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情冷暖非天造(12)

第三章人情冷暖非天造(12)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杜西亭慢慢開着車,一半的注意力在路上,剩下的一半,全在想哥哥、爸爸,還有……後媽。

這就是他的家,和神父有婚外情的母親,和比大兒子年輕六歲的女人結婚的父親,以及和繼母上床的兄長。

他甚至質疑自己這些年對父親的疏遠——好像比起母親和哥哥,父親的所作所為,既合法合規,也符合倫常綱紀,只是超過了他的接受範圍而已,可和他血脈相連的這三個人,誰做的事沒有超過他的接受範圍?

他狠狠踩下油門,換擋,讓引擎劇烈地轟鳴。平常他從來沒有這種愛好,媽媽教育他最多的,除了要愛地球,就是要低調,可他此刻必須找一個出口,讓堵在心裏的這股邪火發出來。

想起賈思捷訂婚那天和祁振京說的話,想起這段時間他對葉顯寧的動搖,他簡直快要把油門踩到最底下去。

他有什麽資格去對她的家庭橫眉冷對?

哪怕祁振京振振有詞地鄙夷葉顯寧堂姐和哥哥的不倫,他的二伯不也在不惑之年突然冒出來一個無名無份的私生子?

他們這些人,你家很混亂,我家更不堪,誰又比誰好到哪去?

砰……

疾馳的車子瞬間停住了,車輪還在飛快地打轉;杜西亭順着慣性往前倒去,又被安全帶死死固定在椅子上,只有腦袋撞到了一旁的玻璃。

一陣天旋地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泥潭裏,他伸出求救的手,期待當時那個拉他出來的小女孩還能再拉他一把。

等他腦袋裏的一片混沌漸漸靜下來,像一杯河水裏的泥沙沉澱後,上面漸漸有了一片清澈的液體,他感覺到手邊的那扇門打開了,有人幫他解開了安全帶,晃着他的肩膀問他怎麽樣。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前方有一個塑料圍欄和一棵樹,他忽然松了口氣,幸好,沒有撞到車或者人。

副駕駛上的手機在響,他剛想伸過胳膊,大臂便傳來一陣刺骨的疼;很快就有人拉開另一側的車門,替他接起了那通電話。

耳邊一片模糊而嘈雜的聲音中,他聽到救護車刺耳的鳴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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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很放心,然後就那麽失去了一個吊着他精神的東西,無所顧忌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杜西亭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勒着自己,擡手要摸,才發現手上也有什麽東西牽扯着皮膚。

“你醒了啊?”北北的聲音。

他緩緩睜開眼,白色的牆,白色的床,一個紅色的北北甩着頭發撲到他面前。

“吓死我了,你怎麽開車的啊?我真怕你死了啊,杜西亭,”她摸着他的脖子嚷嚷了一通,然後小聲說,“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去幫我拿書的。”

模模糊糊的,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知道她嗓門真的很大,左右兩張病床上的人齊齊扭頭在看着他們。杜西亭覺得呼吸裏有一股臭腳的氣味,他擡起沒在挂水的那只手摘掉了氧氣罩,消毒液的氣味撲面而來。

北北看他眯着眼,拿起床頭的那副黑色眼鏡給他戴上,笑了一下:“你這眼鏡質量真好,車玻璃都碎了,它完好無損。”

一瞬間好像是拿毛巾擦了一遍浴室裏蒙了一層水霧的鏡子,眼前不只是清楚了,甚至更明亮了,白色更白,北北那頭紅發也更加鮮豔。

杜西亭看着她說:“渴。”

北北連忙拿起床頭那張小桌上的水,插了一根吸管喂到他嘴邊:“大伯在來的路上了。”

他扁扁嘴:“叫他來幹嘛?”

“喂,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吓都吓死了好不好?”她聲情并茂地描述起來,“我為了等你,一直都沒去吃午飯,打電話給你,想問你還要多久,結果接電話的是個大叔,他說車主出車禍了,撞在樹上,人暈過去了,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叫我趕緊去醫院。我慌得都要尿出來了,打給大哥,他不接;我又打給大伯,他也不接;于秘書的電話我沒存,只好打給查號臺要了大伯辦公室的電話,幸好是于秘書接的,否則問我要各種各樣的轉接號,我哪裏說得出來?”

他聽了露出一個笑臉,問她:“你課不上啦?”

北北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都要死了我還上課啊?”

