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狹窄的鐵門當啷關上,将梅的咆哮和衆人的所有疑惑都隔絕在外。

烏望只走神想了片刻這個塔樓技能到底是什麽效果,西方的天際遙遙傳來沉悶又震耳、近似于空氣爆破的聲響。

夜幕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通過這個巨大的豁洞,一具又一具清道夫不斷湧入,為首的那個體型有将近三米,瞳孔鏡頭呈幽深的綠色:“我去支援梅博士。你們,剿滅所有活口。”

“隆隆……”

天邊滾過殷雷的低鳴,雷劫自黑壓壓的雲層中展露出幾分猙獰可怖的模樣。

烏望擡手再度給自己注入一管止血劑:“周末,開技能。扶光,先對付那個綠——”

“——”

梅狂怒的嘶吼聲驟然響起,像一把尖銳的鑿子,短暫地切斷了所有人的聽覺。

白霧,鋪天蓋地而來,須臾間将整座城堡淹沒。

無數記憶在各處同時上演,零碎地拼接在一處。明明違和得一眼能分出真假,可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被那些記憶拖慢了腳步。

“……”烏望掃視過那些拼接的幻境,看見周末跪在一片漆黑中死命捶打一扇緊縮的門,狼狽的涕淚流淌過被曠野侵蝕焦黑的面龐。

看見孔未晞和顏洄并肩而立,垂着眼無聲燒化死于游戲中的族人,用一方方小小的骨灰盒将人收斂,以期将來有一日能送族人歸鄉,入土為安。

看見銀蠍子躺在逐夜者駐地的屋頂上,指着自己那雙靈動的眼睛沖着面色難看的傑克說,自己原本是個天盲,還聽不見聲音。是從進入游戲的那一刻起,他忽然能看見色彩,聽見熱鬧了……但他還是他媽的想回家,哪怕回去有可能重新變成個聾啞人,但他不在乎。

“……我聽不見看不見,還是成為了八大世家背後暗衛的首領。我想要馳騁和博弈的疆域,始終都是那片戰火紛飛、百姓易子而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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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敵殺我血親,陌路人贈我以糧餅。過了多少年了啊……未償還的仇與恩,我一日不曾忘。”

黑霧自烏望腳下蔓延,頃刻間無聲地席卷向四周。

烏望擡手擋住那具清道夫長的攻擊,視線迅速地向扶光的方向掃去。未提防間看見一片熟悉的幻境。

還是那個人丁稀少的小漁村,只是那幾間茅屋似乎要更嶄新一點,橫在溪上的獨木橋都沒多少被人踩過的痕跡。

烏望看見自己攏着冕袍走在林子邊緣,沒幾步遠方忽然飛速飄來一個渾圓的光點。

光點随着距離的拉近,越來越清晰,逐漸變成一只圓鼓鼓的醜燈籠,再然後是一個雪團子,頂着一張瓷白的小臉,雪色的丸子頭,提着燈籠的柄跑得臉蛋粉紅。

那只雪團子一路滾過來,在他面前險險剎車,仰頭時因為他太高,差點向後栽了個跟頭:“神仙,燈!”

“?”烏望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心中的困惑,“你……是來給我送燈籠的?”

雪團子連連點頭:“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人影一直站在林子裏不動。我想是不是夜色太深,他看不見路,所以不敢走呀?所以今天白天特地紮了個紙燈籠!”

燈籠很醜,很粗糙,絕不是東君平日會用的品質。

它被雪團子墊起腳塞進烏望懷裏,燭火隔着一層薄薄的紙氤出一團暖光,映照在東君璨如朝日的金眸中,怔神過後,那些有關“他做的是不是預示夢”的念想忽然變得無足輕重。

東君生而為陽,是神明,是子民仰望的對象。

他為世間驅散黑暗,照亮前路……還是第一次,有人想為他這位司掌光明的神邸點一盞燈,照亮黑夜。

他也是第一次産生想庇護某一個個體,以神明之身庇佑他未來順遂,平安長壽的私欲,而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一視同仁。

他在這種與無情道截然背馳的念頭中長身而立,看了會開始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小雪團子,最終擡手揉了揉那顆毛茸茸的雪丸子頭:“回家罷。夜色深了,林間不安全。”

雪團子昏昏欲睡地點頭,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離開。

而後便是他靜默地折返,徹底放棄将幼崽拖入麻煩的打算,繼續嘗試憑自己的力量,撐住大廈将傾的龍神大陸。

他後來其實做到了。

至少做到了一半。

雖然仍舊将扶光帶進了麻煩中,但他的确護住了扶光的命。

所以扶光雖然也進了龍神冢,也走了和先輩們一樣獻祭骨肉的路,可他卻完好無損地從龍神冢裏走了出來。

因為早在煉制鎖鏈時,東君就在鎖鏈中藏了替命的術法。

東君是無法代替扶光與龍骨共鳴,但他至少能用一魂一魄為代價,替與龍骨共鳴完的扶光死一次。

反正真要走到扶光進龍神冢的那一步,他估計也已經死了。誰還在乎要不要來生,這破龍神大陸還能撐得到他轉世來生?

