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眼前驟然一黑。再恢複視野時,大片的明黃色映入眼簾。

這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油菜花田,一條長而寬闊的柏油公路貫穿南北。

他們四個歪七扭八地湊在一起,正站在公路旁邊。

烏望叼着引擎,敏捷地躍下地面,活動了一下脖頸,确認沒啥毛病,便仰起頭左右張望了一下。

周圍不知為何圍聚着百來號人,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手上或身上揣着懷表,顯然也是玩家。

如果放在平時,不喜歡熱鬧的烏望肯定早就有多遠閃多遠了。

但眼下的情況比較少見,這麽多的兩腳獸聚在一起,居然沒一個人說話?公路上安靜得像是只能聽見風聲。

所有人都隐隐避開了某個方向。

局促或焦慮地調整站姿時,目光也總悄摸摸地往那個方向看。

烏望将吃飯的家夥珍惜地藏進懷表裏,也好奇地往那個方向眺望。瞧見田埂的某塊高石上坐着一個人,披着深灰色的兜帽鬥篷,渾身上下只有一雙手露在外面。

那雙手生得白淨清瘦,筋骨分明。

一柄綴着紅色璎珞的飛镖在修長的指尖打轉,镖尖反射着翠綠的光。

周末又開始用氣聲批發卧槽:“這誰啊?逼格那麽高,大家都避着他還不敢說話?”

本來剛出副本,周末還想跟小桃幾個捋一捋扶光到底是什麽情況。話剛到嘴邊,就被眼前的場面震住,說話的聲音都下意識夾細了。

“這個我知道。”米澤西戴推了下眼鏡,“他是逐夜者工會的玩家,名叫佚名。據說有不少玩家都死在他手裏,而且不是簡簡單單的被他殺死,是被他逼瘋,自盡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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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一句“他看起來好酷”頓時卡在嗓子眼,僵了半響,幹笑一聲,“那他坐在這兒是……要幹什麽呢?等人?”

“應該是。”米澤西戴不愧為狗奴,看到這種能止小兒夜啼的傳說級人物,也只是淡定地蹲下身,檢查烏望的脖頸,“這些人都是來接隊友的。不過……”

他們注定要空等一場了。

烏望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兩腳獸們露出混雜着低落和同情的神情,粗厚的尾巴猶豫了一下,輕輕圈了圈幼崽的小腿。

周末從毛絨絨中汲取到了一絲安慰,振作起來:“那這個佚名……也是來等隊友的?是那個叫傑克的亡靈法師嗎?就是咱們之前在地獄裏遇到的那兩具屍體的主人——那兩個牛仔兄弟也提到過什麽傑克——”

他看米澤西戴像是還沒什麽印象的樣子,絞盡腦汁:“就是,小桃哥說他總喜歡把收服的亡靈随意大小丢的那個!”

“哦,他啊。”米澤西戴一秒想起,并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顯然對這種随意亂丢東西的不負責行為很不能接受,“有可能——”

他的話音未落,左前方不遠處忽然閃出一團淡光。

周圍等待的人紛紛期待地望去,又在确認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後失望地回頭。

唯有烏望等人,在看清那兩道身影的瞬間繃緊了身體:“——汪!”

“……”扶光居然沒有反應。

他安靜地垂着頭,淡色的睫毛因閉眼的動作顯得更加濃長,靜靜伫立在拍賣張身後的樣子,像是一具安眠的傀儡。

拍賣張循着犬吠聲望過來,像是心情很好似的沖他們笑了一下,随後反手打了個響指。

“……”扶光依舊閉着眼,無聲跟上了拍賣張的步伐。

“……”烏望震驚到失去反應,尾巴都定在空中忘擺了,盯着這兩人在玩家們逐漸震驚的眼神中,徑直走向佚名。

“逐夜者還真有契約精神,本以為像你們這樣的大人物,都會踩着點——甚至是遲到呢!”

