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隆……”
又一記沉悶的炸鳴聲傳來。
保持聯通的通訊裏,傳出孔未晞冷靜的聲音:“又來了一批清道夫?”
“不是,”李迩那邊傳來節奏激昂的小提琴樂,聽語氣倒是游刃有餘,“布萊恩和我蹲在那個洞邊上呢,看起來像是洞外面忽然切換了個背景……米澤西戴說要移動這個副本去別的坐标,估計是移成了。”
“換而言之……是時候開始甕中殺鼈了!”傑克興奮地吹了聲口哨。
【倒計時五秒,即将進入縮圈階段。】
優雅紳士的男低音響徹副本:
【請注意,不要停留在安全區邊緣。】
有玩家在低呼“游戲系統的聲音怎麽變這樣了”,有知情者在科普“這是周末技能自帶的系統”
烏望甩脫清道夫長攥住他足踝的手,踩着對方的肩頭翻身落下時,又掃了眼那處幻境。
時間再次被切回至很早之前,還是那個熟悉的小村落。
幼年的扶光躺在一張小床上熟睡,一小截瑩白的蛇尾從被下蜿蜒而出。
霜白的冰痕從身下的床鋪一路蔓延,将整個屋子裹覆在冰雪與氣霧之中,他在這樣惬意舒适的環境中,跌入一個朦胧模糊的夢。
夢裏有巨骨森森,一切都像被籠罩在一顆瑩白的蛋中。
他困惑又好奇,扶着巨骨一路前行,看見一道虛弱委頓在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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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着一身紋有金烏的紅色冕袍,自廣袖下露出的手白淨修長。垂落在肩的長發微微蜷曲,那色澤甚至比冕袍更加豔烈。
他就這麽靠坐在一根高高聳立的森白肋骨邊,微曲着一邊的長腿,頭微微低垂。
明明是個脫力萎靡的動作,偏偏放在這人身上,就充斥着頹靡松弛的寫意之美,讓扶光想起前幾日進鎮子聽說書先生講的一個詞,叫“醉玉頹山”,又想起說書先生說的那個故事,是“姑射仙人下凡雲游”。
他小心靠近,不敢驚動姑射仙人,也不敢碰亂仙人堆疊如雲的華裳,只抱膝蹲在仙人身邊小心端詳:
搭在冕袍上的手,好看。但好清瘦。
支撐起裘領的肩膀寬闊平直,好看。但也很瘦。
頹亂的長發遮掩住仙人的面孔,他不敢随意探頭去看,總覺得亵渎,目光便落在對方因垂首而露出的後頸上。
修長矜冷的線條自薄而有力的肩背而起,一路延伸至發尾。椎骨微微隆起,清峻好看——但依舊太瘦了。
扶光忍不住伸手向前,又克制地收回,只覺心浮氣躁,又不知內心鼓噪的這種焦灼的情緒是什麽,只迫切地想要為眼前的人做點什麽,或者給出點什麽。
可他能做什麽呢?
焦灼而不知緣由的迫切像岩漿,一路燙灼出心口。他沒注意到自己露出了蛇尾,本能地圈成一環,像惡龍守護寶藏一樣将紅色的人影圈在庇護圈內,尾尖煩躁地敲打着地面。
夢境之外,覆蓋着屋舍的輕薄寒霜驟然淩冽刺骨,厚結數寸。
他在這種焦灼的護巢本能中翻覆不停,眼前是無數一閃而過的畫面:
月下仙人林間漫游;仙人上門招納弟子;長矢山上神宮聳立……
他好像殺了什麽人,強留過什麽人,輕吻過什麽人。
夢醒時分,這些記憶又變得模糊不可見,只餘下月下仙人林間漫步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他幾乎下意識地從床上站起來,差點因厚積的冰雪與未适應的身體栽一跤,穩住身體,又跌撞進後院,胡亂地翻騰起那些堆積的木柴。
他蹲在後院折騰了一宿,又耗費了一整個白天。夜幕降臨時,他沿着夢境中的那條小路一路急急地小跑,在林間樹影中捕捉到一道高挑修長的身影,澄明的月華中,冕袍上的金烏繡紋熠熠生輝。
世間的華貴之美大抵都彙聚在這一人身上,他幾乎不敢擡頭多看,只将那只醜燈籠塞進對方手裏,又糊裏糊塗地說了些什麽話……其實回家睡下後他就不記得了。
孩童的記憶總是短暫的。那之後,又是數年。
他遺忘了那個冗長又似乎飽含着苦澀酸甜的夢,只有夢中那一抹影子,月下那片華美,始終刻印在內心深處。又在東君上門拜訪的那一年,餘薪複燃。