“轟……”

城堡在被各色技能照亮的夜空中徹底坍塌。

大量的玫瑰花瓣在風中飛舞,一蓬蓬比血液更鮮紅刺目。

烏望掌心凝着黑霧,腐蝕斷清道夫長箍着自己喉嚨的手骨。将技能招呼過去時,視線又無意間撞進另一片殘破的幻境。

熟悉的東君神宮。

熟悉的扶桑木。

唯一不熟悉的,是浸泡着扶桑木根系的湖泊中,此時正沉睡着一條鱗片斑駁的巨蛟。

扶光的原型其實是很漂亮的,不然重視儀容儀表的東君也不會做拿弟子當個首飾纏手臂上的夢,還半夜被噩夢驚醒,特地撐着困意,耿耿于懷地蔔算扶光蛻升後會長出一對什麽樣的龍角。

他有一身光潤如玉,潔白似瓷的鱗片,如果盤着不動,簡直像個完美無瑕的瓷雕龍。

這瓷雕龍還生着黃金似的鬓毛,随着風輕柔地飄蕩,渾身籠着一層朦胧的微光,簡直比烏望最喜歡的玉擺件還精美潤華。

可此時,扶光原本潔白如瓷的鱗片卻斑駁黯淡,雜色橫沉,額頭的位置汩汩流着金色的血液,很慢很慢才形成厚厚的血痂。

更遠的方向,烏望聽見有人在焦慮地低聲竊語:

“龍君為何會渡劫失敗?”

“不知道啊……!龍君難道不是迄今為止,最強大的一位龍神嗎?都說蛇化蛟需要五百年,蛟化龍又需要千年,從前的龍君都是如此,可扶光龍君只用了百年的時間就蛻生為蛟,又百年的時間,渡化龍劫——我還當龍君這次渡劫,一定會順順利利呢!”

“唉……我看龍君的鱗片顏色,倒像是生了心魔。”

“怎麽會……是因為東君大人嗎?聽說,東君大人給龍君大人替過一次命,所以當初有人想拆東君神宮,龍君大人破天荒第一次發了怒——”

“少說幾句,萬一被龍君大人聽到了呢?”

“……”烏望眉心微動。

他其實應該不贊同扶光受困于過往,致使心魔叢生的。

但這話說出來的确太不近人情,而且不論如何,有個人能一直念着他,甚至真的替他辟出了一條重歸人間的路,他其實是感到開心的,甚至應該向扶光正兒八經地道一句謝。

他側臉躲過清道夫長的攻擊,視線掠過池中的巨蛟,眉頭還是又鎖了起來。

百年化蛟,又百年化龍。

不知道龍神真相的人的确會誤以為扶光是天賦異禀,可烏望卻在瞬間反應過來,如此急速的成長根本不是因為什麽強大,而是扶光尚未成龍,便已在供養整片大陸。壽命被迅速燃燒,這才讓他的成長顯得特別的快。

烏望擡眼掃了眼頭頂逐漸向他們的方向聚攏來的劫雲,身側湧動的黑霧倏然吐出,非但沒有将周圍的清道夫趕走,反而拽着敵人一并納入劫雲之下。

“隆……”

烏雲如浪翻湧。被蓄勢待發的雷光照亮的雲層中,隐約映出游龍的影子,矯健而優雅。

烏望迅速借着周末的游戲系統下達了引敵深入的指令,黑霧不斷将越來越多的清道夫拖拽至劫雲之下,期間還不忘又瞥向那片殘破的幻象。

仿佛是現實照進了幻象,幻象中的東君神宮也驟然被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于身下。

孤舟的黑色巨輪噴着白色的蒸汽,緩緩翺游向神宮的方向。

才度完雷劫,連傷都未來得及養的扶光被迫迎戰,硬是率領龍神大陸與孤舟正面、側面周旋了二十餘年,最終還是因沉疴暗傷始終沒時間休養,被迫敗退。

窮途末路下,他将自己的心髒制成洞天,将所有的幸存者都收入洞天內。

此後又帶着傷,借着晦朔的幫助一直藏匿、追蹤在孤舟身後,不久後投身進入孤舟游戲,成為偷渡客,在各個世界中穿梭,養傷蓄銳的同時尋找擊敗孤舟的方式……

兜兜轉轉,找到了米澤西戴的蹤跡。

又兜兜轉轉,在蟲巢副本,和烏望重逢。

從來不是幸運,不是巧合,也不是什麽倒黴。

他們的重逢,是他們強求來的,在絕境之中将自己魂魄拆分,筋骨抽覆……最終換得了他們的再遇,換得扶光在小桃發動遷躍時一步上前,問出那一句:

“我們,是不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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