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有那麽一瞬間,烏望差點想将棺材裏面的那個小兔崽子揪出來,就像在神宮時那樣将人按在大腿上,拿戒尺狠狠抽一頓。
但世事更疊,他已經不再是棺中人的師長,對方也不再是剛入神宮,一頓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調皮孩童。
他寒着臉瞪視那具棺材片刻,還是将視線挪開:“等認了回屋的路,我去找卡西的行蹤。米澤西戴,一起嗎?”
狗奴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矛盾掙紮,顯然是很想和烏望一起尋找卡西,但猶疑再三,他還是搖搖頭:“不是說這次的住房可能有陷阱嗎?我留下,說不定能幫上什麽忙。”
談論間,他們來到三樓。
城堡的走廊很寬敞,很多玩家正挂着或新奇或憂慮的神情聚在走廊裏交換情報。烏望一向喜靜,一看這人山人海,差點當場止步,連走廊都不想進。
忍耐着擠到房門前,他回頭環視了一圈周圍的人群,聽見李迩小聲詢問小桃:“拿技能掃一掃,能看出什麽樣的人會被選中住客房嗎?”
小桃疲倦地揉了下眼睛:“不行。好多人我都掃不出信息,只有一堆???。能掃出信息的又找不出什麽共性。”
烏望極淺的蹙了下眉,正欲開口,身後傳來一道愉快的少年音:“孔——咳咳,守燈人組織286?”
烏望循聲回頭,就見六個高矮不同的面具人正站在他們身後。
雖然改變了衣着、戴了面具,拍賣張還把棺材給收了起來,但烏望的人造眼睛一掃,還是能一眼認出其中的兩位老熟人。
“這名字也太爛大街了,號居然都排到286了?”
少年一頭活躍的淺褐色短發從面具後支棱出來的,呆毛亂飛,看起來毛茸茸的,像只可愛的小動物。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上來,熱情地抓着孔家主和李迩握了會手,直接跟着走進客房:
“你們打扮成這副鬼樣子,各個都帶着兜帽,我差點沒敢認!我可是接到你們的邀請才下這本的,誰知道居然遇到千人副本這麽稀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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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少年後面的高個子倒是沒急着進門,彬彬有禮地跟所有人都依次打了招呼:“布萊恩。幸會。上一次在副本中轉站接傑克的時候,我們打過照面,只是那時有急事要處理,所以疏于問候……還望海涵。”
翻譯道具将布萊恩的話翻得文绉绉的。烏望的眼神恍惚了幾秒,有那麽一瞬,仿佛回到了神宮。
周圍是恭敬侍立的女巫男觋,扶桑木的雅香和扶光修煉弄出的冰雪寒霧揉在一起,他就籠在這股寒冽沉靜的暗香中與前來觐見的人議事。
扶光有時候會坐在他身邊乖乖背書,有時候會溜得毫無影蹤。直到他議事結束,等到金烏西斜,這頑劣的小崽子才會拎着烤魚糕點之類的東西珊珊而歸,毫無懸念地被他當場捉住,再按學堂的規矩罰戒尺十下。
年幼時,扶光的皮還不像現在這麽厚實。十下戒尺摻着靈力,能讓這小子哼哼唧唧地在榻上趴兩三日。
烏望白天很忙,好像每天都有接見不完的人,處理不完的事務。直到傍晚,神宮閉門謝客,他才有空披着夜色去看小徒弟。
每當這種時候,扶光就會趁他換藥時黏黏糊糊地挨蹭過來,要麽抱着他的腰,要麽攬着他的腿,耍賴撒嬌地不讓他走:
“師父,疼。為什麽不能喊疼?我就是疼。”
“師父真奇怪……明明修的是無情道,還要管天下人的事。牽絆纏身,師父的無情道怎麽可能飛升?不如改修有情道。”
“诶诶師父別打了!已經很痛了……師父吃烤魚嗎?我在山下新學的法子,清理內髒後撒上孜然香料……”
“師父我跟你說,今日在市集中,我看到一件特別離奇的事……”
烏望忽地斂了下眼睫,從回憶中抽身。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雖然不喜聒噪,卻愛聽些八卦故事的壞毛病是從哪得來的。也許就是那些年逐漸養成的習慣。
只是當他養成這樣閑逸的習慣時,龍神大陸的境況已經危如累卵。
緩慢長大的扶光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總能叽叽呱呱纏着他啰嗦半天,而是不知從哪一天起,突然有了修無情道的模樣,講究起行端坐正,君子慎言……
烏望的腦海中忽然晃過現在這個弟子走哪歪哪,屁話賊多的樣子:“…………”
什麽悲春傷秋全被撞沒了。
前世今生數千年,他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遭弟子騙了?這家夥哪點像在修無情道??
