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黃梅英掖好被子,把風扇關停。床上的曲勝剛睡了有一會兒,黃梅英坐着看了他兩分鐘,只有在丈夫睡着的時候,她才能從他的眉眼裏看出幾分年輕時的影子。

悶熱幹燥的八月讓人透不過氣,連蚊子也懶洋洋的,叮起人來有氣無力。

确認曲勝剛睡得足夠沉後,黃梅英拎起桌上的飯盒一條腿往前邁拖着另一條腿出門。

慘白的病房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擁擠的病房擠滿了醫護人員,醫生凝眉抿唇,目不轉睛盯緊床上呼吸急促卻微弱的年輕人。

急性肺炎本來就折磨人,對于有艾滋病來說的曲南山更是不亞于殘忍的酷刑甚至要面臨死亡的危機。

曲南山的臉色像剛刷了白漆的牆面,孱弱的身體猛烈顫動,胸腔大幅度起伏,像被魚鈎釣上岸後垂死掙紮的草魚,死亡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不能發聲求救,病魔釘住他的手腕讓他不能抓任何東西尋求慰藉。

名叫曲南山的草魚死在了岸上,人們在他身上插滿了利器,就像是尖刀刺穿胸膛,利箭穿破心髒,但他卻因疼痛而活了過來。

黃梅英和醫護人員們擦肩而過,看見她們是從曲南山的病房陸續出來,她心裏升起不好的預感。

有醫護人員認出了她是剛才那個患者的奶奶,一時間面色各異,黃梅英沒和以前一樣沖她們笑眯眯地打招呼,急匆匆加快腳步。

推開病房門時一切都已經安靜下來,曲南山的身上插着軟管,眼皮耷拉,主治醫生抿去額頭的汗舒了口氣,轉頭就看到了拎着飯盒的黃梅英。

黃梅英什麽都沒說,也沒問明明已經拔下的插管為什麽會重新插上去,她向王醫生點頭,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如她沉默地接受曲南山所有可能會上演的結局。

曲南山睡下了,睡得很不安穩,胸腔微微震顫,黃梅英粗砺的手掌握住曲南山瘦得脫相的手,眼裏淚光閃爍。

黃梅英從來沒有當着曲南山的面哭過,只有在曲南山不知道的時候她才敢露出怯懦。

她本來就是個怯懦的人,在她年輕時的年代裏村子沒人和她說過剛強對于女性來說是好品質,他們說只有溫柔善良,孝順謙卑的女人才是好人。

于是她小時候依靠父親,年輕時依靠丈夫,中年依靠兒子,一切都順理成章 ,和村子裏所有她認識的女人一樣的人生軌跡 ,但是後來——現實一次次壓垮她,她變得勇敢,變得堅韌,承擔起了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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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孫子只有十八歲,本來應該是人生的大好年華,卻了無生氣地躺在壓抑慘白的病房,随時都在等待死神的審判。

醫院是面對生死離別最多的地方,黃梅英來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和曲南山差不多歲數的小姑娘拿着診斷結果哭得撕心裂肺。

黃梅英想起了剛才的小姑娘,看着面前的孫子,眼淚毫無預兆地一串串掉落,在今天她把每晚都會乞求上天的願望提前到了中午——讓我的孫子壽比南山吧。

如果曲南山知道,他一定會在心裏悄悄反駁,連許願的句子都是用錯成語的病句,願望怎麽可能會實現?

但曲南山不會知道,他只會在半夢半醒間等待死亡。

曲南山做了漫長的夢。

他先是夢到了他在村中唯一一所小學上學時,他被男生們圍堵在角落裏攆打,他們笑着叫他“小髒鬼”,說他父母是“老髒鬼”,直到年輕的班主任趕來。

在學校同學欺負他,出了學校村民鄙夷他,年幼的曲南山不懂他為什麽要被人人唾棄,他想同學們應該也不懂,只是他們聽見大人們說過一些話吧,只是他們覺得好玩新奇吧。

母親捧着他破皮的臉垂淚讓他忍忍,等考上一所沒有人認識他的初中就不會再有人欺負他了。

曲南山最擅長忍耐,他忍到了九歲,他的父母死了,那群讨厭的男生嘲笑聲是如此尖銳刺耳,以至于盤桓在曲南山十八歲的年紀都沒有消散。

他們說,兩個老髒鬼都死了,死得真好。

他們說,小髒鬼也快要死了。

他們說,等一下小髒鬼會朝他們吐口水,然後把他們也變成髒鬼。

他們說,小髒鬼會在空氣裏下毒,然後把他們所有人全毒死,他是怪物!

他們說……

他們窮盡惡毒的語言侮辱曲南山,變本加厲地打他,曲南山聽了媽媽的話,在許多次想動手的時候都忍住了,媽媽說的話他都聽了啊,可是為什麽他越來越痛?

