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淅淅瀝瀝的雨絲沿着灰瓦在地面濺起水花,灰色天空讓小房子看起來像褪色的古畫,只有被雨水浸染的石榴樹更鮮綠。
梁檀關上鐵大門後抱臂站在屋檐下,她一向愛幹淨,這次就連手上沾了難聞的鐵鏽也不管了,冷冷盯着面前的老婦人。
黃梅英想挺起微偻的脊背,被千斤重擔壓得垮塌的背卻不聽她的話。
理智告訴梁檀不能開口,但事情從那兩個少年萌生情愫起就不受控制了,梁檀狠下心告知黃梅英無情的事實。
“讓你的孫子,離我弟弟遠些。他是同性戀。”梁檀說出口的瞬間眼眶紅了,“我會帶走梁進,你告訴曲南山,如果梁進重新來找他,讓他滾。”
黃梅英露出茫然空白的表情,不理解同性戀是什麽意思。
應該能猜出來,但她就像梁檀一樣不願意承認。
梁檀深呼一口氣,顫聲:“你的孫子喜歡男人,他喜歡我弟弟!”
最後一個字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變了調,黃梅英踉跄後退,雨水打濕她的衣服。
一道電光在四方屋頂劈開天空,悶雷帶來遠方的回聲,沉沉砸在貧瘠的。
“不會的,不會的。姑娘,你是誤會了。”黃梅英粗糙的手握住梁檀,“他們是好朋友,不是什麽、什麽同性戀。”
“我弟弟已經快被毀了還談什麽誤會!”梁檀死命按住黃梅英的手,秀美的臉因肌肉不受控制的扭曲而表情怪異,眼裏燃着恨不得燒盡大地的怒火,“你的孫子,曲南山,是一個怪物。你知不知道,一個害人的怪物!”
“他自己染了艾滋還不夠,還想害了我弟弟!你為什麽不能管好曲南山,你知道我弟弟被他害成什麽樣了嗎?”梁檀嗤嗤地笑,聲音驟然尖銳,指甲抓傷了黃梅英,“他自己死了還不夠,還要拉着梁進一起去死!他是怪物!你養大了一個怪物!他剛出生的時候你就應該掐死他!”
雨勢不受控地加大,疾風驟雨嘩啦掃刮胭霞村,梁檀歇斯底裏地吼完推開黃梅英,黃梅英被推得身體晃了兩下,褲腿濺上低窪地的雨水。
梁檀的胸口随着短促的氣息起伏,鼻翼微微顫動,臉色因為憤怒和悲哭氣血翻湧而漲紅,帶來一陣喘不上氣的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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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嗎?”
大門沉聲被人推開,梁檀的聲音哽住,機械一般扭頭。
梁進渾身被雨淋透,從上到下滴着水,冷冰冰盯着梁檀,“傷害我愛的人和他的家人,這就是愛嗎?”
下雨并不能阻攔看熱鬧的鄰居,王大爺看見門打開,悄沒聲探出顆腦袋。
“你來做什麽”梁檀沒了剛才的瘋态,一下子就沒了所有力氣。
梁進沒有應答,僵在原地,目光越過心虛的梁檀和茫然的黃梅英,望向站在雨幕的那個人。
曲南山頹然地站着,他和梁進分不清到底是誰更狼狽,他只瞥了梁進一眼,拖着腳步走到黃梅英身邊。
“奶奶。”曲南山拉住黃梅英濕漉漉的胳膊,哽咽着開口,“奶奶,我不是怪物。”
黃梅英的思緒被一聲“奶奶”叫回來,她身邊站着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孫子,她每晚乞求老天爺保佑她的南山,可是求神拜佛沒有用。
曲南山的身體沒有好轉,心理也生病了。
黃梅英從來都沒有讓曲南山結婚的奢求,但是、但是怎麽能喜歡男人呢?
黃梅英的雙唇張合,卻忘記了該怎麽說話。
梁進想上前,梁檀把他推遠,惡狠狠瞪着他。
“曲南山。”梁進哀聲,“我......”
梁進不知道從脖子上摘下了什麽一把擲給梁進,梁進接過去,冰冷的琥珀躺在手心。
曲南山的眼神比琥珀更冷,只吐出一個字:“滾。”
屋子裏傳出一聲重物摔地的聲音,接着又是老人含糊不清的叫喊,黃梅英如夢初醒,對梁家姐弟扯出一絲牽強的笑。
“老頭子醒了,我先帶着南山回屋,不能招呼你們了。”
黃梅英和曲南山匆匆回屋,梁進怔怔目送曲南山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梁檀抽噎兩聲,想拉着梁進離開,梁進一把甩開梁檀,後退兩步。
“梁進。”
“別叫我的名字。”梁進對梁檀放出一句狠話,“我讨厭你。”
讨厭梁檀的梁進奔入雨中,手裏攥緊琥珀項鏈。
......
