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雨聲在這一刻喧嘩至鼎峰,又潮水般漸漸退卻。
“……”烏望一時不知該怎麽回應扶光這句請求,只好微微側過臉,顧左右而言他,“你的記憶結束了?不知道後面有沒有我的記憶。出去……”
烏望話說到一半,愣了一下。
因為眼前的幻境中,失去東君的長矢山開始了正常的日夜更疊。
記憶裏的扶光清醒、修煉、議事、入眠。所有事務都很平凡,平凡到他感到疑惑,為什麽這些瑣事不被幻境迅速帶過,而在一分一秒地細細展露?
記憶中的扶光忽而擡手取樂書架高處的卷宗,纏繞在袖間的不夜侯當啷輕響。
烏望在這一陣輕響中,驀然意識到為何。
——因為在神隕之後的每一日裏,扶光都在恐懼。
他恐懼着詛咒不起效果,師父崩散的魂魄無法重聚;恐懼着詛咒起效果,師父是否會如詛咒所咒的那般受盡苦楚。
“……”烏望動了動唇,下意識地擡手摸向胸口。
自他轉世以來,那些裹挾着痛苦、絕望、憎惡、不甘……種種負面情緒的意識洪流,一刻不停地沖刷着他,侵蝕着他。
他或許沒有尋常被侵蝕的人表現得那麽瘋狂,但必然是被影響了的,否則也不至于生出想要早日安息,不想再次醒來的念頭。
他從未将這些苦痛當做過一件好事,直到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
正是這一切痛苦,為他求得了一線生機,令他這個早該魂魄潰散的人得以轉世,托生于此,成為了如今的烏望。
他承受這些痛苦,不是因為研究員口中的活該,而是因為相隔無數世界,有人思念着他,盼着與他重逢,于是思念中生出血肉,鑄成研究員們口中“無法複制的奇跡”——編號為46735377的實驗體,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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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料峭,扶光濕漉漉的靠近。
被雨水打落的豔紅花瓣沾染在他潤澤如瓷的臉頰上,藏匿在他月色般傾瀉的雪色華發間,豔麗得叫人不敢直視:“師父真的一點害怕的回憶都沒有嗎?”
“……我不知道。”烏望的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扶光,又迅速落向幻境,頭一次産生一種面對弟子卻不知該往對方哪裏看的茫然局促感,“大約是沒有的。”
“怎會沒有?”扶光擡手摘下發間的花瓣,“弟子記得當年在神宮裏,鬧過一次鐮蟲災。師父一連半個月都沒有合眼,總是跑來弟子的房間歇息。說是鐮蟲不喜冰雪……”
“……”烏望聽着聽着臉色就變了,但仍理智地分析,“那應當也稱不上怕,只是厭——”
眼前畫面驟變,烏望眼角的餘光清晰捕捉到某種黑黑的東西一竄而過,頭皮瞬間一麻,後續的話卡在嗓中。
一只濕潤的手探過來,虛攔住了他的視線,手掌随着忍笑微微抖動。
烏望完全不理解怎麽會有人看見這種東西還能笑出聲的:“原來師父真的怕蟲。明明師父連魂飛魄散、連實驗室都不怕,居然會怕這種小東西。”
烏望感到發指,幻境褪去的瞬間就一掌按上天平的托盤。
——記憶從腦海中被抽離的感覺極為清晰。
他下意識地想要抓住那些過往的影子,畢竟那些記憶裏還囊括有一個冰天雪地、讓人安心的房間,還有一個談興旺盛,總能跟他講出一籮筐故事的弟子。
即便很多時候他不願承認,但與扶光一同在神宮生活的那段日子,的确是他過得最安心舒适的日子。
否則之前在公寓樓裏,他也不會在黑霧逸散、感覺疲憊時,一見靠在門邊的扶光就精神松快,想也不想地踏入扶光的房間。
那一晚的确有算計,但也混雜着一點難得的自我放縱……他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全然放松的覺了。
只有那一夜,他包裹在熟悉的木雪沉香中,有不夜侯替他鎮着黑霧,他做了一個明亮輕快的夢。
夢裏扶光久違地化作原型,是一條渾身瓷白如雪,鬓發又璨如黃金的小蛟。
白蛟像手镯一樣一道道纏在他的左臂上,看似乖巧地窩在他懷裏陪着他聽政,其實腦袋早拱進他袖子裏,偷吃點心吃得尾巴都搖擺起來。
他感覺到弟子的不安分,低頭想揍一下扶光的屁股以示告誡,結果盯着白蛟長長的身子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明白蛟的屁股在什麽位置,是在中段還是尾巴。
夢沒有邏輯,所思所想也很幼稚呆傻。
但就是因為這份幼稚呆傻,才讓夢輕松而閑适,不像現實,有太多算計要盤,不可以有分毫行差踏錯。
傳送的白光亮起,烏望攥着扶光手腕的手忽然就蜷了一下,帶上了幾分力道。
“師父不舍得這些記憶了嗎?”扶光輕柔的聲音響在耳邊,“沒關系,弟子會替你記得,會替你找回來。”
扶光好像又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似乎是“師父,你看,我還是有用的”“所以……別再趕我走了,好不好”……但這些帶着悵惘的低語都伴随着記憶的流逝一并褪色,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他在這片空白中茫然片刻,再回神時,又站在那個空房間,穿着洋裝的小男孩不知為何在打着細細的哆嗦,看也不看他們,丢下手中的骰子。
又是1,毫無疑問。
他還有些反應遲緩,順着扶光的牽引,伴随着再度入耳的圓舞曲在宴會廳中轉了幾圈。
“诶?烏哥怎麽狀态不太好的樣子?”愚者的聲音打着轉靠近,“你們是不是查到什麽了?”