少年情懷總是詩。那時的他其實還沒有什麽“占有”“觊觎”之類的念頭,只有最為純粹、發自本能的守護欲。
因為過于濃郁,由原本的鉛灰色堆疊成深墨如淵的黑色,反倒叫烏望誤會了他最初最單純、也是延續至今最根本的念頭……不過他也不在乎這點并不重要的誤會了。
他們之間的情感,時至今日混雜了太多東西。
有自久遠的初見起,就誕生的想要庇佑對方的信念,有在神宮中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養出的互相習慣。
有布設騙局、互相對峙時期延續來的互不相讓,有明知曾失去過一次對方、重逢之後的過度小心翼翼。
他們已經不再是一個成年人對一個孩童,而是兩個同樣偏執、又同樣強勢的成年人。
互相想将對方納入自己的庇護之下,又互相不願踏入對方的庇護。于是在久別重逢後的今日,不斷試探碰撞着對方的底線,試圖磨合出一點平衡。
他将所有的攻擊性收斂于溫順的表象之下,烏望将所有的掌控欲藏在縱容的表象中。
對戲的雙方都心知肚明,又因為實在放不下彼此,而不約而同地裝聾作啞。
“隆隆……”
雲層之中,雷劫逐漸展露出可怖的形象。
烏望最後望了一眼雲層中游動的身影,沖着聯絡頻道低喝了一句:“把剩下的敵人都逼到雷雲下,我們撤。”
“啊?把扶光丢在這兒?”李迩下意識問了句,又看了眼懷表,“——不是,你什麽時候撤出[無衣]的名單的?”
愚者垂死cp前驚嗑起:“我靠,該不會是想跟扶光兩人押後,背對背對抗全世——”
烏望冷靜地斷絕愚者的妄想:“梅和這個綠眼睛的不好對付,卡西也得留。”
“你們去找基拉,看能不能在那邊的副本開辟出一片安全區,要面積大的,最好有水域——渡劫之後扶光需要立即養傷,才能來得及連軸轉去應對下一次戰鬥。”
孔未晞和布萊恩已經先一步領着衆人撤退,李迩押後撤離。
烏望一腳将清道夫長踹退幾步下,猶豫片刻,又擡手伸向雷雲。
他想替扶光将那些滋生心魔的負面情緒吸走,就像之前他幫助周末時一樣。可那些黑霧剛有向他凝聚的趨勢,雲層中便響起一道含着怒氣的龍嘯。
冰層冷不丁自他腳下蔓延,像颠菜似的将他一舀,摔出雷劫的範圍。
烏望除了裝狗那會兒,還沒這麽狼狽的時候,從地上跳起時整個人都是氣到炸毛的狀态:“扶光!”
“誰要你這麽幫?”扶光在雷雲中,聲響如雷,比烏望嗓門還大,“把我的心魔轉換成你的心魔,這種幫法我不要。”
“隆……”
像是看不慣有人要渡劫了還在鬥嘴,第一道劫雲直劈而下。
烏望向後疾撤,順道掀起黑霧将卡西拽出雷劫的波及範圍。樹幹粗的紫雷密集而下,擊打在地面上時,足足将土地擊陷數尺。
“……”卡西一臉驚呆,尾巴都不搖了,幾秒後看着雲間醞釀的第二重雷劫,響亮地咽了下口水。
烏望:“……其他的都行,這次這個不可以。你看看地上的清道夫,這次的雷劫不是鬧着玩的。”
周末已經撤離副本,沒有他的技能加持,清道夫已經變回從前那種拼盡全力也磨不掉半點血皮的鐵疙瘩。可雷劫一降,依舊倒下了三分之二,可見這次扶光所渡的雷劫的威力。
這可不是換個軀殼就能解決的小麻煩,倒下的清道夫裏,幸運的人還能從軀殼中脫逃出來,倒黴的人已經魂魄潰散,只剩下滋滋迸濺着火星的機械身軀癱躺在原處。
“隆……”
第二重雷劫直劈而下。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基本沒了生息。
還活着的清道夫以從前未有過的狼狽匍匐在地面上掙紮,試圖爬向安全的地帶,相比之下,他們的長官們倒還算得上體面。
梅和綠眼睛的軀殼肯定是特制的,雷劫之下保存得還算完整。
失去卡西和烏望的控制,這兩位幾乎不約而同地開始移動——只不過梅是撲向安全的方向,那具綠眼睛的清道夫則是毫不猶豫地飛升而起,直向雲間而去。
“嗚……嗷!嗷!”卡西立即就想沖過去幫忙,被烏望不輕不重地拎住後頸:“別去。他過不去的。”
“隆……”
第三道劫雲應聲而落。
梅還算好,好歹他是往外跑,不是往裏沖。那位試圖迎難而上的綠眼睛就有點慘了,被劫雷直貫而下幾乎埋進地底,掙紮而出時連呸了好幾下土,扶着斷得只剩下骨架的左臂斷斷續續地低喝:
“遷……滋……躍的通道!梅,關掉……滋……它!那些雷都是從……滋……通道鑽進來的!”
