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貧瘠的野(十八)

貧瘠的野(十八)

舒棠,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不在你身邊。

我曾經無數次想過,要不要告訴你,但最終決定了沉默。你或許會覺得,是因為我在害怕,害怕耽誤你的考試成績,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并不是。我是一個不怎麽自私的人,我願意把我的生命奉獻給我愛的人和事,如果可以,我願意竭盡所能。

只是這一次我想要自私一些,想試着獨立面對,看看最後能不能給你一個驚喜;或者,說得直白一些吧,舒棠,我也是個女孩子呀,我希望你能看到我最好的那一面。

生病的時候最焦慮的不是疾病,也不是錢,而是一直不停地思考,這種痛苦是否要和你們一起分擔。但看到小姨,我好像還是沒辦法讓自己那麽勇敢。但從最開始的焦慮到現在,我還是想通了一些事,我相信這個世界不會将我從你們身邊帶走,只是我的軀體不在。

但你相信嗎?很多時候我都能感受到你,就像曾經我們在一起那樣。

學校門口真的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鍋店,我還沒有去過,我一直在等你,如果沒有機會的話,就替我和小姨一起去吧。我的學校很好,老師和同學都很愛護我,這裏的醫生也很照顧我,她們都說我的命很硬,哈哈哈哈哈哈。

以前我媽媽生病的時候,我只是記得我爸堅決把房子賣掉了,我媽媽說以後我會沒有家的,但是我覺得我爸做得很對,這是我長大甚至生病後才明白的道理。舒棠,如果以後還是要面對一些很難很難的事,就順應你的心走,時間會給你答案。

看到這裏的時候,你應該已經考完試了吧,今年的題難嗎?其實去年很多題我都是蒙的,我可太厲害了(但是去年還沒來得及說,現在誇自己也不晚)。無論如何請不要憎惡這場考試,也希望你不要怨恨我,就讓我自私這一次吧。

一些很難過的叮囑:舒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幫我照顧好小姨。我的眼角膜會做捐獻,骨灰将留在這片新的土地(我想爸爸媽媽相互照應就足夠了,這裏挺好的,我不想再回去了。但如果日後小姨的骨灰想要回老家的話,請将我的骨灰也遷回。

舒棠,快到生日了哦,生日快樂。

我可能真的不太能行了,有點疼,但是活着還是挺好的(一個過來人的真心話,诶嘿)。

要好好活着哦,祝你每年都生日快樂。

雖然我的□□不在了,但是,我會在你身邊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我會是這世間的一切。

舒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在老家的賓館。後來老家拆遷,很多地方都變了這樣,她總是一眼就看到那裏。她在那裏平複了高考後起伏的心情,和小姨一起吃了泡面,然後趴在床上看完這封信。

信上的筆跡時而清晰時而潦草,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不是一個時間寫的。她寫得很匆忙,隔一段時間就補一些上去,直到六月的時候。

她忘記時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太疲憊了,她把頭壓在那封信上,沉沉地埋進床裏。

小姨沒有問她信裏寫了什麽,只是給她披上其餘的被子,她們都沒有說話。

小姨第二天就要離開,還有一些身後事需要她去處理。舒棠想要寬慰她,但有限的生命裏,偏偏是她們一起經歷這樣的悲痛。在她最懂“死亡”這個命題的瞬間,還沒有學會怎樣給別人安慰。

“其實那些事很簡單的,我經歷過很多次。”小姨看向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沒有了宴池的她們,此時有些微妙的陌生;但又是這份缺失,把她們緊緊綁在了一起。舒棠把自己的手機號留給她,想起宴池曾經的叮囑,“我以後可以去宴池生活過的地方嗎?”

小姨點點頭,輕輕拍了她的肩。她還沒有意識到,一些東西正在改變——那或許是時間的力量,又或許是死亡本身。

那天的風很大,風吹動那片野草,就像拂過青色的浪花。沒有人煙的土地上,荒草肆意生長,太陽也如此熱烈,有種燒傷眼睛的灼熱。那一年的夏天好像來得很快,又迅速消失。就像那個叫宴池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出現,她笑着打招呼,利索地收起了黑色的傘,她叫嚷着,邁開步伐拖着一袋垃圾快樂地奔向這片垃圾場,而後匆匆消失在野草的身後。

如宴池所說,她本應該憎惡這場考試,讨厭這個夏天的,但她想起對方的話,還是閉上眼,聽到風擦過耳朵的聲音。

“你會回來嗎?”