時隔多年,烏望再次體會到心梗的滋味。但堵了沒一會,他忽地又想:
……既然這小子不是在修無情道,那為什麽前世那後幾百年,扶光忽然開始學習君子儀态,戴上了溫雅守禮的假面?
他走神了很久。放在從前,身邊肯定會有巫觋小心翼翼地提醒,但今非昔比,他現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會成員,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杵在顏洄後面躲清閑。
烏望逐漸放松神經,站在房門邊,随意地看向布萊恩身後的那幾個面具人。
“?”布萊恩察覺到烏望的眼神,索性大方地幫忙介紹,“這位腳不沾地飄着的瘦高個兒是禱者。傑克我就不用介紹了,聽說你們打過交道。還有這位——柳金闕,目前拓荒者的大金主。”
禱者一聲不吭地飄在布萊恩身後,像只罩在兜帽下的鬼魂。
柳金闕倒是随性,懶洋洋地拿手指一揮,沖着烏望打了個吊兒郎當的招呼:“我旁邊這位,拍賣張。應該不用介紹吧?聽說你們見——”
“哕——!”
一股馥郁的花香混雜在濕悶的風中,悄然間湧過整條走廊。
同一時間,不同地點。走廊各處都有人忽然捂着胸口劇烈作嘔,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肺部,又搔得喉管癢痛。抓撓着脖頸連咳帶嘔數下後,猛然從口中湧出一大蓬殷紅的玫瑰花瓣:“呃——”
一捧又一捧的花瓣像血一樣在各處爆開,在火光的映照下绮麗詭谲。
“啊——”
“操!?怎麽回事??”
原本還算平和的人群霎時亂成一鍋沸水。
一部分人驚叫着想遠離爆開的花瓣,一部分急呼着想靠近口吐花瓣的同伴。
還有一部分,是那些負責引導客人的仆從。
他們的脖頸驟然泛出淺嫩的綠,或者豔麗的紅,下一瞬,臉頰從中間對半裂開,皮肉間生出長長的刺,饑腸辘辘地撲向附近的玩家——
時間在這一刻驟然凝固。
烏望的手只擡了一半,腕間就被另一只寬厚溫涼的手握住:“有弟子在旁,這種小事如何能驚動師父親自動手?”
握着烏望的那只手用的力道不重,也不知道是不敢還是想以退為進。
烏望的眉心跳了一下,剛想甩開扶光,卻感覺到腕間一片濡濕,那只握着他的手還在極細微的戰栗,手背上的筋骨繃得泛出蒼白。
“……?”烏望想回頭看一眼這逆徒又作了什麽死,臉側卻被人虛攔了一下。
“弟子現在的模樣不合儀範,怕師父見了又要責罰。還是先将這些無辜之人救下……”
烏望默默聽了幾句就忍不住開口:“扶光。”
“你之前跟我說話,可不是這種語氣。想殺我和小桃他們的時候,也沒管什麽‘無辜之人’被你殺死冤不冤枉。”
“……”身後的人安靜如雞了幾秒,語氣變得更柔弱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麽飽受委屈的溫良小白花:
“師父明明知道之前我為何不假辭色……你半點沒透出自己的身份,我還真當您的屍首被竊賊偷走了,所以才那麽急躁——”
“是嗎。”烏望面無表情,“可你不是說,為師對不起你的事‘又不是一兩件’?”