拍賣張誇張地展開手臂,像是想給佚名一個熱情的擁抱:“沒想到,你居然提前來了。”

“起開。”坐在高石上的人轉了轉手裏的飛镖,聲音聽不出性別年齡,倒是能聽出毫不客氣,“誰說我是來見你的。往邊上稍稍,你跟我們逐夜者的交易,半盞茶後才開始呢。”

拍賣張居然也不生氣,依舊笑得不見眼睛:“那你就是來接隊友的?那還真是可惜。這個副本活着的玩家,如今都已經站在你面前了,沒有你們逐夜者的成員呢。”

“…………”

坐在高石上的人終于動了。

他擡手揭起小半兜帽,露出一雙鋒銳如刀的單鳳眼,墨色的眸子裹挾着譏諷和寒意,掃向站在高石下的市儈商人:“你說夢話呢,拍賣張?知道我在等的隊友是誰嗎?”

“傑克啊,那位大名鼎鼎的亡靈法師。”拍賣張很自信,“我在本裏發現了兩具受傑克操縱,身體上烙印着金幣紋路的亡屍,你在等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

佚名眼底的譏嘲更濃了:“有沒有可能,傑克是半個月前進的本?”

“……”

現場的氛圍一時變得分外緊繃。

周末看得直咽唾沫,一直到烏望掃了他一尾巴,他才猛然回神。轉過頭就見小桃正跟米澤西戴發着邀請:“你确定不加入紅絲絨,要繼續一個人單着走?你舍的得哈哥嗎?”

米澤西戴眼裏寫着不舍得,口中還是很堅定地拒絕:“我更習慣單獨行動。”

他擡手看了下自己的懷表,語速匆匆:“這次沒想到能提前出來,剛好能趕上另一個我看中的本的開放時間。我先告辭,有事随時聯系。”

他是真的很趕,都沒等小桃回話,就調着懷表唰的一下傳走。

留下小桃把玩着手裏的紅色信封,一張揣進自己胸前的口袋,另一張遞給烏望:“哈哥叼着。這是去我們小隊的臨時傳送錨。”

烏望“嗚嗚”了兩聲,伸爪扒拉了下周末的褲腿。準備讓周末繼續做它的帝王坐騎,抱着它省點兒力。

小桃卻把它拉開了。

“哈哥。小周不和我們一起走。”

“?”周末手都伸一半了,聞言愣住,“為什麽不一起?……哥你不會是事到臨頭要毀諾吧!說好了讓我加入紅絲絨的呢!!”

他年紀不大,一急起來聲音就變得尖細,引得周圍的玩家紛紛側目。

哪怕是高石上的佚名,都有些意外地偏頭看了眼誰這麽膽大包天,敢在他在的場子上大聲喧嘩。

拍賣張倒是因為之前的嘲諷有些挂不住臉,趁着衆人的注意力被周末拉走,趕緊沖着身後的扶光低喝了一聲:“還不快走。開車去,還指望老子給你做司機啊?”

“……”扶光毫無波瀾地腳下一轉,走向公路遠方停着的紅色超跑,很快便被擁擠的人群遮擋了身影。

烏望收回瞪視扶光的目光,仰起頭,接着瞪視眼前這兩個快吵起來的兩腳獸。

——之所以是“快”吵起來,是因為在吵吵的人只有周末,小桃一直神色複雜地把玩着手中的信封,一直到周末哐哐說了一大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才淡淡開口:“之前答應你,是開玩笑的。你已經有組織了,小周。”

“不,是周末。”

“……?!”

圍觀的人群霎時停滞了動作,仿佛連呼吸也一并停滞了。下一秒,如同水入油鍋般炸開:

“周末……安魂曲!是安魂曲!”

“你還喊個屁啊,快他媽走!”

“傳送道具呢,你放哪——草,我直接進副本躲躲!”

三秒種。

足以讓整條公路上的百餘號玩家撤得幹幹淨淨。

也足以讓周末從義憤填膺到驚惶茫然。

“什……什麽安魂曲啊,”周末聲音都啞了,看得烏望忍不住低叫了一聲,瞅着幼崽有點心焦,“小桃哥,什麽意思……啊?”