“會的,舒棠,它們都是我。”

————————關于宴池的分割線

宴池是在開學那天正式解鎖自己的人生的。

或許幸運的是,她還有機會進入大學,享受一段在校園裏的美好時光;不幸的是,随着時光的流逝,她的生命确如恐懼中的那樣,即将進入倒計時。

因為對死亡很敏感,她很少期待奇跡降臨。除了之前作為一個嬰兒要被噎死,睜眼就要被男主一個大巴掌呼過來,變成傻子不小心掉進糞坑以及,現在。

原身在确診白血病後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因為數額較大,最終選擇了放棄,在臨終前,她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獻給了醫院。于是宴池在剛入學的時候就按照她的意願,進行了眼角膜捐獻。

而原主離開後的很長時間,小姨都陷入了極大的悲傷中。宴池的爸爸可以賣掉房子,但她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變賣,謎底已經洩露,宴池便在入學的時候買好了保險,之後又有兩次捐贈,一次是學校,一次是醫院。她相信她的努力和衆人的幫助或許能讓小姨與自己和解。

“雖然世界的意識有延遲性,但是你這麽作弊,真的不會雷劈死嗎?”

“應該是會的。”宴池經過深思熟慮,認真地回答。

果然,後來發病的頻率和程度都加重了很多。

系統看她這麽受罪,忍不住和她讨論起來,“你不後悔嗎?”

“我都這麽作弊了,劈死我也是活該的。”宴池撩撩眼皮,唇色煞白,“憑什麽好事都落在我頭上啊?”

但她也是個有私心的普通人——懲罰自己,讓小姨過得好一點,她不後悔。

系統沒有說話,默默變成一個小白球,趴在她的心髒上。

“加點熱。”宴池恬不知恥地提要求。

“真不要臉。”話雖這麽說,但還是按她說的做了。

如果讓宴池用什麽詞語來形容這趟旅程,大概就是“疼”。她說不清哪裏疼,因為哪裏都很疼,有時一個腳趾的痙攣也會讓她龇着牙倒吸涼氣,她也終于明白原主為什麽要放棄——不僅僅是沒有錢的問題,她是個敏感體質,每次治療都像在重複無望的煎熬。

但她還是決定堅持下去,當小姨拿着手機的短信和她說,“你看,我答應她了,你會回去看她的對不對?”她知道,舒棠在等着她,小姨也在等着她。

人或許可以一次次面對失敗,但唯獨無法對死亡學會妥協。即使見證過姐姐的病逝,也參加過姐夫的葬禮,後來又經歷了母親的死亡——現在輪到了親如子女的宴池,她還是不想放棄。

宴池覺得自己應該如她的願。她總是很照顧舒棠,但很少陪伴小姨,也很少和小姨說說自己的真心話,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只要堅持就好了。

宴池生病的時候喜歡吃蘋果,又大又脆,味道鮮甜,她很少在閑聊的時候說喪氣話,因為她覺得自己還能再再再多活一段時間。

但六月初,她隐隐感受到,苦痛的種子已在身體萌芽,或許她的身體會在這個炎熱的季節敗落。有時望着窗外,她開始回憶起那些和小時候有關的往事,做夢時,看到還是幼童的自己奔跑在家裏的院子。那時媽媽還在,小姨還很年輕。夢裏沒有舒棠,只有遙遠的遠方。

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終結。就像花會凋謝,果子成熟會落在地上,太陽累了就會躲到天空的幕布後休息一樣,她的身體會在一團火光熄滅後消弭于自然。

最遺憾的就是,她答應過小姨的,要回老家陪舒棠考試,要看着她從考場出來。

“下次給我換個長壽的身體可以嗎?”宴池一邊咳嗽一邊向床邊栽去,小姨跑過來接住她。因為劇烈的疼痛,宴池無法控制地抖動着身體,她緊緊掐着小姨的手腕,就像每一次那麽努力。

“但是……我有點累了。”小姨抱住她,只能看到她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

她們擁抱在一起,宴池輕輕喊出自己一直想要說的話,“媽媽,我要休息了。”

媽媽,原諒我一直以來只敢在心裏這樣喊你,因為我總是怕我這樣的孩子毀掉你的桃花緣;

媽媽,那些捐款的名單你都記好了吧,如果可以的話,幫我把錢還給他們吧,我不再需要啦;

媽媽,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的對吧,不要讓我太擔心,我很膽小的;

媽媽,找工作一定要找個正經的,要好好交社保,有人欺負也要扇他,知道嗎?

雖然這些平時我都和你說過了——好吧,只是想加個前綴而已,媽媽——

都盡力了哦,我很棒的,你也是。

宴敬看着那孩子的呼吸漸漸落下去,就像一團藍色火焰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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