兄妹倆互相看着,好一陣子沒說話,北北眼裏忽然滾出來一顆碩大的眼淚,她吸了一下鼻子,強顏歡笑來掩飾,狠狠踢了一腳他的病床:“你怎麽連開車都開不好啊!”

“北北,”杜西亭坐起來,拉了拉她的手,“沒事啦,當時走神了。”

她坐在他手邊,撅着嘴,忍着淚,埋怨地瞪着他。

“西西!”

兩人擡頭往病房門口看過去,杜同文風塵仆仆地走進來,頭頂的一绺黑發被風吹得歪向另一邊,像一個往下撇的嘴角。他快步走到杜西亭的病床邊,蹲下來握着他的手,越來越用力,眼裏有溢出來的擔憂,他說:“怎麽會撞車啊?痛不痛?有沒有骨折、腦震蕩?”

杜西亭的手有點別扭地父親的掌心裏縮了縮,他搖頭說:“沒事,現在沒什麽不舒服了,明天再做個檢查看看。”

“現在就做!”杜同文大包大攬的,看了眼兒子手上吊着的鹽水,他改口,“挂完水就去做檢查。”

于秘書帶着醫生走進來。

“杜先生,久仰。”醫生和杜同文握了握手。

“您好,醫生,”杜同文指着病床上的杜西亭說:“這是我兒子。”

“初步檢查的結果是沒有什麽大問題的,”醫生翻着手裏的病例,走過去問杜西亭,“現在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他搖搖頭:“沒有。”

杜同文着急道:“做個檢查吧,有什麽內傷的話就不好了。”

醫生點點頭:“等挂完水吧,去拍一個片子看看骨頭有沒有傷到,再做個頭顱斷層掃描。”

杜西亭看着醫生點點頭:“好,謝謝。”

醫生還在和杜西亭叮囑着什麽,于秘書在那頭和杜同文悄悄耳語,說會議還有一刻鐘開始,問他要不要取消。

杜同文看着兒子,醫生說完後和他招呼離開了,北北拿着礦泉水瓶,扶着吸管給杜西亭喂水。他對于秘書說:“不要取消,推遲二十分鐘,等東東來了我就走。”

于秘書點點頭,走到病房外去打電話了。

杜西亭從北北手裏拿過瓶子,嘴巴松開吸管,對爸爸說:“沒事,爸爸你先去忙吧,有北北在。”

“嗯,大伯,我陪哥哥就行,你去忙吧。”北北也看着杜同文。

杜同文站到北北一旁:“我等西西挂完水再走。”

杜西亭忽然想起什麽,小聲對父親說:“爸爸,我開的是哥哥新給我買的那輛車,可能有人拍了照,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沒事,于秘書去處理了。”

“不好意思。”他咬了咬下唇。

杜同文從他手上拿過瓶子,放到床頭的小桌子上:“你人沒事就好了。”

護士進來給杜西亭拔針的時候,杜東景到了。

“西西——”他大步走進來,看到父親,叫到,“爸爸。”

杜同文看了看手表,立刻站起來,拍着杜東景的肩膀說:“照顧弟弟,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爸爸。”

杜東景走到剛才父親所站的位置,低頭看着弟弟,溫柔地責怪了一句:“開車怎麽這麽不小心?”

杜西亭垂了垂眼,沒說話。

護士拿着檢查單進來,對着三人說:“先去繳費,交了錢再去檢查。”

北北繞過杜東景,接過護士手上的單子:“我去繳。”

兩人看着北北走出病房,杜西亭保持那個角度,不去看哥哥;杜東景卻低下頭,搖了搖他的手臂:“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

“開車打電話了?”杜東景猜測着,“北北催你啊?”

“沒有。”

他在床沿坐下,看着杜西亭勻淨的面孔:“你平時開車很有分寸的,今天怎麽啦?着急了?”

杜西亭轉回臉,接下哥哥的關切的目光,剛要開口,卻聞到他身上還有那股玫瑰的香氣。杜西亭眨了眨眼,閉上了嘴巴。

杜東景在消毒水的氣味裏,也嗅到了那股女人的味道,心裏好像有一塊地方轟然倒塌,他緊緊捏着杜西亭身下的床單。

弟弟知道了——不管是看到了、聽到了,還是怎麽知道的,反正,杜西亭知道了。

即使杜西亭什麽都沒有說,他又怎麽可能讀不出那雙眼睛背後的欲言又止和百轉千回?那是他的弟弟啊……

是他害弟弟出了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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