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敵意在房間中蔓延。

梅仿若未覺,依舊在一板一眼念着他的臺詞:

【梅感到很生氣。認為不該将這麽重要的東西開放給莫多使用。】

【但那孩子實在聰明,拿到潘多拉魔盒僅僅半周,就編寫出了超越孤舟現有算力的智能輔助系統‘加百列’。】

【所有人都為此感到驚喜,學院甚至将‘加百列’直接用于第一次拓荒殖民……只有梅察覺到了‘加百列’的恐怖之處。】

【他将自己的發現拿去同莫多對質,可莫多依舊還是那句話:你真的明白憤怒是什麽感受嗎?】

【梅不懂。請玩家幫幫可憐的梅吧!】

天真的童音尚在房間內回蕩,烏望後頸和手腕處驟然傳來鑽挖似的痛感。

大量藤蔓爆發性地擠出皮膚,鮮血沿着血肉的裂口攀蜒而下。

生理性的冷汗迅速濕透後背,烏望的臉上卻依舊沒什麽表情。

那麽多年的實驗和自我升級,他早就習慣與痛苦共處。随意擡手撣了眼擠滿玫瑰與鮮血的手腕,烏望直接打開光屏,将痛覺感官設置到最低,順便向機體注入促凝血劑:“你用不用藥?”

扶光溫馴地搖頭,甚至連冷汗都沒怎麽出。

他的确沒有操作系統可以拉低痛覺,但對于修仙者而言,切斷五感并不困難:“這樣的傷口,相較于本體來說算不得什麽。血流不了多少……就是,不太雅觀。”

不雅觀對扶光來說原本不是件大事,但面前還站着一個烏望呢,扶光微微轉過臉,不讓烏望看他額角的傷,将手壓上天平:“師父的藥,對我有用嗎?”

“……”烏望也拿不準,“進幻境了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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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系統瞬間發出一陣電波音。要不是知道梅不明白憤怒是什麽感受,烏望都要懷疑是不是梅被他倆把幻境當休息站的态度給氣着了。

白霧湧覆而來。再散去時,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

這光很溫和,像透過一張薄薄的雞蛋膜去看朝陽。

巨大的獸骸遍布在各處,蜿蜒成山,聳立的白骨并不顯得駭人,獨具有一種厚重而沉靜的威嚴神聖感。

“……龍神冢?”扶光愣了一下。

這裏并不是真實存在的地方,是由殘存的精神意識編織出的虛幻巢穴。

所有隕落于龍神大陸的龍神,都會在赴死前來到這處巢穴,走過這條龍骨圍成的迂回長路,擁抱永眠。用最後的血肉,作為哺育大陸的養分。

扶光也曾來過這裏,可最終他并沒有死。那時候他……好像也沒有憤怒過?那這記憶是……

“……頭,靠近點,上藥。”烏望繃着臉裝作沒看懂扶光的眼神,取出促凝血劑,語氣裏帶着點淺淡的、被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惱火。

如果将所有記憶排個序,那這段記憶必然是他是最不希望扶光看到的。倒不是狼狽啊面子啊什麽的,主要是——哪怕以局外人的視角來評判,這段記憶都不利于消減扶光那些不軌的心思吧?

有一些副本關卡,看似在為難玩家,怎麽處處都做得像個拉皮條的媒婆?搞這些東西做什麽,想要記憶直接拿走不好嗎?

烏望抿着唇給扶光上藥,臉色寒得吓人。

但再吓人,幻境還是照放。龍骨道上緩緩走來一道純紅的身影,扶光越過烏望擋在他眼前的手臂,一眼就認出熟悉的背影:“——是師父。”

扶光頓了一下,又覺得疑惑:“師父能找到這裏并不奇怪,”在扶光眼裏,沒什麽是東君做不到的事,“但憤怒是……?”

烏望的臉垮得更厲害了,收回手,看着幻境中的自己走到一半,龍神冢忽然震顫。

龍骸中最龐大的那一具緩慢地擡起頭,空洞的眼眶轉向東君的方向:“你……不是龍……如何進的龍神冢?”

“足夠強,就能進任何地方。”東君回得很平靜,“我想試試,不是龍,能不能救得了龍神大陸。”

自始至終,東君就沒打算把這件事交給什麽別的人或龍做。

東君也好,烏望也好,表現得再平靜随和,其實都不是好性子。

他很偏執,掌控欲極強,讓他們将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簡直就像遭了螞蟻焚身的刑一樣難受。

“……”龍骨空茫了片刻,又雷鳴似的沉聲規勸,“靈炁衰頹,就連最後幾代龍神都不足以填補世界的空缺。能撐到現在,全憑龍神冢中殘餘的龍骸,能與龍神血脈産生共鳴,補足這部分不足……你不是龍,激不起共鳴,不行的。”

東君當然不信,直接驅使晦朔逼退攔路的龍神。親身嘗試時,周圍的龍骨被紛紛驚醒,有些在勸:

“世間仍有一條虺有化龍的資質,何不尋他?”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他的氣味,很淺淡……你去見過他,那為何不帶走他?”

