗柏,眼裏分明也帶了層頹。

“宗柏,”他叫他的名字,“不回家準備去哪兒?”

他看見了他轉身的決絕,讓裴衍松有種莫名的直覺,如果今天沒等在那裏,或許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宗柏眨了眨眼,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就又伸手去抽裴衍松的皮帶,小腿抵着他的腰,一下一下摩挲。

裴衍松俯身,手指板正宗柏下巴:“別轉移注意力,冷了我快兩個月了,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他什麽都可以忍,但——

“宗柏,如果今天我沒回來,你準備去哪兒?”

裴衍松沒收力道,掐得宗柏眼圈都紅了。

裴衍松深吸一口氣:“李文說你後面都沒接通告了,算算之前的,八十萬應該已經攢夠了,宗柏,這錢你不是在給他們攢吧?”

宗柏腦子很亂,只能順着裴衍松的話往下答:“不是。”

“那你要給誰?”

宗柏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裴衍松凝視他的眼眸帶了沉郁。

宗柏手指輕撫他的眉心,撫了一陣,緩緩開口道。

“我今天去醫院了,把錢都捐了。”

裴衍松想開口說什麽,宗柏手指摁住他的嘴唇。

“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我有個母親,但不是親生的。”

“我小時候是沒人要的野孩子,餓的實在受不了了,偷了她家的東西吃。”

“她剛死了孩子,穿了身深藍色的衣服坐在床上哭,我在她面前一連吃了好幾個馍馍,她怔怔看着我說,你沒有媽媽,我沒有兒子,以後我給你當媽好不好。”

“後來她帶我進城了,努力賺錢,供我讀書,”宗柏頓了頓,“我考上大學的第二年,她生病了。”

窗外最後一點燈火也暗了,夜色裏最亮的的是他們的眼睛。

“但她什麽都沒跟我說,還是暑假放假,買菜路上暈倒進醫院我才知道的,她不肯治,拔了針穿上鞋就往外面走。”

“我一路在後面追她,跪在地上求她,”宗柏聲音哽咽,裴衍松在他鬓發摸到一手潮濕。

“她說不要我管,反正我不是她親生的,供我讀完大學就恩斷義絕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我給她磕頭,我叫她媽,我跟她說我只有你了。”

“我哭她也哭,她別開臉告訴我來不及了,晚期了。”

年輕的宗柏倔強地跪在原地,扯住母親的衣角死死不放,嘴上一遍一遍重複,來得及的來得及的。

後來母親拿出了放在衣櫃裏的存折,本來是攢來給宗柏買房子的,進醫院前一天,她從裏面分了兩萬塊出來,存到另一張卡上。

她說這是讀書錢,不能動。

“我考的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大學,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重本,但她特別驕傲,錄取通知書送到的那天,她高興地在菜市場轉了一圈,逢人就說她養出來了一個大學生。”

“她特別怕我因為她生病就不讀書了,交學費那天非要從病床上撐起來看着我交,她不太會用特別智能的東西,我說交成功了,她不信,還非要叫主治醫生過來看一眼,醫生說成功了她才又躺回去。”

宗柏說到這裏的時候笑了一下,但那笑很快就斂回去了。

腫瘤科是個開銷很大的地方,那點微薄的存款根本就不夠,開學的時候宗柏回去辦了柔性休讀,又在網上到處看兼職,經常醫院工作點兩邊跑。

但不夠還是不夠,母親情況很不好,腫瘤擴散的很快,化療後又有交叉感染,很多重要藥物需要自費購買。

在欠款金額跌破醫院警戒線的時候,主治醫生沒辦法開出新的醫囑,告訴宗柏需要補齊欠款金額,再墊交一部分押金才能繼續治療。

醫院所有資源都很緊張,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出于人道主義進行最後的搶救。

宗柏站在那面大大的玻璃前,茫然地看着上了呼吸機的母親,又到處去借錢。

恰好這個時候某個招聘群裏有招酒吧營銷的,高薪,會喝酒就好,工作時間晚上十點到淩晨四點。

宗柏在腦子裏算了算,四點下班後睡四個多小時還能趕下一場兼職。

他喝了一個多星期,加上借的錢,補上了欠款和押金,主治醫生第一時間開了檢測單,但病情還是有一定延誤。

宗柏沒辦法多留,他得去趕兼職,他害怕到時候要給錢又沒錢,他一刻也不敢停歇。

那家酒吧名叫深淵,裏面裝修得和名字很像,很壓抑,老板知道宗柏想要錢,某天他問宗柏想不想賺更多的錢。

宗柏揪住喝得痙攣的胃,黑漆漆的眼睛很認真地看着老板。

宗柏年輕好看,身上有學生氣,像挺拔的青松,與這片昏暗格格不入,燈紅酒綠、醉生夢死,難免會有人想折一折他的傲骨。

有很多人都很喜歡你,他們很樂意給你花錢,只要你願意跟他們進一步發展。

喝懵了的宗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腦子遲鈍地咀嚼這句話,下意識回頭看了眼他剛剛離開的酒桌。

明明很昏暗,宗柏卻莫名看見了那些人的眼神,赤/裸露骨,像是聞到肉香滴着口水最為原始的獸。

宗柏呼吸一窒。

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讓宗柏好好考慮,宗柏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酒吧的,只知道他一出門就接到了醫院電話。

搶救無效……确認死亡。

啪一聲,那根緊繃的神經徹底斷了。

宗柏跪在深淵門口,泣不成聲。

他沒跟裴衍松說這段沉重的經歷,只是輕飄飄一句“我媽沒救回來,我給她辦了後事,又回去上學了。”

只是他多數時間還是在兼職還債,畢業那天同學都很興奮,宗柏卻提不起勁,總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

“畢業後我就開始工作了,我總覺得要是當時有那麽多錢就好了,所以就一直在攢錢。”

裴衍松沒去想兩份全然不同的經歷是怎樣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他只是摸着宗柏的眼睛問他:“累嗎?”

宗柏眨了眨眼睫:“還好。”其實真的還好,習慣後就不覺得累了。

裴衍松又問:“攢到錢之後呢?”

宗柏心說這個問題他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嗎,但還是耐心地答了一遍:“捐了。”

“捐了之後呢?”

宗柏開始變得茫然。

書外面的宗柏确實沒想好捐了後該做什麽。

但書裏面的,宗柏想到手機備忘錄上寫的想成為實力派演員這個字。

宗柏說:“不知道,可能會好好演戲?”

裴衍松搓着他的嘴唇:“撒謊。”

宗柏就笑笑不說話。

裴衍松頓了會兒又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明天你還在嗎?”

宗柏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只是緩緩道:“裴衍松你玩過游戲吧,你知道游戲通關需要一個契機吧,契機過了游戲就結束了。”

“不知道,”裴衍松說,“我玩的都是有隐藏彩蛋的游戲,沒有彩蛋我就去找彩蛋。”

他聲音微啞,宗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裴衍松,你親一親我。”

裴衍松就低頭親他,分開後他突然直起身,上半身越過宗柏,去床頭櫃上拿了個東西過來。

是宗柏寄回來的戒指,裴衍松拿出來,套在了宗柏手指上。

宗柏無名指上的銀戒一直沒摘,現在又套了枚鑽戒,他動動手指都覺得沉甸甸的,即使很昏暗,也能感受到璀璨的光。

“宗柏。”

“嗯?”

“我愛你。”

“……嗯。”

他們對視着。

宗柏想,如果這場機遇是因為執念,那他現在的執念就是裴衍松一直一直在一起,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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