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秋夜月色勝春宵(7)
第四章秋夜月色勝春宵(7)
雨下了一整晚都遲遲不見小。
葉顯青練琴的房間在地下,四面牆壁都做了隔音,雖然這個房子常年只有她一個人住。
一架德國産的純白的施坦威三角鋼琴放在房間正中,墊着一塊米色的圓形地毯,純手工的鈎針蕾絲工藝,她都想不起當時為了訂這塊地毯,等了多久才把鋼琴運進來。
琴譜放在架子上,她看着看着,走了神。
這架鋼琴是從绮園搬過來的,從她第一天開始彈琴,就是用的這架琴。葉先平也開始學琴以後,家裏又買了一架黑色的,放在另一幢樓裏,這樣兩個人就可以同時練琴。後來葉顯寧開始學琴了,那個時候葉顯青已經彈了八年琴,起初葉顯寧死活要一架屬于自己的鋼琴,要白的,要比哥哥姐姐的都大,但被爺爺制止了,一個家裏買三臺鋼琴,錢多燒的呀?可是葉顯寧又叫起來了,爺爺只好說家裏兩臺琴都得緊着小孫女的需要來,葉顯寧想用哪臺彈就讓她先彈,其他人全部後面排隊去。爺爺這心,偏得明目張膽。
她捏着琴譜的一角,不禁莞爾。家裏人偏心葉顯寧這個最小的,哪個不是偏得明目張膽?連冬至吃餃子這種歷代延續下來的規矩,都能因為葉顯寧一句“想吃漢堡包”,小叔立時三刻差人去麥當勞給她獨一份兒買回來,大家圍在桌前吃餃子的時候,聞着妹妹手上漢堡包的香味,葉顯青都饞得不停咽喉嚨。
那個冬至的晚上,三更半夜的,她和葉先平跑出家,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打牙祭,外頭冷得要命,他們一人拿着一個甜筒,看着外頭鵝毛大雪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唉……
她嘆了口氣,坐直了,手指在琴鍵上律動,樂聲像溪水一樣在房間裏環繞。
可是今天她頻頻錯拍,彈過幾百遍的曲子彈得支離破碎。
早上葉先平給她打了電話,她沒有接,不是故意不接的,她早上在練琴,為了不被打擾,手機放在樓上客廳,一點兒都聽不見。等她練完琴上樓,只看到他的一通未接來電,還有一條中秋祝福的短信。她沒回。
切金斷玉似的,葉顯青合上了琴蓋,起身離開了琴房,走上樓。客廳環形的一圈落地窗外,是院子裏種的栾樹,滿樹的粉紅色蒴果,雨夜裏,地燈的光從下照上來,一顆一顆浪漫的小燈籠,分外絢爛。
手機裏除了葉先平的一條短信她沒回複,葉顯寧發來的中秋祝福,她也怯于回答。
她聽說了,前兩天在一個日本料理餐廳,代老師的女兒,天音,指着葉顯寧的鼻子譏諷她有一對不倫的哥哥姐姐。
都過去十年了,葉顯寧也不是軟弱的人,可是當天音揭她家裏的這點短的時候,她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逃也似的離開了。
原來這件事的威力還是這麽大。
葉顯青一下子慚愧不已。
家裏人都寵愛這個小妹妹,她又何嘗不是呢?