“……”小桃的目光落在周末臉上,指腹摩挲着嘴角的紅痣,像是在凝視對方,又像是在走神。

片刻之後,他才向着周末伸手:“差點忘了。剛見面時給你做的僞裝還沒卸,難怪你的同伴沒認出來。”

烏望又低低地吠了一聲,看着周末身上的僞裝漸漸褪去,看着周末慌亂迷茫之餘,像是逐漸想明白了些什麽。

“……這才是你對我用易容卡的原因嗎?”

周末低着頭:“不是害怕鉚釘皮衣割破皮囊,是怕有人認得我的臉。”

從烏望的角度,能清晰看到周末眼底泛着一層孱弱的水光,脆弱單薄得令人心碎:“難怪。”

“難怪我最初求救的時候,小桃哥你一點都不想幫我。”

“難怪我們和米澤西戴初見,我想介紹自己的名字,你卻故意打斷,還開始喊我小周。”

周末猛然開頭,梗着脖子,死死瞪着通紅的眼睛:“我還以為,是你終于跟我親近了,不像一開始那樣,一點都不待見我了。”

烏望安撫性地圈了圈周末的足踝,不過實際意義并不大。

高石上的佚名終于一躍而下,縮地成寸,幾步便邁到周末身邊。跟着烏望一起左看右看,幾秒後忍不住為小桃發聲:“你也別瞪人家了。小桃對你還不夠菩薩心腸嗎?”

之前對着拍賣張,佚名态度冷硬。此時主動搭話,語氣卻活泛起來,乍一聽竟像是普通人間随口閑聊:

“之前你跟小桃一起下本,合作得好好的杵人家一刀。杵完了還不夠,還得一路跟着人家的擔架開嘲諷……換成是我,你早死七八頭十次了。你也就是幸運,惹到的是好心腸出了名的小桃。”

佚名擡手握住周末的肩膀:“別瞪了!你捅別人一刀,人家還在這個本裏好心幫你做僞裝。你這個欠人情的,怎麽好意思把眼睛瞪得比恩人還圓的?走了走了,回去幫你補過生日。——對了,家主給你做的蛋糕,你吃到了嗎?”

“……”一直硬得像塊石頭似的周末終于有了反應。

他遲鈍地慢慢轉過頭,臉上流露出幾分困惑:“家主……做的蛋糕?”

“是啊?不認你以為搖籃上的蛋糕是怎麽來的,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系統好心幫你做的?”佚名像夾一只落湯小雞崽兒似的夾住周末,“別擱這兒梗脖子了,我得趕緊把你送回工會,後面還有生意要做呢。”

這語氣聽着不像是什麽窮兇極惡的傳奇人物,倒像是焦頭爛額于工作、還得接送孩子上下班的家長。

烏望歪了下腦袋,對這種語調非常熟悉。畢竟在桑尼公司時,它就時常聽這種對話發生在實驗室裏。

周末同樣因此感到了幾分熟悉,但仍舊警惕地想往後退:“你別當我傻!搖籃是系統給我的任務獎勵,你們怎麽可能把蛋糕塞進任務獎勵裏?”

“……這種解釋,真的要每年都做一次嗎?”佚名搖着頭很小聲地發了句牢騷,深吸一口氣,“這跟你的技能有關,不是很方便在公共場合談及。”

“唉,別磨蹭了小祖宗。雖然你不記得所有和我們有關的事,但對于自己的身份,你應該也早有猜測,不是嗎?線索太多了。比如,副本任務。”

佚名把玩着手裏的飛镖:“這個破游戲是挺混賬的,但還算公平。一個真正的新手,不會接到高難度的任務。”

“可你呢?你接到的任務是什麽?你在發覺自己的任務和其他人的任務不同時,難道沒考慮過自己可能有問題?”

“……”周末不吭聲了。

他的确考慮過。最初還因為擔心受到小桃的懷疑,沒敢直說自己的任務,就連提醒小桃這副本裏可能有地獄的存在,也只敢旁敲側擊。

——結果人家一早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也不奇怪。

畢竟是捅腎之交,小桃隔着牆也不會認錯他這個倒黴仇人。

他垂着頭,沉浸在自己的悲郁情緒中。

佚名則像個孩子打架,被請到學校的家長,一邊給小桃道歉一邊給小桃道謝,身上最後那點兒神秘都被這種接地氣的行為打破了:“……別的不提,我是真沒想到你還會主動出手幫周末。日後紅絲絨有什麽需要,歡迎跟我們逐夜者工會聯系。”

烏望:“汪!”

