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就算梁進下午和曲南山吵架了,在寂靜的深夜,梁進還是翻窗采了一朵茉莉,一如既往。
這一次,他沒有敲響曲南山的窗戶,茉莉躺在窗邊,食指按上玻璃,他想留下一圈永不磨滅的指紋,連同“梁進”這個名字一起刻在玻璃上,烙在曲南山心髒,生生世世伴随。
“曲南山。”梁進輕聲呢喃。
一窗之隔的曲南山沒有回應。
“曲南山……”梁進不甘心。
夜風捎來淺淡無聲的花香。
原來傷心到極致心髒真的會疼,梁進心髒絞痛,越痛眼淚越多。沒有任何良藥能治病,唯一能救梁進的離他只有一窗之隔,梁進卻觸摸不到,連看一眼都是奢望。
“曲……”梁進說不出來了。
洶湧的痛苦奔湧而來,梁進的內心在嘶聲力竭地嚎啕大哭,喉嚨卻溢出月透枝葉般細碎的啜泣。
梁進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他是被親友愛着長大的,愛對他來說最不值一提,習以為常到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究竟缺不缺愛這個問題。
梁進如果愛人,會大大方方袒露愛意,如果別人不愛他,他會轉身離去。這才是梁進。
沒人說過原來所謂的“愛”這麽苦,這麽痛徹心扉。
明明別人愛他那麽輕易,他愛別人那麽簡單,怎麽到了他和曲南山就這麽難?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梁進在家人寵溺下滋生的傲氣讓他負氣轉身離開,沒有翻窗回家,而是邁入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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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大彎河只有漆黑,黑得發枯的柳樹,黑粼粼的河水,焦黑的土地。
梁進伴着嘈雜的蟬鳴撥開草叢就地躺下。
今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地上一個孤獨的梁進。
五天前,他和曲南山并肩躺在這裏,身邊有一棵柳樹陪伴,梁進那晚說這棵柳樹比其他柳樹要茁壯。
同一片地方,梁進依然來了,但沒有了曲南山。梁進翻身埋頭在野草裏想要聞到曲南山的氣息。
他們躺在一起時,曲南山的左手邊跑來一只野兔,梁進認為它是野兔,曲南山堅持它是家養的兔子跑了出來。
就算是在大半夜依然能看出兔子的毛色枯燥黯淡,而且髒兮兮的,所以梁進指着它振振有詞:“寵物才不會被這麽随便對待。”
曲南山緩慢輕柔地撫摸兔子軟乎乎的身體,無奈道:“村裏就是這樣。”
“那也不能跑出來啊。”
“村裏的籠子基本是自己搭建的不牢靠。”
曲南山語氣肯定:“再說現代社會鄉村哪來的野兔?”
梁進睨他一眼:“你太武斷了。”
“……好吧,你說是野兔就是野兔。”曲南山先妥協,并發出一聲質問,“可是我們為什麽要争論這個?”
梁進:“……”
這真是個好問題,梁進不知道怎麽回答。
片刻後,曲南山沒忍住笑了,梁進也跟着學。
“你笑什麽?”梁進打算故意板起臉眼裏全是亮晶晶藏不住的笑意。
曲南山還在笑:“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愣住的樣子好可愛。”
“我都成年了,不準說我可愛!”梁進故作兇狠,“要誇我英俊,知不知道?”
“可愛又英俊,行了吧?”
“不行!”
“啊……”曲南山半垂眼睫,失望道,“知道了。”
梁進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不準在人前這麽誇,很丢臉。”
梁進覺得,只有小孩子才會被誇可愛,他六月就成年了。
曲南山又甜滋滋笑了。這似乎是梁進第一次看見曲南山笑,雖然曲南山以前也笑,但他的笑總是像牧羨慈一樣虛浮飄忽,仿佛蒙了一層紗。
曲南山的笑憂郁而溫柔,梁進看着他嘴角的笑心無波瀾,但盯着他的眼睛卻有落淚的沖動。
那一夜在大彎河其實沒有任何好笑的事,只是恰好梁進陪着曲南山度過一場如往常十八年一樣憂傷的夜晚,所以曲南山很開心,而梁進知道曲南山開心,所以他也開心。
和大彎河無關。
想明白這一點的梁進心如刀絞,指縫堵着黏糊糊的草泥,嗆人的青草味熏紅他的眼睛,淌落的淚珠悄無聲息浸入泥土,再無蹤跡。
那只野兔此刻不知道身處何方,梁進想養它,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夜他剛說完,一只伏在曲南山手下不動的野兔突然一下子蹿走了。
在夜色裏,他們甚至來不及起來就不見了野兔的蹤影。
失去的,得不到;離開的,回不來。
人人都說梁進脾氣好,但十八歲好脾氣的梁進還沒學會忍耐,他被全家捧在手心含在嘴裏養了十八年,從來沒人會讓他感到挫敗。
除了曲南山。
不,不,不不不!