她比葉顯寧大八歲,看着她從呱呱墜地到學會擡頭、學會走路,咿咿呀呀地叫她姐姐,坐在她旁邊聽她彈琴聽到睡過去,小小一個身體從琴凳上往下掉,一頭紮在地上,猛地醒過來,哇哇大哭……看着她長大了,長身玉立的,比自己個子還高,開始有同校的男孩子放學後送她回家。
妹妹在她心裏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待她,家裏人人都是賈太君,但她完全沒被嬌慣成一個賈寶玉,驕矜是有一些的,可是她善良、誠實、有愛心、有上進心……如果沒有家裏的變故,妹妹一定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家裏只有父親的那起變故,妹妹一定不至于到遭受別人嘲諷卻沒有與其對抗之力的地步。
都是她害了妹妹。
她做的醜事,連累妹妹和她一起,一輩子被別人戳脊梁骨。
葉顯青拿着一只高腳杯,赭色的液體在杯子裏搖晃。她沒有醒酒,拔出木塞就倒進杯子裏了,抿了一口,好酸。
寬闊的客廳,只點了一盞昏黃的落地燈。她穿一件長長的白色毛衫,抱着腿縮在沙發一角,像一朵遲遲不願盛開的昙花,克制、自持地屹立在枝頭。
偏偏這樣一個人見人愛、追求者無數的女人,愛上了自己的堂弟。
對葉先平,她不愧疚。她坦坦蕩蕩地愛過他,為了和他在一起,被指着鼻子罵過、被巴掌狠狠扇過,甚至在兩人關系結束的十年後還被餘震波及,所有的演奏會被叫停,可能這輩子都不能再靠彈琴吃飯。
她不欠他的。
但是對葉顯寧,虧欠常常浮現心頭。
在深圳見過小叔和嬸嬸後,她回到北京,父親濫用職權一案被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且不允許探視;母親和父親一樣,只是被允許探視。她去監獄見了母親。那段時間绮園被查封得很徹底,她暫住在舅舅家裏,表妹肖小月甚至不和她說一句話,童言無忌地對舅舅、舅媽大喊:“我不要和青青姐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她有病,和她一張桌子吃飯會變得和她一樣的。”
舅舅當即打了一下小月的屁股,把她拎回了房間。舅媽對她歉意地笑笑,說:“她聽別人胡說,有樣學樣的。青青,你別往心裏去。”
她笑笑:“沒事。”
是她要愛他的,這是她應得的。
後來祁振中來見她,坐在他的車裏——這種人人自危的關頭,到外頭見面,被人看到,難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何況祁振中的父親,和杜家走得很近。葉顯青和祁振中是一路做同學長大的,後來她去美國進修鋼琴,他在英國念書,還來美國找她玩過幾次。葉家出事後,他依然願意見她,她不是不感動的。
兩人聊了聊,祁振中說:“我聽京京說,顯寧最後在學校裏的那段日子,特別不好過,總有人指指點點你們家裏的事情。現在的小孩兒,比成人社會勢利眼兒多了。”
她沉默不語。
他又說:“你多開導她一下,顯寧怎麽說都還是一孩子呢,面兒上裝得什麽事兒沒有,心裏沉甸甸的,到時候鬧出毛病來。”
“嗯。”
“京京說顯寧完全不睬這幫從小一道兒長大的朋友了,他、小捷……還有凱普樂,誰的信息都不回,恐怕真是傷到自尊了。”
沒多久之後,嬸嬸就和她說,他們要移民了,當時父親的一部分資産轉移到了小叔那裏,現在他們要走,便打算把屬于她的那一份分割清楚。
葉顯寧跟着小叔和嬸嬸一塊兒來見的她,一見到面,妹妹就撲上來,抱着她,在她耳邊說:“姐姐,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
她的聲音又降了一度:“你是我心裏最好的姐姐。”
一瞬間,葉顯青的內心潰不成軍。那段荒唐的關系,是她和葉先平引起的一場地震,傷到她、傷到他,都是咎由自取,可是傷到了妹妹,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尤其是這個無辜受傷的人,還抱着她,說她是最好的姐姐。
她明明是世界上最壞的姐姐、最自私的姐姐、最可恥的姐姐……
所以在葉先平和她說,他不想跟着家裏出國的時候,她和他說了結束。
餘震持續至今,影響她,她認了;影響到妹妹,她愧疚,可是做什麽都于事無補。
她看着葉顯寧上午發來的祝福短信。
“姐姐,中秋快樂,記得吃!月!餅!”
看着那三個驚嘆號,葉顯青卻知道她沒那麽雀躍,她只是為了讓自己高興點兒。
自己擁有的,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