幻視了一些提着營養液看望老師的家長。

每年它都會在桑尼公司名下的精英學校裏看到十來波。

佚名微微頓了一下,态度變得稍微認真了一些:“尤其是那個拍賣張。”

佚名短暫地蹙了下眉心:“他的技能有點難對付,我也只能和他打個平手。如果知道今天會碰上他,家主肯定不會只派我一個人來接周末這個小拖油瓶兒。好在他沒有糾纏的打算……你們在副本裏沒跟他對上吧?你的技能不适合戰鬥,日後如果真的被他針對,跟我聯系。這是我們欠你的。”

“……”周末怔怔地聽着,感覺很疑惑,頭腦有點轉不過彎。

畢竟在此之前他聽到的有關逐夜者的評價,大多不是什麽好話。本來他還覺得自己這是要入魔窟了呢,怎麽現在聽着……好像也沒有傳聞中那麽可怕?

烏望也舔着嘴坐了回去,感覺幼崽就算跟着這個灰鬥篷離開,日子也不會難過。

倒是小桃,一邊應着佚名的承諾,一邊将視線在烏望和佚名之間打轉。

又出現這種情況了。

哈哥這麽大一條挂着懷表的狗,佚名這麽個通緝榜上的頂尖殺手,居然跟完全沒看到哈哥似的。

烏望被小桃一下一下看得很茫然,沒仰頭回視多久,就無聊地收回視線跟自己的尾巴打架。等再擡頭時,佚名和周末已經被小桃打發走了。

烏望汪地一聲站起來,馬後炮地表演不舍。

小桃愣是給看笑了,伸手把自己兜裏的紅信封塞給烏望,又将那封烏望叼了一半就忘記,掉在地上灰撲撲的信封撿起來自己拿着:“走,哈哥。帶你去看新窩。”

公路上微光一閃,徹底變得空無一人。

十數秒後,不遠處的油菜花田裏,一輛紅色的超跑逐漸褪去隐形的僞裝。

拍賣張木着臉從後座上滾下來,站到前門邊敲了敲:“活爹,祖宗。人都走光了,您還坐這兒裝司機呢?您會開嗎?”

有些人就是天生當大爺的命,價格不菲的超跑買了也是他當司機。

他忍了又忍,還是倍覺丢臉地問:“老板,你親自下的本,肯定認出周末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丢臉不就是你丢臉——”

扶光一道眼神掃過來,他頓時把後續的話生咽了回去,沒敢再吱聲。

扶光脾氣好的時候,他還敢插科打诨,脾氣一糟,他是連屁也不敢放一聲。

畢竟他的命還捏在對方手裏,而對于他這樣的亡命徒來說,沒什麽是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了。

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拍賣張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開始回想,扶光這混賬交給他的任務他有沒有漏做的。但想來想去,打從進本後,扶光也就聯系他做了兩件事。

一個是抓百餘名通緝犯帶進副本,還有一個,就是聯系逐夜者的佚名做生意。

兩者他都完成了。硬要說的話……可能……也就是他完成得慢了點?被扶光催了幾次?

不……不至于因為這個弄他吧?

拍賣張不是很安心地胡思亂想,又等了片刻,花田中傳來規律性的腳步聲。

車後門被打開,才離開不久的佚名坐進來:“來吧,開始我們的交易。”

“你們買下了我兩個小時的時間,想要殺誰?”

“……”扶光掀起眼皮,從後視鏡瞥了後座一眼。

拍賣張立馬識趣地代為開口:“不是雇你殺人,是雇你檢查一件事。”

“拍賣行裏有關于你的資料,佚名。你的技能是[心魔],可以窺伺并利用人心的罅隙。那些被你逼瘋的人都是死于自己的心魔手中。”

佚名漠然回視:“所以呢?”