他反握住了扶光的手腕:
“我殺你父母,殺你至友,将你困于天人路隔,親緣斷絕的境地百餘年……又當着你的面殺死僅剩的親近之人,就為了逼你踏上死路。”
烏望轉回身,漠然看向扶光:“你恨我。所以在我的屍骨上下了詛咒,叫我即便是死,魂魄也永無寧日,不得解脫。”
面前的扶光似乎比上一次見面更高大了。一頭剔透如堆雪的長發多出大量墨色的斑駁,像不慎潑了墨汁在發絲上,又像是本該通體瑩潤的魚蛇脫落了華美的鱗片。
扶光露在發絲外的左眸中掠過一絲慌亂,飛快側過臉,還不忘辯解:“弟子是為了留——”
“不用解釋。”烏望的目光落在扶光未來得及掩蓋的那些鱗片上,幾秒後擡手扯下自己的鬥篷,扔到扶光頭上,“将時間再向前溯回半刻鐘,看看這些人怎麽觸發死亡條件的。”
烏望的身量很高。一米八七的個子穿的鬥篷換到在場絕大多數人身上,都不可能嫌短。
偏偏扶光異化後,單是支棱起來的部分就有兩米高,更別提拖在他身後的蛟龍長尾,這身鬥篷基本相當于一個心理安慰。
不過扶光倒是用得很欣然的樣子,跟裹棉被似的用鬥篷把自己身上一包,扯着兜帽遮住自己被鱗片覆蓋的右半張臉:“既然師父回來了,這晦朔自然要還給師父,師父可以親自——”
“不用還我。”烏望平靜地指了下最近的倒黴鬼,“就從他開始。”
他的語調很平淡,似乎不摻任何情緒,天然便有種疏離冷淡的感覺。話尾又總往下沉,聽起來就像是在下達指令。
“……”原本還三不五時就把晦朔提溜出來玩玩兒的扶光忽然就啞炮了。
磨蹭了半天,才像個被先生考究學問的學生,挨挨蹭蹭地将手擡起來,剛催動晦朔,就聽烏望在旁邊不鹹不淡地哼笑了一聲。
扶光:“…………”
他忽然記起,當初在盛景公寓樓裏時,烏望也曾坐在床邊擠兌他,說“怎麽顏洄回溯時間能逆轉死亡,你不能?”
他那時沒品出烏望的言下之意,還回答什麽本命法寶不本命法寶……現在回憶起來,烏望那時候想說的其實應該是“你到底會不會用晦朔?能不能別暴殄天物”吧?
扶光掩唇輕咳了一聲,加快回溯的速度,強行催動所有吐花的玩家同時倒轉時間,試圖快些結束這段處刑:“懷表、同伴、器皿……這些中招的人似乎沒觸碰過同樣的東西,不過都靠近過堆壘在走廊盡頭的葡萄酒塔。”
只是靠近就中招,難道觸發條件是氣味嗎?
烏望思忖着,掌心冒出一簇幽藍的磷火,眨眼将整座高聳的酒塔和滿地的落花腐蝕得幹幹淨淨。
金光掠過每一個異變的仆人的脖子。扶光配合默契地解決完最後的隐患,又将這些玩家的時間再度向前挑撥了數秒,恢複至未中招之前。這才收起晦朔,順道把自己重新塞進不知何時立在烏望身側的長木棺裏。
時間驟然恢複流動。
“……”烏望臉色不是很美麗地一把将那具顯眼的長棺反手推入房內,房門咔噠一關,自己留在走廊上。
走廊內低呼一片,誰都不明白怎麽上一秒還到處有人作嘔、吐花瓣,下一秒這些人又好了。
那些露出猙獰巨口的仆從也都軟如爛泥地癱倒在地,好像在某個他們未能察覺到的須臾,有人悄然出手,解決了這些死亡的威脅。
“——是拓荒者嗎?我之前看到拓荒者的人也進了這副本!”
“可是,拓荒者的誰有這樣的能力?”
烏望擡起步子,準備趁亂順勢加入衆人的讨論,打探一下關于卡西的情報。
剛邁出半步,腳還沒落實,耳畔乍然響起系統尖銳的警報:
【叮——】
【檢測到異常能量波——】
【叮!】
【檢測到[偷渡客]的行動痕跡,清道夫即将抵達現場。】
“?!”才稍微緩和的人群再度炸開。
“偷渡客居然在這個本裏?!天!他不是會把所有跟他一起下本的人全部弄死嗎?!”
