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猶有餘音繞回廊(11)
第二章猶有餘音繞回廊(11)
“好啦。”
董董把大阪燒裝進一只白色的平盤裏,拿過一把薄刃把它切成六塊,最後往上面淋了一圈琥珀色的調味汁和美乃滋,雙手呈到他面前。
祁振京十分捧場地拍了拍手。董董遞給他筷子,他沒接,拿起手機,給這盤大阪燒各個角度都拍了照片:“我要發給我女朋友。”
原來他有女朋友——董董忽然放下心來。起初她不是沒有猜測過祁振京是否假借煮菜的由頭來泡妞,這下真相大白,她終于輕松地一笑,可以一門心思賺錢了。
“我開動了噢。”祁振京學着日本人的樣子,拿過筷子後用日語說了一句。
“請吧,老板。”董董轉身收拾起廚具,把平底鍋放到水槽裏。
他阻止道:“沒事,董董,明天阿姨會來收拾的。”
她眼睛一亮,快活地甩開手:“真好啊,在靜普的話,打烊之後我還要收拾廚房呢。”
祁振京品味着新鮮出爐的大阪燒,臉上寫着大大的兩個字——滿足。聽到董董的話,他眼珠子一轉:“是嗎?既然你在這裏不用打掃廚房,那工資——”
“喂!”董董氣極敗壞地打斷他,“周扒皮再世啊你!”
他讓了一半:“百分之五。”
董董惡狠狠的說:“你就減吧,不怕我給你下毒就好。”
祁振京大笑,一手拿着一根筷子,舉過頭頂投降。
午夜的飛機駛在往北的航線上,目的地是北京。
在上海的四天裏,葉顯寧有三天都在做采訪,本想說今天白天帶茱莉在上海轉轉的,可兩人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在黃浦江邊上吃了頓飯就奔向機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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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艙裏靜靜的,燈基本都熄了,只有過道兩旁的一排地燈發出瑩白的亮光。
葉顯寧和茱莉頭頂的閱讀燈開着,兩人一整天也沒做什麽事,此刻絲毫不覺困倦,小聲聊着天,從股票聊到經濟、互聯網、游戲,最後說到茱莉的丈夫。
“喬堅信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是個大型游戲,他是缸中之腦的堅實擁趸。”
“缸中之腦,”葉顯寧雙手捧着裝滿熱茶的紙杯,“中國有個差不多的概念,叫莊周夢蝶。”
茱莉點頭:“是的,喬也和我說過這個,他還說印度教裏,摩耶,也表達這個概念。”
“幻覺?”葉顯寧不了解印度教。
“對,”茱莉解釋道,“刺破摩耶面紗以睹終極現實。”
葉顯寧笑了兩聲,歪頭靠在茱莉的肩頭:“太深奧。”
“你難道不覺得人活着,本身是要來思考這些現在被視作是哲學的問題的——我是誰?我為什麽活着?可是因為人類有了社會,有了秩序,我們就不得不思考‘我要跳槽到哪裏’,或者‘我怎樣才能升職’之類的事情了。”
她坐正了,扭頭看着茱莉說:“其實我覺得無論是思考‘我為什麽活着’,還是‘我怎樣才能升職’都是一樣的,人活着,做那麽多事,想那麽多問題,其實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打發時間。高力蔡有一段時間喜歡看修仙小說,他有一天很生氣地和我說,小說主角竟然為了愛情放棄了修仙。可是實際上為了愛情放棄修仙,和為了修仙放棄愛情,這兩件事沒有什麽區別嘛——愛情和修仙,又沒有高下之分,都只是用來打發時間而已。”
茱莉低低地笑了,評價她是虛無主義,問她:“那對你來說有什麽是在乎的、重要的?你自己除外。”
“家庭,”葉顯寧無奈地聳聳肩,“典型吧?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亞人。”
“那你願意為你的家人付出到什麽程度呢?”茱莉問,“無論他們做了什麽你都願意原諒?”