“媽媽,我好痛,我快死了。”

曲南山在黑夜裏絕望求救,但是他的媽媽出遠門了,曲南山要走完長短未知的一生才能找到那個地方。

六年級,曲南山再也不願意去學校了。他想明白了,他的處境永遠不會變好,只要躲在家裏就好,只要易翹楚一個朋友就好。

曲南山開始憤世嫉俗,他痛恨他的父親對婚姻不忠,明明已經結婚了為什麽要出軌?

他痛恨他的母親,為什麽明明知道自己被感染了艾滋還要堅持生他?

他痛恨那個姓王的老頭,聽到了他父母吵架後竟然會把偷聽到的事傳得紛紛揚揚。

他痛恨欺負他的同學和虛僞的村民,他想要把他們全殺了,一把火把村子燒得幹淨。

很快他又想到從前懵懂的時光裏,父親把他抱在懷裏哼着走調的老歌,母親的手撫過自己臉頰的溫度,王老頭扶起過摔倒的曲勝剛,那些同學不過是在學大人,大人們又只不過是害怕,而且易叔叔他們一家還是很好的。

于是飲恨含苦的只有一個曲南山,大家的生活和命運依然走在正常的軌道。

易翹楚誇曲南山善良,可是善良有時候并不是一個好詞。

苦海永遠無涯,因為善良者的血肉融化的水永遠不會幹涸。

曲南山只能恨自己。夢境定格在欺淩者毛骨悚然的笑容上,接着破裂成無數個透明的玻璃片嘩啦啦掉落在無盡的深淵。

轉眼又是黑暗。

曲南山又見到了那個看不見臉的黑衣人。

“人間這麽苦,和我走吧。”黑衣人第一次說話。

曲南山毫不猶豫地搖頭。

黑衣人說了第二句話:“為什麽?”

曲南山堅定道:“因為人間有梁進。”

曲南山第一次見到梁進,那人傻乎乎地朝他招手,臉上挂着笑容。

那時曲南山聽到了他在自己心髒跳舞的踢踏聲。

梁進的笑是那麽真摯、那麽開朗,曲南山産生了在很久之前他們一定見過的錯覺。

幸運的是,梁進也認為他們在久遠的時代見過。

梁進說,他們是被封存在琥珀裏的柳絮,在琥珀破碎時分離各自漂泊在選擇的人生裏,現在不過是再次相見。

那麽這一次的分離,是不是在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等到又是一個海枯石爛的時代,不是曲南山的曲南山會見到不是梁進的梁進,也許他們又成了柳絮,也許依然是人或者變成了其他東西。

無可置疑的是他們會再度在一起,那一次的相遇,他們驅趕走了死亡。

起碼曲南山對此深信不疑,他真的夢到了,黑衣人和黑暗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全新面貌。

夢裏,他們仍然是兩個同性別的人類,還是在十八歲的夏天。

在已經成為高山的胭霞村,他們不期而遇。

梁進踮起腳朝他遙遙招手,笑得熱情動人,曲南山沒有躲開,大步走了過去,緊緊擁抱他。

梁進就應該一直快樂才對。

是的,梁進應該快樂……

曲南山醒了,第一件事不是感受身心的疲倦和疼痛,而是負罪。

他把快樂的梁進害得不快樂了。

“南山。”沙啞的蒼老聲音在叫他。

曲南山聞聲轉頭,頭發松垮的黃梅英打起精神,“你哪裏還難受?”

曲南山的負罪感更深了。

他想說話,張口卻是猛烈的咳嗽。黃梅英從凳子上坐起來俯身給他順氣,口裏喃喃細語:“沒事了,沒事了,很快就出院了,別害怕孩子,別怕。”

黃梅英的動作已經很輕了,手心輕輕貼着衣服往下順,能感受到根根分明的肋骨。

曲南山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了,黃梅英停下動作,目光有些猶豫。

曲南山點頭。

黃梅英稍微松口氣,轉念還是不放心,拍了拍曲南山的手腕,“你爺爺離不開奶奶,奶奶明天早點過來。”

曲南山想說不要管他了,但他現在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着黃梅英拖着身體走出門。

和黃梅英同乘電梯的是兩個年輕男生,電梯門開的瞬間,兩個男孩立馬松開手,本來緊挨的身體登時遠離。

他們的動作足夠快,可惜慢了電梯門一步。黃梅英盡收眼底,手裏提的飯盒差點脫手。

這實在是太有沖擊感,黃梅英上了電梯後繃緊肩膀盡可能離他們遠些,目光亂瞟,後面的兩個男孩也局促地僵站着。

20秒的時間對于三個人來說都是一場長達20年的折磨。

電梯門才打開黃梅英就頭也不回地匆匆往大門趕,生怕沾上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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