“如此幼小的氣息……你不願對幼崽下手,養他來填這無底洞,是不是?”

“有趣。向來是龍神庇佑修士,還是頭一回有人想護着一條龍。”

“小輩,你修的是無情道,為何還如此優柔寡斷?”

……好吵。

這些很吵的聲音伴着東君度過了無比漫長的時間,在他勢頭尚足時擠兌着拆臺,又在他瀕臨死地時連聲喚他,将他拽回清醒的世界。

——這些龍骨說的沒錯,靈氣衰頹,以他的實力仍舊差那麽毫分,沒有與龍骸的共鳴,填不滿世界的缺口。

瀕死的重傷讓他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像被碾過似的處于崩碎狀态,皮膚被血浸透。

他垂首委頓于龍骨之中,等待愈合的時候,就聽那些聲音又在細細索索地吵鬧:

“早跟你說過,你不聽。看,現在是什麽下場?小輩,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既然修的是無情道,那就無情一點。将那孩子帶回去養大,最好能叫他多繁衍些子嗣……瞪我做什麽?龍性本淫,他說不準喜歡魚水之歡。”

“唉,唉。你這樣不行的,修無情道身上還那麽多挂礙……”

烏望忽然被扶光碰了下手臂:“所以師父為何生氣?”

不知道是不是烏望的錯覺,扶光望來的眼神新奇又好像藏着點尴尬。

烏望不理解扶光這點尴尬從何而來,警覺地澄清:“——你那時才五歲,我生氣與你無關。只是嫌他們吵,嫌自己弱。——不想拿你填缺漏也不是不舍得,只是習慣了凡事都親自操辦,交給誰都不放心,你不要多想。”

他當初沒恢複記憶的時候,在副本裏也沒少碰見小情侶。現在的後輩,看一眼都是他愛我,護一下就是以身相許,碰瓷得叫人害怕,鬼知道扶光看到這段記憶會想什麽,用這些小年輕的話來說,萬一看一眼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呢?

“……咳。”扶光看着烏望警惕的神色屈指掩唇,“弟子明白。”

他忍了幾秒:“還有,不是師父弱。是龍神大陸本就貧瘠。我也是後來離開那方世界,才開始汲取到足夠成長的靈炁的。也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因禍得……”

白霧像夢中泡影般消散,橙光漏入眼中。

烏望愣了一下:“怎麽沒有你的記憶?”

扶光掩飾性地摸摸鼻子:“弟子甚少憤怒……”

烏望皺眉:“胡說。你是我認識的最陰晴不定的人。當年我當着你的面殺死山下衆人,你憤然出手——”

扶光輕輕搖頭:“豈敢生師父的氣?弟子那時只是委屈。”

烏望:“……”

你表達委屈的方式就是拿法器勒人脖子,釘穿四肢?

烏望:“……那我後來挖走你的心髒,你差點在副本中殺了我和小桃他們——”

扶光輕嘆:“賊人奪走您的屍身,弟子豈止是憤怒?是仇恨。”

換句話說,憤怒這個情緒吧,對扶光來說太平淡了。他要麽根本不憤怒,要麽就直奔仇恨而去。

他的感情一向極端,比起人,更靠近冷血的獸類。畢竟追溯他的跟腳,本就是一條虺,是潛游于水底的蛇。就這個層面來看,他其實挺适合修無情道的,奈何扶光本人不樂意。

白霧徹底退散,天平啪嗒一響。

這次也不用他們選擇了,托盤只有一邊放着記憶,烏望沒走神多久,思緒就因記憶被抽離而陷入一片空茫。

溫濕的觸感流淌過手腕和後頸,烏望不适地睜眼,瞥了下幾乎被紅玫瑰攀滿的手臂,擡起視線就見熟悉的宴會廳內一片混亂,周末連拖帶拽着愚者飛快靠近,轉得像只陀螺:“……發生什麽了?”

周末煩躁的語氣中藏着幾分高興:“別提了。你們不在的時候,廳裏出了大亂子。仆從點的火把三不五時就要滅一下,每次熄滅的時候,都有犬靈出沒,當場吃人!”

換成別的狗,周末絕不可能因為狗靈吃人而高興,但昏暗的大廳裏,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犬靈肯定是卡西!我見鬼見多了,頭一回見到哈士奇犬靈!”

