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秋夜月色勝春宵(10)
第四章秋夜月色勝春宵(10)
杜東景站在門外,調整了好久呼吸,才下定決心按下門鈴。
聽着“叮鈴叮鈴”的聲響,他忽然想起來,杜西亭家的門鎖是存了他的指紋的。
他有點兒沮喪地沒動——都按鈴了,就讓人家來開門吧。
很快門就從裏面拉開了,屋內屋外只一個臺階的高度差,讓本來一樣身高的兄弟二人,忽然有了一點差距。
杜西亭垂眸看着哥哥,叫了一聲:“哥。”
雖然聽于秘書說了,可是杜東景看到弟弟眼睛上蓋着的紗布,還是一陣心疼,情不自禁地擡手:“怎麽感覺很嚴重呢?”
“沒事。”
杜西亭微微往後仰身,杜東景的手落在他的鼻尖上,頓了頓,他把手收了回去。
“你們兩個在門口談戀愛啊?”呂和靜手上拿着鍋鏟走過來看,“還不進來?”
杜東景朝母親笑:“媽媽。”
呂和靜看着他提着的一盒桂圓直搖頭:“西西有傷口,怎麽能吃桂圓啊?”
“噢?”他低頭看了看,“我不知道诶,我想的是西西喜歡吃桂圓的嘛。”
杜西亭站在一旁,心亂亂的,吸着兩腮。
“發物!”
杜東景笑着換鞋:“媽媽你又要來老一套了,哪有那麽多發物啊?”
呂和靜信誓旦旦:“桂圓肯定是發物,上火的。”
杜東景把桂圓拿進廚房,笑着說:“那放冰箱冰一下,降降火。”
“亂來呀。”她笑罵道。
杜西亭跟在哥哥和母親身後,不知不覺勾起了笑容。
“晚上吃什麽啊?”杜東景看了一圈島臺上擺好的食材,“我來幫忙。”
“先洗手。”
杜西亭走過去:“媽媽,我也來幫你。”
“你去休息吧,”杜東景說,“獨眼龍一個,別幫倒忙了。”
呂和靜擠着杜西亭往外去:“聽哥哥的。”
杜西亭在書房待着,打開電腦查看郵件,按照緊急程度,一封一封地回。看到最後,有一封賈思捷發過來的郵件,他點開來掃了兩眼,覺得多半是她的助手代發的,告知他過段時間在居庸關的時裝秀邀請函已經郵寄到他家。
他看着顯示器裏反射出自己的樣子,明晃晃一塊紗布包在那裏,哪怕到時候拆了線,也有一道疤落在眼皮上,他多半是不打算去了的。
“西西,吃飯了。”媽媽過來叫他。
杜西亭起身往餐廳走,五道菜只占了一張八人用餐桌的一半,都是很簡單的食物,完全不能和祁振京每回搜羅來、讓董董變着法兒加工的山珍海味相比,但是他聞着這些尋常的味道,反而覺得特別踏實。
兄弟倆面對面坐着,呂和靜坐在他們中間,左手和右手分別拉住他們的手做禱告,用一首閩南語的謝飯歌。
“天父極大閣慈悲,感謝你賜阮食物,世間萬人你養飼,主痛疼永遠無離。”
等媽媽松開手,杜西亭和杜東景才睜開眼睛。
“開動吧,”呂和靜忽然伸手,把白斬雞和彩椒炒雙菇掉了個位子,“西西你不能吃這個,放哥哥前面。”
杜東景無奈地搖頭:“哪有那麽嚴格的?”
“我到時候和小君阿姨說一聲,這段時間煮的東西都要清淡點才行。”呂和靜看着小兒子。
杜西亭點點頭,拿過媽媽的碗,幫她盛了一碗苦菜湯,在媽媽灼灼的目光裏,拿過哥哥的碗,也一樣盛了一碗,最後才盛了自己的。
杜東景小聲道謝。
呂和靜心裏發笑,兩個兒子,一個二十八,一個三十六,鬧起別扭來還像兩個小孩子,非得有個外人過來做和事佬。她說:“你們兩個吵架啦?”