梅的瞳仁震顫得像是想罵人,一半是“操,有一人一狗堵着我連進安全區都進不了,關個屁通道”的惱火,一半是“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怎麽會有這種情況”的驚愕,以及作為科研人員對前所未見的新現象的向往:“我操縱不了,莫多在這個本裏!”
“——什麽?”綠眼睛還沒來得及确認,第四道劫雲、第五道劫雲……
一波又一波的紫白劫雷如同湍流的瀑布自天而降,将整片副本映照成雪白的一片,一切聲響都吞沒于連綿不絕的雷聲。
“……”烏望的心髒不自覺地揪緊,有那麽一瞬下意識地想睜開雙眼,向着惡劣到過于極端的雷劫邁步,可步子剛擡,腦後的頭發就被人扯了一下。
“?!”他繃緊了身體猛然轉身,對上一雙盈着笑的眼睛。
那只是一團虛影,和正在受難的本體不同,滿身懶散閑适地站在他身後,手指拈着他後頸的一縷荊棘:“就知道師父又想替我扛事。不準。”
“……”有你不準的份嗎?烏望想罵,又忍不住回想這抹虛影是扶光什麽時候留下的,記起之前對方的确碰過他後頸的荊棘:“……不讓我幫,你很想死嗎?松手。”
“不松。”虛影繞着那一縷荊棘,正大光明地耍賴,“本體給我的指示就是讓我纏住師父。師父要是想去幫本體,那就把我打散好了。至于打散我,本體會不會受影響……”
“……”烏望深吸了一口氣,很想揍某些光棍作風的孽徒。
虛影就挨近了笑,另一只閑着的手伸過來,半透明的手掌輕輕覆蓋上卡西的眼睛:“嗯……感覺到本體的心魔在作祟了。”
他一本正經地這麽說,從背後彎腰覆來,帶着些許溫度的臉龐貼近烏望的側臉,撒嬌似的挨蹭:“師父真的想幫弟子嗎?”
烏望一句不耐的當然剛想脫口而出,掃了眼迷茫蹬腿的卡西,霎時警覺地頓住:“……有什麽話,你最好想好再說。”
“嗯,我想好了。”虛影又挨蹭了幾下,像只毛絨絨又粘人的小獸,“可以親一下師父嗎?”
這人問得很禮貌,臉卻已經側了過來,溫涼的呼吸噴灑在烏望的耳邊,帶着熟悉的冷雪沉木的幽香:“不可以的話,打散我也行。”
他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溫順下藏着撩人的鈎子。
柔軟中帶着涼意的唇貼上烏望的耳垂,在那片溫燙的皮膚上停留了片刻,又綿延向烏望滲出紅意的耳根。
“……”烏望在原地僵住,一貫思路清晰的頭腦硬是沒想明白下一步是把人撕開,還是該怎麽的,要是撕開會不會也影響本體的心境……然後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也陷入了某個孽徒的陽謀之中。
原本纏繞着荊棘的手落在他身側,又慢慢覆蓋住他的手背,有力的五指耐心地一點點擠入他的指縫:“師父,可不可以轉一下頭?”
“……”烏望磨了下牙根,比虛影更用力地箍緊對方的手,“雷劫早晚會結束。”
“嗯,”虛影在他耳側很輕地笑了一下,帶着點确定自己被偏愛後的有恃無恐,“所以才更要……珍惜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