“清道夫也要命啊!那些系統的走狗……處理起異常副本時,可是會無差別動手的!!”
“還聊什麽!?進屋!快、進屋!!只要不跟偷渡客身處于一個房間,清道夫動手就不會殃及我們!”
長鳴的警報聲中,所有人都慌張地推搡着,争先恐後地往房裏鑽。
“……”烏望心知這種情況下,想套情報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向後退了一步,也轉身進門。
“——靠,清道夫如果挨個查房間,我們豈不是得被連鍋端?”周末的神情有點發狠,擡起拎着懷表的手,“不然……”
“然個屁,”銀蠍子冷靜地用苗刀摁下了周末的手,“哪怕我們真能把這一波清道夫都幹掉,難道系統不會派下一波清道夫繼續來嗎?清道夫是可以量産的機械兵,我們可不是。”
一屋子人開始頭大地商議起要怎麽躲開搜捕,期間布萊恩多次勸說黑桃別饞和,黑桃都沒答應,反倒拎起那根烏望讓孔未晞拿去做人情的項圈:“這個神奇的洞……洞天?不是可以容得下人嗎?都躲進去,清道夫不就查不到人了?”
布萊恩低語:“哪有這麽簡單。所有人都進去,這項圈交給誰保管?讓誰捏着這麽多條命?”
烏望沒聽屋裏亂糟糟的談論,只在疑惑一個問題:系統是怎麽檢測到扶光的“行動痕跡”的?
除了回溯時間,扶光好像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吧?
前幾個副本裏,扶光倒轉時間沒引起系統的注意,那在這個本裏,也不該引起系統的注意才對。
除非……這個本裏有系統的“眼睛”。
這雙眼睛藏匿于人群之中,注意到了死亡被逆轉的異常情況,于是上報系統,才令系統忽然能關注到扶——
“烏哥,交給你了。”
手臂被人搗了一下,烏望剛收回神,手裏就被塞進一根熟悉的飾品,李迩都沒給他制止的機會,人就學着孔未晞的樣子直接往項圈裏一怼,只留下烏望和一整個空房間面面相觑。
烏望:“…………”
這群人裏,該不會沒一個清白身,都在通緝榜上吧?
熟悉的心梗湧上心頭,他好像夢回神宮,又在給一群人收拾爛攤子……
“咚咚。”
走廊裏傳來房門被叩響的聲音。聽腳步聲,至少有五六具清道夫在活動。
烏望在屋子裏踱了一圈,還是覺得不太對,但敲門聲已經落到了他所在的客房:“開門,檢查。”
清道夫的聲音是電子合成的,不具有個體辨識度,也不像一般AI一樣追求真實有感情。
烏望蹙着眉思索了一陣,還是恢複面無表情,正常拉開房門:“屋裏只有我一個。”
伫立在門前的清道夫足有兩米高,大概能和扶光異化後的身高持平。
它渾身都是金屬機械結構,那雙沒有感情的紅框機械眼向下晲了眼烏望,黑洞洞的攝像頭焦距縮放了幾輪:
“好。”
抛出短短一個音節,清道夫居然連門都沒進,就轉身走向下一個客房。
“……?”烏望緩緩側目,有點一頭霧水,但還是将門正常關上,謹慎地站在門邊又聽了會。
清道夫們還在挨個敲門,但對其他人,就沒像對烏望這麽信任了。
好幾個聲稱屋裏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被當場拖出門,躲在屋裏的被通緝者不久就鬼哭狼嚎地被清道夫搜查出來,沒幾秒,就徹底沒了聲息。
烏望倒不太擔心這些被清道夫處理的人。按他所查的和逐夜者提供的情報來看,這些玩家最多只會被洗去記憶,清零重來,性命是無憂的。反倒是那些死在副本中的,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
他困惑地靠在門邊,一直等到清道夫的聲音撤出走廊,等到有人大着膽子重新從屋裏走出來,清道夫小隊居然都沒殺個回馬槍,再重新檢查一遍他的房間。
“……?”