至于吃人?別開玩笑了,卡西一看就不是那種兇狠的狗。

他在黑暗中跟卡西對上過視線,且不論那雙一看就二哈本性畢露、流淌着清澈的愚蠢的眼睛吧,他當時下意識沖着卡西撲抱過去,卡西也沒攻擊他啊,最多就是甩着尾巴躲開——

烏望:“所以,犬靈呢?傑克是亡靈法師,設法抓到他了嗎?”

“……”興奮的周末驟然啞巴了。愚者也在旁邊幹咳了一聲。

“?”扶光疑惑地看過來,發現烏望的表情介于“怎麽能沒抓住”的煩惱和“果然如此”的釋然之間。

烏望平靜地問:“……除了‘吃人’,它還做了什麽?”

愚者幹巴巴地啊了一聲:“它以為傑克那法杖是玩具呢,一口給咬斷了。一堆NPC撲過來想抓它,它就把白骨樂團拆了,把親王拆了……然後一路拆……拆到宴會廳的大門。”

因副本開啓而封閉的大門硬生生被拆出一條狗子的形狀,期間倒是有清道夫趕來,試圖控制局面,結果……

周末面無表情地指了下門口:“喏,那堆金屬零件堆看見沒?都是卡西拆的。”

時隔多月,他再次回憶起人不如狗的心情。

再看看那些還傻逼地嚷嚷着“這狗攻擊人”的玩家,周末其實挺想說的:卡西要是真想攻擊你,你這小胳膊小腿經得住它一拆?清道夫都他媽經不住。

小桃也拉着李迩打着轉過來,帶着幾分有氣無力:“……烏哥,你跟我說實話吧。卡西拆清道夫就跟拆玩具塔似的,它是不是,來歷也有問題?”

“……”烏望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小桃:“。”

哈哈,早該猜到的。

烏望的棋盤上從沒有閑子,一條項圈都他媽藏着心思,更何況是一條值得烏望親自尋找的狗?

“……”李迩全程閉着眼睛。

他不無悵然地想,當初烏望撓他還真是留了手的,拆別墅……也是留了手的。

他抹了把臉:“你們不在的時候,留在大廳的玩家已經基本把‘內鬼’推出來了。都是……披着僞裝的清道夫。”

烏望并不意外李迩能察覺到“內鬼”的存在,只是四下裏環視了一圈:“你們還沒和他們對峙?”

李迩:“沒呢,怕有沒推出來的,貿然行動反而被敵人反制。”

他露出做夢般的微笑:“而且,看卡西把那些內鬼吓得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多有趣啊。”

多新奇啊,從前只有玩家看着清道夫瑟瑟發抖的份,現在也輪到清道夫瑟瑟發抖了……

不過那群金屬疙瘩到底有沒有“害怕”這種情緒,也講不清楚。可單看他們噤若寒蟬,努力裝正常人的樣子,也很他媽地解氣啊!

李迩繼續挂着夢幻的微笑問烏望:“所以,卡西到底什麽來頭?這麽牛逼?你造的?”

“……”烏望偏過視線沒回答,只複述了一遍梅博士在本裏說過的話。

他沒做什麽遮掩,梅能把這些情報倒出來,就意味着已經将這個副本裏的玩家全當做必死的人了,不會在意他洩不洩情報:“……我在空房間裏産生過一秒的幻覺,看見坐着小男孩的板凳上,其實坐着的是一具清道夫。——如果那不是幻覺呢?如果梅的真容,就和清道夫一模一樣呢?”

絕大多數人都在努力消化、試圖捋順烏望給出的信息,只有李迩用看破紅塵的目光深深注視着烏望。

這種的情報都能說,偏偏卡西的來頭一問就裝聾……好,好。

還藏着局是吧?

他甚至懷疑,烏望現在傳遞出來的這些情報,嘴上說是“剛剛聽梅說的”,會不會根本就是早就知道,萬一梅也在烏望的局裏呢?

李迩看着烏望的眼神越發敬畏。有那麽一瞬,他倒是清醒地自我提醒了一下,不要杯弓蛇影,哪有那麽恐怖——下一秒,就被扶光的手輕搭了下肩膀。

扶光沒看他,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習慣就好。”

李迩:“……?”

習慣?習慣什麽?……啊?

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尾,但李迩莫名就領會到了扶光的意思——別疑神疑鬼了,你猜得基本沒錯,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趁早習慣。

“……”李迩看着扶光的眼神不禁也逐漸變得疑神疑鬼起來,“你該不會也——”

知道點什麽事,藏着掖着,在跟你師父一起設局呢吧??

扶光這回側眸看了他一眼,唇畔輕勾,眼底漾出粼粼波光,像水蛇潛游于水面之下,無聲劃過看似平靜的湖泊:“隔牆有耳,勘破不可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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