拍賣張舉起雙手聳聳肩:“我可沒有惡意,只是說一下前情提要。我這次想做的交易,和你的技能有關。”

“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個有沒有心魔,如果有,能不能拔除?”

“……?”佚名似乎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委托,“可以,讓他不要抵抗。”

灰色鬥篷下,一道影子從陰影中無聲分離出來,攀上扶光的肩膀。

扶光的手搭着方向盤沒動。還沒過幾秒,那抹影子觸電般的猛然縮了回去。

拍賣張差點看成眼前掠過一只大耗子:“不是,你這技能怎麽一驚一乍的?他——怎麽樣?”

佚名沒吭聲。

拍賣張:“???”

拍賣張:“你說話啊,知不知道你的兩個小時很貴!”

佚名依舊沒吭聲。

倒是扶光慢慢回過了頭,看向後座幾不可查戰栗着的逐夜者:“你探了我的心魔,應當知道我沒有随意殺人的癖好。我找你,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拍賣張給幹懵了。心想什麽意思?難道是佚名探扶光心魔的時候,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才吓得不敢說話?

他頓時也不敢說話了,安靜如雞地等待佚名整理好思緒,重新開口:“你想問……哪段時期的心魔?”

拍賣張:“?”

怎麽,還要給他老板的心魔劃分個青春期成年期嗎?

“進最近這一個本時的心魔。”

扶光回答得出奇的認真,不帶絲毫威脅之意,簡直像個正兒八經問診的病人:“在此之前,我都能憑借自己拔除或者壓制心魔。但這一次……我在副本裏做出了過格之事,任憑沖動壓倒理智,差點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而這錯誤的後果,是我完全無法負擔的。所以,我才想找你幫忙拔除。”

“但是……”佚名斟酌着說,“你沒有感覺到嗎?你的心魔已經被拔除了大半,而且這一次拔除,就發生在副本裏。你……仔細想想?大概是從哪個節點開始,你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越過理智思考了?”

佚名想了想,更換了一個思考的角度:“或者想想,副本裏有什麽東西,是具有吸收心魔——或者吸取負面情緒這種功能的?”

“……”扶光默然垂下眼,手指搭在袖間的鎖鏈上輕輕摩挲。

肯定不會是天堂自帶的淨化buff。

畢竟他就是在天堂第一次失控,差點将小桃那幾個和狗同行的玩家沖動殺死的。

也不可能和地獄有關。他在那裏居然做出了“用即将孵化的小惡魔卵設計一條狗”這種事。

那還能……

扶光忽地一頓,想起某個此前未曾在意過的細節。

第一次從地獄折返天堂時,烏望的饑餓值曾經毫無緣故的暴降。

小桃要它吐出剛剛吃下去的東西,烏望卻什麽都沒吐出來,最後不了了之。

現在細想,在烏望的饑餓值暴降前,的确曾用爪子劃破過他的皮膚,沾過他的血……

雖然在那之前,烏望也曾攻擊過他數次,但最開始的幾次都是幻術,實際上并未傷及他。

只有在地獄的那一次,他沒用幻術,想着烏望的爪子不可能破開他皮膚的防禦,所以直接赤手去攔,卻沒想到真被狗爪劃開了皮膚。引得他還自我懷疑良久……

而在那次之後,他的确沒再做出縱容沖動覆蓋理性判斷的行為。

他放棄了立即殺死烏望的傻逼選擇,轉而借着投喂,給烏望埋入可以随時定位、監視的無害型道具,後續又多次出手救狗救人。如果不是最後烏望自送上門,又當着他的面搶奪引擎,他不可能再對烏望出手。

扶光慢慢在心裏複着盤,越想越确定就是那會兒被拔除的心魔。尤其是烏望是有點特殊在身上的,別的不提,它那雙幽藍色的眼睛……

“咳,咳!”拍賣張實在憋不住猛咳了兩下。

扶光可能不心疼,但請佚名,可都是從他拍賣張的兜裏掏的錢啊!

哪能像這倆人這樣,你沉默一會我閉麥一會,寶貴的時間就這麽浪費過去了?