這麽異常,烏望反倒加倍警覺,沒敢将洞天裏的人随意放出來。
“鈴……”
走廊上傳來鈴铛的脆響。
NPC特有的半死不活的聲線響起來:“請諸位客人回屋,好好休息。”
“今晚七點半,親王殿下的假面舞會将準時舉辦,請大家在房內牆上的面具中自行挑選,或自備心儀的面具,按時赴宴!”
玩家們慌張進門的聲音接連傳來。烏望思忖了片刻,擡手将牆上的面具統統摘下,抱着一并進了壺中洞天。
融雪的冷冽氣息與陽光一同撲面而來。
烏望微微阖眼,适應了會洞天中的光亮,熟稔地舉步,沿着朱紅橋廊走向更遠處的巍峨殿宇。
這片壺中洞天面積很大,四面都是白藹藹的濃霧,連接着天際。
中心包圍着一片蔥郁的綠地,綠地上溪水蜿蜒,朱橋九曲回轉。
一座九進式的朱色廟殿坐落于東方,廊柱和石階上都雕刻着華貴的龍鳳祥雲紋,繁複立體的鱗羽鍍着一層淺淺的金,在熾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輝。
烏望當時造這處洞天時沒下什麽心思,只是将自己曾經最熟悉的地方複刻了一份出來。
此時懷抱着面具擡頭,看見神宮外的長廊上靠坐着的扶光,烏望的腳步卻忽然停了一下。
眼前的畫面似乎與記憶重疊。
在很久遠的過去,扶光也時常像這樣靠坐在朱廊上,懷裏抱着書卷或者長琴,懶懶地曬在陽光裏等他。
東君神殿旭日不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亮堂堂的。
他每次踩着朱橋回宮,目光總會落在神宮前那個小小的身影上,然後再看向偌大的、仿佛象征着他肩頭責任的神宮,最後落向屋宇之後,比九進的神宮更加高大、近乎連貫天地的扶桑木。
真正的扶桑木當然不在這個皮革制成的洞天裏。但當年熟稔的那種香氣,早已銘刻在魂魄裏,又在不經意間,随着神宮一并被複刻出來。
烏望重新舉步,慢慢走向那道倚靠在廊柱邊的身影,看對方白衣堆雪,看對方微微側傾着頭,用日光濯洗着斑駁的發絲,修長的手指每捋過一次發絲,那些髒污的黑色就褪去幾分,像是一只白鶴,在細細洗去羽毛上的污泥。
但扶光不是鶴,是一條蛟蛇。循聲擡眼間,對方那只掩在發絲下的豎瞳望過來,依稀透着蛇類特有的涼意和冷漠。
只不過這種冷意很快就在看清他後,融成了一團流淌着蜜的暖金:“師父回來了?大家都在神宮裏。我讓他們侯在議事殿……師父要不要更衣?”
烏望沒這份閑心,只盯着扶光看了幾秒:“洞天裏的日光只是幻影,你自行調養要是嫌慢,我可以給你供——”
“師父自己找到的寶貝,緊着自己先用。”扶光站起身,腰部以下已經恢複成人類的雙腿,“弟子只要能呆在師父身邊,這些小毛病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
“……”烏望頭皮一麻,差點又想打徒弟了,好歹握了握手掌忍住,幾步走進神宮。
七嘴八舌聲随着敞開的門一并湧出來:
“我去,這黑樹好大!為什麽不長葉子?死了?”
“我看是得死,根直接泡湖裏!能不爛嗎?”
“……你們能不能有點見識?沒見周圍的雕刻上有不少金烏的元素嗎?這大樹肯定是扶桑木。《山海經》中說,‘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
“周末,你但凡拿出背閑書的勁頭去學習,你這中考高低能拿個狀元。”
“這景致多好,別浪費啊,以後要是能做成景點收票……”
烏望:“……”
扶光攏着長袖跟上來,也在搭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不換衣服也好。我去寝宮翻了一下,這座神宮裏只有師父舊時的衣裳,都是大紅大金的冕袍,配不上如今師父的模樣。”
“……”烏望忍不住側目。
扶光神色無異,像是在說什麽随口一搭的真心話。
可但凡見過烏望前世模樣的人,恐怕都不會認為他現在的樣子好,只會嘆惋當年如日中天、目下無塵的東君,竟會淪落成現在這副模樣。
曾經司掌太陽的神明,居然連見一點強光都會眼睛灼痛;本屬于他的本命法寶晦朔,之于現在的他而言也成了傷人的砒霜……
可扶光居然會說,是那些東君的冕袍,配不上他如今的模樣。
扶光滿臉的興致盎然:“師父現在的模樣,倒是更适合現世的西裝、風衣,想想就覺得養眼。之前我怎麽就沒品出這些衣裳的好……果真衣裳好不好看,還得看穿衣服的人能不能撐得起門面。”
烏望快被扶光吹麻了:“……你少說話。”
“啊,烏哥你怎麽進來了?”