她搖頭:“不是原諒,是接受。”
接受,無論他們做什麽都接受。
即使是那樣的失格與不堪……
葉顯寧和哥哥差四歲,和堂姐差八歲,她十六歲念高一的時候,葉先平在波士頓上大學,葉顯青和丈夫分隔兩地,在曼哈頓進修,他們都專攻鋼琴演奏,只是沒在一個學校。冬天美國的大學放聖誕假,他倆一起回國,分別給葉顯寧帶回來一只印着學校名字的馬克杯。
禮拜六下午她照例是要去打網球的,在一個室內球場。晚上要和姐夫一家一起吃飯,杜東景下午說他在附近辦事,等她打完球他來接她。葉顯寧開開心心地坐上姐夫的車,問他:“杜西亭會來嗎?”
“他晚一點,和杜叔叔一起過來。”杜東景坐在她對面,傾身逗她,“想他呀?”
“沒有啊,我每天在學校都見到他,怎麽會想?”
他發出爽朗的笑。
回到家,杜東景和葉顯寧一起到她和葉顯青住的那幢矮樓,她急匆匆地往房間跑,着急要上廁所,對杜東景說:“姐夫你在樓下等我。”
他手背朝她,往外扇了扇,做出一個“快去”的手勢。
她匆匆掠過葉顯青的房間,房門虛掩着,她沒多留神,回到自己房裏,鑽進衛生間,三分鐘之後她出來,輕輕松松地哼着小調兒,手摸着牆上的木雕往樓梯走,卻忽然聽見堂姐沒關好的房門內傳出粗重的喘息和幾聲婉轉的呻吟。
葉顯寧停住腳步,倒吸一口氣,覺得很尴尬,又有點埋怨,自己只是上個廁所的功夫……
她縮了縮脖子,飛快地從那個房間經過,走下樓,她吃了一驚,杜東景竟然坐在花廳的沙發上。
那房間裏的人是誰?
葉顯寧不敢細想,在杜東景對面坐下來,他正拿水果刀給蘋果削皮,紅色的果皮一圈一圈地從蘋果上滑下來,完完整整地落在桌上墊着的粉彩瓷盤上,他另拿過一只幹淨的瓷盤,把蘋果放在上面遞給葉顯寧。
“打完球餓不餓?”
“謝謝姐夫。”她接過,不敢看他,眼睛盯牢了這只盤子,上面粉彩的圖案,是《紅樓夢》裏寶黛共讀西廂的畫面。
拿着蘋果,她許久未動,內心掙紮着,她還是決定上樓一探究竟。
葉顯寧把盤子放到茶幾上,站起來對杜東景說:“我回房間拿個東西。”
他擡頭看着她,溫和地微微笑着:“去吧。”
樓梯上鋪着厚厚的地毯,吸收着她沉重的腳步,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走到葉顯青的房間門口。
更早的時候,賈思捷悄悄和她說過,有一回她晚上肚子餓,去廚房找餅幹吃,路過她父母的卧房,聽見裏頭傳出一些聲音。葉顯寧一下就猜到她在說什麽,故意裝傻,憋着笑問她:“什麽聲音?”
賈思捷拍了她的後背一掌,讪讪地用一句詩形容:“‘銷金帳裏鏖戰’的聲音。”
她說完,兩人大笑着倒在一起。
當時覺得滑稽,這會兒葉顯寧卻絲毫笑不出來,短短幾步路,走得心跳如雷。
離房間越近,那聲音就越清晰;“銷金帳裏鏖戰”,她頻頻想起這句詩。
窄窄一道門縫裏透出亮光,落在昏暗的走廊上,好像半夜的天空中挂了一輪初四的月亮。
葉顯寧站在那道光裏,看到房間裏的葉顯青之外的那個人,腦袋像是被木槌痛打了一記,嗡嗡的只見一片濕蒙蒙,比睡醒後回想起的一場大夢還要不真切。
她不自覺地張着嘴,手指掐着下唇,輕輕地發抖。
那個人是葉先平。
那個人怎麽會是葉先平?
堂姐……和哥哥?
一瓢震驚潑在她的腦門,她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後背貼到了一個堅實火熱的東西。葉顯寧擡眼看見頭頂的人影,一聲驚呼已經湧到了嘴邊,身後那人及時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臂鉗起她的身體,把葉顯寧帶進了她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