扶光回過神,瞥了他一眼,依舊沒有如拍賣張所願的盡可能壓榨佚名的價值,讓拍賣張花的每一分錢,每一個道具都物有所值,而是擡手輕叩了一下虛空。

一團朦胧的薄霧浮動而出,可這次卻沒有映出任何畫面。

“嗯?”本來在幹着急的拍賣張也愣了一下,“老板,你結束監視了?這道具,怎麽不放畫面呢?”

“……”扶光緊緊盯着雪白一片的薄霧,“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拍賣張也恨不能把自己扇成個啞巴。聽聽剛剛他問得那叫什麽話!

扶光既然會召出道具看,就說明肯定沒主動結束監視。那這道具白花花的一片,說明什麽?說明對面的人設法切斷了監視啊!

只希望這活爹不要遷怒于他……

前座傳來哐當哐當兩聲硬物撞擊聲,拍賣張打了個顫擡頭望去,瞅見兩個眼熟的方形匣子:“這是……那個失竊的三號引擎?原來是被你拿走的!”

他一貫能屈能伸,心裏罵活爹,嘴上說好話:“不愧是老板,這個副本裏,有價值的東西也就是這四個引擎了。您一個人就拿了一半——”

“剩下兩個在一條狗的手裏。”

扶光臉上重新挂起了溫和的笑意,笑得讓拍賣張直發毛,“你覺得我和一條狗平分秋色,是一件很值得誇耀的事嗎?”

“……”拍賣張決定從今天開始修閉口禪。

佚名倒是又找回了剛上車時的冷靜姿态:“你的心魔,我拔除不動。不過你們花了錢,也不能讓你們無功而返。還有別的工作需要我做嗎?或者點名公會裏的其他人也行。”

扶光輕輕叩散那團薄霧:“你們公會裏,有人的技能是鑒定寶物嗎?”

“你想鑒定什麽?”佚名顯然是不想重蹈這一次翻船的覆轍,細問了一句。

扶光微頓了一下,摸着腕間的鎖鏈:“我有一個法寶,最近好像不太靈光。殺其他人時沒有任何問題,唯獨在殺卡西時,它時靈時不靈。一會讓殺,一會又不讓殺。”

佚名:“……”

他其實挺想問卡西是誰的,不過這涉及到客戶的隐私。而他今天窺探到的隐私,已經足夠讓他走不出這輛車了,完全不需要再添磚加瓦:“我們工會的鑒寶師只能鑒定寶物的功能,鑒定不了故障。”

扶光陷入沉默。

佚名看似随意地轉了轉手裏的飛镖:“拍賣張的拍賣行裏本來就有鑒寶師,你可以讓他們看看。我這邊……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佚名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手中的暗器,心近乎提到嗓子眼。

然而坐在前排的銀發男子只是随意地點了下頭,就懶散地靠回座位,似乎并沒打算對他動手。

佚名繃緊着神經,推門下車。

反身關上車門時,眼前倏然掠過一道光凝作的長弦。

時間在這一瞬被拉得很長。

他因此能夠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記憶、甚至是指腹處因為用力而被暗器壓出的白痕,都在随着時間的回溯而被一點點抹消。

他在這種恍惚且身不由己的狀态中依稀聽到幾道不同的聲音,呼喚着相同的名字:

“扶光!”

“扶光君……”

“扶光?好名字。是取自謝莊的《月賦》嗎?‘日以陽德,月以陰靈。擅扶光於東沼,嗣若英於西冥。’”

那些聲音有的蒼老持重,有的年輕豪爽。有的承載着殷切的期盼,有的帶着純粹的敬重。

他在回溯的時光中一邊聽,一邊忘。

直到時間退回到相遇的起點。

清風吹拂過油菜花田,蕩出層層金浪。

佚名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向他要見的客戶,順便思考如果拍賣張要借機發難,他得怎麽應付對方那個麻煩的技能。

腳前忽然掠過一只賊眉鼠眼的猹,佚名頓了一下,避開這只沒長眼的小動物。正欲繼續前行,胸口忽然一悸。

一種古怪的既視感令他頓住腳步,又在幾秒後驟然加快步伐。

田埂邊,原本按照約定應該停着一輛紅跑的田地空蕩無物,只留下油菜花被停留在此的跑車壓折的痕跡。

“……”佚名茫然地在這長方形的壓痕邊停駐,不明白自己剛剛在激動什麽,難道是預感到了自己會被客戶放鴿子?