梁進搖頭否認,不是曲南山讓他挫敗,是曲南山身後的命運。他望着曲南山琥珀一般的眼睛,在裏面看到了屬于他們的命運。
離別。
不是相隔兩地的分開,不是耗盡好感的分手,是生死兩茫的隔絕。
他們都知道這個結局,但是曲南山看起來放棄得毫不猶豫。
他避開的那個不是吻,是梁進的感情。
既然你不要,我就不給你!我不會去見你,不會每晚給你摘茉莉花,不會陪你去終南山。
所有所有的事,都不會和你有關!
梁進憤恨地賭了惡毒的咒誓,但是第二晚,他發現自己還是會忍不住為他送上一朵茉莉,在外面一遍遍呢喃“曲南山”,窗戶依然沒有開。
“你開窗啊。”梁進在心裏哀求,“你讓我見你一面,只要一面就好。”
梁進靠牆坐着,頭埋在膝蓋裏低聲啜泣。
月亮依舊沒來,無邊無際的黑讓人害怕,在無數個時間,梁進都要面對一片烏黑,虛無的陰影在睡夢中與他同眠。
第一縷晨曦照在梁進身上,他渾渾噩噩地撐牆起身,一整晚一動不動讓他的雙腿陷入麻痹,走起路來像是灌着鉛。
他又朝窗戶看了一眼,入目只有深沉色彩的窗簾。
梁檀做好了飯,她以為梁進還在房間睡覺,要去叫他的時候,梁進從外面進來,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白淨的衣服不知道從哪沾上灰塵,眼皮腫了一圈,劉海淩亂。
梁檀吓了一跳:“大早上你去哪了?”
梁進沒有理她,一身落魄徑自往房間裏走,梁檀見他失魂落魄忙跟了過去。
“我會睡一整天,你不要叫醒我。”梁進趴在床上揪着被子,雙眼無神地喃喃。
梁檀皺起秀氣的眉毛想問清狀況,梁進閉上了眼。
梁進這一覺大有睡到死亡的架勢,醒了睜開眼再閉眼逼自己繼續睡。
曾經,梁進無比厭惡睡眠,對別人來說是生理作息,對于他而言卻是一種沒有預見性的疾病。
在任何時間場合都會有猝然睡着的風險,甚至不給他反應的時間。
現在,他只有借助睡眠來麻痹自己。睡眠就是死亡,只有死亡才能讓他忘記由曲南山帶來的痛苦。
在夢裏,梁進回到了身穿校服的時光。
他是剛邁入校園的學生,白襯衫紮在褲子裏被腰帶勒緊。
在夜深人靜的幽密時分,梁進駐足在清澈湖心的曲橋,他在等人,盡管自己不知道在等誰。
“我叫曲南山。”梁進要等的人來了,他從湖畔來到梁進身邊,自稱是被困在湖底的幽靈。
梁進問:“你為什麽要來我身邊?”
“因為我想變成人。”幽靈笑着,“和你在一起,我才是人。”
“為什麽?”
幽靈曲南山笑而不答。
梁進追問:“來到我身邊變成人,然後呢?”
“然後一起繪畫吧。”曲南山拉住梁進的手放在胸口,“我們可以用手指在彼此身上作畫,也可以用嘴唇在臉上塗色。”曲南山清亮的聲音帶着蠱惑,“我們只屬于彼此。”
梁進的手骨節修長,他被曲南山引導着,手指撫過懷裏微微顫動的肩胛骨,像振翅的蝴蝶。
凡是現實裏不敢做的,不能做的,在夢中都可以做。
現實中,梁進沒有撫摸過曲南山的後頸,那是梁進見過的最纖長白滑的頸項,青筋暴露在蒼白單薄的皮膚下,低頭時像等待審判的白天鵝。
以至于梁進不敢随便觸碰,生怕斧頭落下,只餘一片血淋淋。
現實的梁進畏首畏尾,夢中懵懂的梁進沉湎情愛,手掌箍住曲南山的後頸,白天鵝引頸就戮。
接着,手指穿過流水似的發間,發狠一樣攥着。
沉綠蕩漾的湖水,月光粼粼浮着兩個人影,宛如交頸而眠的鴛鴦。
梁進說,如果曲南山抛棄了他,那麽他會渾渾噩噩度過餘生。這句話在他說出口的瞬間即應驗了。
梁進在夢中去世,在現實清醒,快樂和痛苦交糅,一顆心沉沉浮浮沒有歸處。
梁進不知道第幾次醒來,睜開黏糊糊的眼睛,梁檀模糊的身形坐在床邊,他怔了幾秒,伸手揉幹淨眼睛。
梁檀撕開兩張冷敷貼遞給梁進,梁進睜着腫疼得快爆炸的眼睛,搖了搖頭。
梁檀有時候會覺得梁進不僅只有發作性睡病,他在極端的時候,比如痛苦、悲憤、抑郁時熱衷于用生理的難受來分擔精神上飽受的折磨。
冷敷貼在梁檀手裏被揉成皺巴巴一團,微不足道的清涼帶來徹骨的冷。
“你一直在哭,哭了一整天。”梁檀的眼神仿佛洞悉一切。
梁進張口想說話,梁檀卻走了。
“也許我不該帶你來這裏,這個地方對你來說就像受了詛咒。”梁檀在門口停下背對梁進,輕柔的聲音讓梁進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來這裏以後,你總是難過,還喜歡一聲不響離開,有時候卻會忽然激動,但你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