李迩聽到了這句低斥,轉身回頭:“我們剛和黑桃會長聊到這個副本的設定……黑桃會長說,他覺得有點熟悉。”
黑桃早摘了面具,露出一張娃娃臉,看起來跟周末差不多大:“嗯……我基本能确定,這個副本的背景,應該就是愛倫坡所寫的《紅死病的假面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看起來真的軟得完全不像一個頂級工會的會長,坐在李迩和孔未晞身邊,說他是弟弟、孩子都有可能有人信:
“我在孤兒院時,時常給年幼的孩子們念故事。《紅死病的假面具》這篇故事,大概說的是一種名為‘紅死病’的瘟疫爆發的時期,普羅斯佩羅親王邀請大量顯貴跟随自己一同隐居進城堡。”
“為了方便享樂,他備齊了大量的生活用品,請了許多樂師、詩人、舞女、美人以供歡娛;為了防止中途有人因為絕望想逃離城堡,他用鋼鐵制成大門,又把門闩澆築封死……”
“可故事到最後,他和賓客們還是被死神收割走了生命。”
柳金闕收回欣賞扶桑木的眼神:“換句話說,按照這故事的走向,這個千人大副本的結局估計得是無人生還。”
“目前來看,副本唯一和原著有差別的地方,可能也就是那什麽紅死病的表現形式——原本的故事裏,染上紅死病的人都是身上出紅斑,毛孔滲血而死。副本裏是吐花瓣……改得倒是挺浪漫。”
周末耿耿于懷地臭着臉逼逼:“什麽唯一,這紅死病明顯代指的是十四世紀爆發的鼠疫,但這座城堡明明是巴洛克風格的,巴洛克那都到十七到十八世紀了,原著裏普羅斯佩羅親王的城堡怎麽可能長這樣子。”
柳金闕:“……真的,你但凡拿出學這種東西的勁頭去準備中考,還愁什麽考不了高分?”
周末就不爽地瞪他,争辯“這種歷史知識,以後早晚也是要學的”。
小桃和李迩這幾個腦力勞動者則引着烏望走到一邊:“——你不覺得,這種硬是往副本裏塞名著,還原中又帶着點詭異的‘浪漫情懷’的風格,特別似曾相識嗎?”
米澤西戴在旁邊扶了下黑框眼鏡,肯定地說:“是梅博士的風格。我為了研究他,下過不少和他有關的副本。凡是有他的實驗室坐落的副本,都是以原著為背景布置關卡的。”
背後靈一樣綴在烏望身後的扶光嘆息了一聲:“這人應該少讀些書。”
“誰說不是呢,”李迩似乎也有些無語,“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想出通關的方法,以及——要不要試試,找下梅博士的實驗室?”
小桃說得更直白:“我想盡快讓米澤西戴幫我檢查芯片植入的事。”
“這種中世紀的副本,裏面不可能有醫療儀器,但梅博士的實驗室裏東西倒是挺多,還都很超前,說不準有能用得上的。”
米澤西戴點頭:“我也想收集梅博士的研究資料,還有地圖——之前的隐藏任務,我們得到的地圖碎片還記得嗎?或許拼在一起,能湊出什麽獎勵或者情報呢?”
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而且,梅博士的實驗室裏大多都有手術室,如果小桃和周末體內真有芯片,或許我能在這個本裏就幫他們取出來。”
他扶着眼鏡的側框:“卡西那麽聰明,說不準也在那個實驗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