——不對,壓痕邊放了東西。

佚名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謹慎靠近,看見那裏躺着一張字條,被一粒石塊壓着:

【交易已經完成,報酬會原價奉上】

清風再度拂面。

這一次,佚名感受到的不再是田野的清香,而是被風吹透的冷汗。

——什麽時候完成的交易?他為什麽不記得?剛剛那種古怪的既視感是怎麽回事?

“我的記憶被動過。”佚名自言自語。片刻後困惑地一歪腦袋:“但他為什麽要特意告訴我這件事?挑釁?”

他這一下歪頭,垂落的動靜和角度十分之奇怪。

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一具傀儡。

黑色的陰翳緩慢包裹住身軀,融化于陽光中前,它甕聲甕氣地念叨了一句:“必須告知本體。”

輕風卷着細碎的花瓣飄飛而起,掠向遠方。

更遙遠的公路上,拍賣張正開着紅色超跑風馳電掣——但是神情有那麽點苦逼和悲憤。

他媽的。

扶光這個活爹。

知道他為了請佚名出馬,許下了多少報酬嗎?!居然等了不到一分鐘就說算了走吧,還讓他照常把報酬轉給逐夜者!

拍賣張:“@#¥@#¥@”

一百句髒話擁堵在心頭,然而到了嘴邊就變成:“老板。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扶光應了一聲:“什麽?”

拍賣張:“您那個手上,是被狗咬了吧?需不要打狂犬病疫苗?”

扶光:“……”

拍賣張聽見後座的扶光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聲,語氣溫和似水:“拍賣張。問你個問題。”

“假如我的法寶能夠逆轉時間,每一次把你打得半死不活,都能再逆轉回原點。”

扶光的神情看不出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話:“你猜一猜,你現在已經被逆轉了多少次?”

拍賣張:“………………”

拍賣張:“老板我錯了。”

扶光的确就只是開個玩笑,他還沒閑到會為了洩憤對拍賣張的人反複使用晦朔:“別叫老板。我說過,不習慣聽這個稱呼。”

他垂着眼捋動腕間的鎖鏈,原本覆蓋在身上的術法悄然褪散。

原本柔順垂落的銀色長發被高高束起,攏于一頂金質發冠中。發冠尾部飛挑,微微向後,垂下兩道長長的冕旒。

挺括的西裝化為金絲紋雲的白色大氅,攏住交纏于他衣襟外的鎖鏈。

“……”拍賣張搞不明白怎麽會有人穿着古裝坐超跑的,還非要他買紅色的超跑。

媽的。活爹。

穿着古裝坐超跑,不是有病就是騷。

他在心中瘋狂腹诽,但明面上還是只敢低聲下氣地詢問:“您看,咱們在這條公路上也開了挺久了,您要不定個目的地,咱們傳送過去?”

眼前的油菜花田、柏油公路,雖然真實無比,但畢竟只是游戲虛拟出的場景。

如果真要這麽沒頭沒尾地往前開,就算把跑車開廢了也見不到這地圖的邊緣。

後座半晌沒有搭話。

拍賣張困惑地借着後視鏡窺探,看見某位祖宗正懶洋洋地靠坐在後排,左臂搭在轎門上,虛撐着下颌,蜜金色的眼睛毫無避諱地望着天空中的太陽。

拍賣張:“……”

盯着太陽看,怎麽不把你看瞎呢。

無名火騰騰往上冒,可再看一眼,又被那雙剔透得像是蜂蜜中流淌着陽光的眸子,那張被光眷戀親吻着輪廓的臉嗤嗤澆熄。

——都說找對象要找好看的,這話真不是沒有道理。

長着這樣一副面孔,這上司再活爹他都能多忍幾年。

拍賣張心平氣和:“老板……扶光君,敢問咱們下一步去哪兒?”

扶光收回視線:“回拍賣行。找鑒寶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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