烏望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有點提不起勁,像是一直吊着一口氣的病人忽然失了支撐下去的主心骨,只能全憑理智回答:“每換一次房間,就要提交一段與情緒相關的記憶。我可能是被抽走了太多了記憶,有點……奇怪。”
他微微晃了下腦袋:“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空房間裏的那個小男孩,很可能就是梅。我們剛剛提交了恐懼的記憶,再進房間,就看到那個小男孩在發抖。盡快将這個情報傳遞給米澤西——”
“吧嗒。”
話還沒聊足十句,地磚再次亮起。
扶光在旁邊低而重地啧了一聲:“嘗到甜頭了是嗎,這麽迫不及待想吃下一餐。”
不沖着烏望,扶光語調裏那股子毒蛇似的涼意就又滲了出來。
烏望微微側目,就見白光再度覆來。再恢複視野時,居然不在空房間,而是直接傳進了一間純白的宴會廳,大廳中央依舊只有一張書桌,一架天平。
“?”
連空房間扔骰子的流程都直接跳過了,這梅博士看來的确是餓急了。
【叮!】
【歡迎來到,橙色的房間!】
【橙色是憤怒的顏色,至少梅是這樣認為的……】
扶光忽然伸來手,捋了一下烏望頸後的發絲。烏望偏過頭,就見扶光那只勻長白淨的手撈着一束綴滿玫瑰的荊棘藤蔓,順到烏望肩前。
烏望眉頭不自覺就皺了起來,龜毛地盯着這些玩意兒看,恨不得當場找面鏡子,看看自己臉綠了沒,是不是很不體面。
正挑剔着,就聽扶光低聲道:“這樣看,好像師父又變回了原本的樣子。紅發如火,比夏日還要豔烈。”
“夏日冬日都是我,哪有自己跟自己比的。”烏望嘴上拒吃這彩虹屁,但眉宇倒是誠實地舒展了,揚起視線盯着扶光綴滿玫瑰花的“龍角”看,眉頭又不自覺地蹙起,“這顏色的龍角一點也不襯你。你若是蛻生,角會不會受這瘟病的影響?”
他毛病不少,龜毛潔癖顏控樣樣都沾。
扶光聽得悶笑起來:“應當不會。師父忘了,從前你在弟子寝宮‘避難’時,半夢半醒間算過弟子的龍角,說應當是白色的……”
烏望:“……?”
龜毛到這種程度,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離譜了。堂堂神君,居然會為了弟子以後長角是個什麽色的專門起卦蔔算?
烏望被自己的荒唐程度震到了,而監控着一切的梅博士也被這對荒唐的、居然在系統公告時閑聊的師徒震到了,系統播報的音量驟然拔高:
【……每當梅站在這間橙色的房間裏,都會想起那個孩子。】
【那孩子的天分很高,梅要在研究所裏泡上很多天才能解決的課題,那孩子只需要半天的時間,就能喝着熱咖啡解完。】
【學院以前從所未的力度優待莫多,甚至将某些本該封禁的重要藏品開放給莫多研究,其中就包括,潘多拉魔盒。】
【潘多拉魔盒是由湮滅風暴帶來的神秘匣子,學院研究所最大的成就,就是仿照潘多拉魔盒的部分原理,建造出了孤舟第一座燈塔。本人有幸,忝在建造者之列。】
“……”烏望盯着扶光花角的視線霎時凝固,扶光面上的笑意也同時收斂。
——短短兩句話,其中囊括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
首當其沖的,就是對孤舟游戲來說至關重要的燈塔居然是學院仿建的,而梅和莫多都曾在這學院中……衆人所以為的“梅是游戲創造的NPC”被全盤否定,真相其實是“梅所在的學院創造出了游戲”。
換而言之,所有人一直拟定游戲是敵人,其實是錯的。真正的敵人一直藏在游戲之後,此時正向他們展露出冰山一角。
而相比于這些情報,烏望和扶光更在意的是——為什麽忽然向他們透這些底?
扶光眼神涼起來,勾起唇角輕笑:“看來這位梅博士沒打算讓我們活着出本啊。”
烏望淡淡應了一聲。
巧得很。從梅要求他們提交記憶那一刻開始,他們也沒打算讓梅活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