曲南山淋雨當夜發了低燒,他握緊黃梅英的手哭着求黃梅英原諒他。
“對不起奶奶,對不起。”曲南山的眼圈通紅,在慘白的臉上紅得格外明顯,眼尾的淚珠淌濕枕頭,“我錯了,你別生我氣,我再也不會去找梁進。”
黃梅英喂他吃了家裏常備的退燒藥,把被子掖好,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睡吧,不哭了。”黃梅英抽出自己的手。
黃梅英守在曲南山的床邊坐了一夜,等到天蒙蒙亮,曲南山終于退燒,黃梅英走到桌角,上面只擺了一本筆記本,黃梅英攤開,入目是幹枯的茉莉。
她又翻開一頁,她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麽,認識的只有連頁夾着的一朵又一朵茉莉,桌子的抽屜半開着,黃梅英又看見了一串枯萎的茉莉花手環。
茉莉花喚醒了黃梅英的記憶,她以為的從窗外飄來的茉莉花香和被曲南山否認的談話聲,她全想起來了。
曲南山睡得很安穩,黃梅英合上筆記本,關上抽屜,出去時悄然關上門。
她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把客廳收拾得很幹淨,臨走前去看了曲勝剛。
曲勝剛還在睡,黃梅英把在他床頭櫃上放了一杯水。
天邊泛起魚肚白,黃梅英踩着一夜的積水往村頭走。
村頭的老張一早就打開了店門營業,坐在藤椅上扇着蒲扇,瞧見過來的黃梅英有些意外。
“家裏的茉莉快不行了。”黃梅英坐在老張搬過來的馬紮上解釋來意。
老張搖着蒲扇從貨架上拿出一瓶藥,笑着說:“你這好幾年沒來,我還以為你家那株茉莉早死了——還是和以前的藥一樣,價錢不變,用量不變。”
“它争氣,這幾年沒怎麽管也活過來了。”黃梅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舌頭舔了口指腹數了數金額遞給老張。
老張送她出店,揮了下手,“慢走。”
家裏的石榴樹最争氣,開出的石榴花一年比一年漂亮,偏偏長不出紅彤彤的大石榴。
黃梅英坐在石榴樹下的藤椅上,被滌淨的葉子青翠欲滴,透明發綠的露水順着葉尖滴上她的鼻尖,農藥滾落到曲南山的腳邊。
奶奶變成小孩子去找她的爸爸媽媽了。
曲南山搬來一把小凳子坐在黃梅英身邊,低下腰趴在她的腿上,眼角的淚珠從鼻梁滾到下巴,沾濕了黃梅英的手。
葬禮辦得很簡單,甚至連流水席都沒辦,來的人只有村裏的一些老人。
他們坐在靈棚裏聊着天,又壓低聲音替黃梅英抱不平,這麽多年拉扯大了一個在葬禮上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白眼狼。
曲勝剛好像也明白了一些事,挂着白布站在棺材邊,手掌輕輕撫過棺身,抱住棺材拍了拍。
“下輩子,下輩子......”曲勝剛含糊不清地承諾,“咱們再見。”
曲南山躲在房間裏,三三兩兩來吊唁的人免不了指責他的冷血,又因為他不在場松了口氣放心哭喪。
曲南山失去了他最愛的祖母,而梁進家的門緊緊閉着,像是隔絕了蒼白的喪禮。
梁進吐得很厲害,飯吃不下,藥不肯吃,梁檀哭得很傷心,跪在梁進面前低吼。
“非要我跪下來求你才行嗎?好,我聽你的!你把藥吃了。”
別逼我了。
梁進在心裏怒吼,卻被梁檀的眼淚燙成了啞巴,藥滑入喉管,他覺得自己吞了無數根針。
梁進當即就吐了,胃部痙攣似的疼,痛得他直不起腰,他看着地上的污穢,自己都覺得惡心。
梁進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狗。
“梁進,梁進!”梁檀被吓到了,慌張拉起他捧住他的臉,“我們去看醫生好不好,沒事的,很快就會好了,不會有事的。”
梁檀的話一句上趕着一句,不像是在安撫梁進,更像是讓自己安心。
梁進冷冷盯着她,甩開她的手。
梁檀的心髒隐隐作痛,哭得不能自抑,這樣的梁檀很狼狽,而這場面是梁進害的。
梁進心裏泛起了無比清晰的認識:他想讓身邊所有人好,但他害了所有人。
他的三個朋友、梁檀,還有......他最最喜歡的,摯愛的曲南山。
梁進抱住了梁檀,在她的懷裏放聲痛哭:“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害了所有人。”
梁進确定無疑,他要和曲南山分開。
梁進愛他的姐姐,曲南山愛他的祖母。這世上的情感無法衡量輕重,但總會有各自的一套取舍。
梁進的父母和姐姐給了他十八年的童話歲月,他不願意看他們哭泣。
曲南山的祖母把他養大成人,他會和任何讓祖母傷心的人決裂。
梁進得知曲南山比他大一個月時,為自己不能讓曲南山叫一聲哥哥而懊惱過,但是當他想明白他和曲南山都會為了親人決定放手之後,他知道他們一起度過了真正的成人禮。
如此看來,2013年的盛夏也不算太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