“嗯?”杜東景心裏一緊,看了眼弟弟,再看向媽媽。
“因為什麽事情啊?和媽媽說說看。”
杜西亭揉了揉鼻子:“真的沒有,媽媽,你想太多了。”
呂和靜轉向大兒子:“弟弟不肯說,那來,哥哥說。”
她對待已經完全成熟的兩個孩子的方式,依然停留在十幾年前,以為他們之間的矛盾,仍然是那種類似“家裏最後一塊巧克力應該給誰吃”的、可以宣之于口的小龃龉。
杜東景強笑着:“什麽啊?媽媽,我們幹嘛要吵架?”
“那你們兩個這麽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樣子,到底是怎麽了?”
杜西亭說不出話來,要他現編一個能讓他和哥哥吵架的由頭,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反倒是杜東景很從容地開口:“又不是小時候了,難道還要兩個人穿一條褲子呀?”
“是嗎?”呂和靜有點兒被說服了。
杜西亭朝媽媽重重地點頭。
“讓西西吃一塊吧,”杜東景把半只白斬雞裏的唯一的雞腿夾到弟弟碗裏,“正虛弱呢,一點兒肉不吃,會沒力氣的。”
“不要,不要,”杜西亭拿筷子擋,“我吃一塊小的好了。”
杜東景那麽“男人”的一個男人,頭一回露了怯,筷子虛虛地夾着雞腿,快要掉到桌上。
“诶,”杜西亭眼疾手快地拿碗接住了,“別掉了。”
到頭來他還是接受了哥哥。
呂和靜看着兩兄弟對着一只雞腿的推拉,她垂了垂眼,哪怕他們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呢?到底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有不願意對媽媽說起的心事了。
她低了低頭,再擡起來的時候,開玩笑說:“西西這套叫欲擒故縱。”
杜東景笑:“我還真就被他擒住了。”
飯後杜東景收拾餐桌,杜西亭和媽媽坐在沙發上說話,他眼睛始終瞟向廚房的方向。
終于,他望眼欲穿的,等到了杜東景走過來問洗碗機用的洗滌錠在哪裏。
“我來。”杜西亭站起來,和哥哥一起走回廚房。
結果杜西亭這個主人也找了好一陣子,一個一個櫥櫃打開來看,有食物,有工具,有廚具,偏就是沒有洗滌錠。
他雙手搓着褲縫,解釋道:“平常都是小君阿姨弄的。”
“嗯,”杜東景看着弟弟,有點想笑,“你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在這兒。”杜西亭蹲下來,從島臺下面的隔板上取出一塊洗滌錠,塞進洗碗機裏,按下啓動。
機器嗡嗡地運作起來,漸漸有水花濺落的聲音,杜西亭的腿貼着洗碗機的門,感受到裏面的熱意。
杜東景很小聲地說:“對不起。”
兩人誰也沒看誰。
杜西亭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三個字,他吸了吸腮,不知道說什麽,只覺得哥哥何需對自己說這三個字,他一個三十好幾的人,完全獨立,行為自主,想幹嘛就幹嘛呗,為什麽要和自己道歉?
因為愛。因為想要修複兩人之間的這道裂痕。
杜西亭看向哥哥:“為什麽你要那樣?”
他問,因為他也想要修複兩人之間的這道裂痕——問,就是給對方機會,就是把這道裂痕擺出來,等待對方用回答把它細細填補。
“對不起,西西。我不該那麽做的。”
“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杜西亭的情緒有點兒決堤,他努力壓着聲音,不想讓媽媽聽見,“為什麽我的家人,就沒有一個能好好兒的呢?大哥,你知道的,就因為爸爸娶一個年紀那麽輕的女人回家,我覺得別扭,我不想和他們相處;媽媽有崔叔叔——媽媽和崔叔叔也是那麽……我心裏最敬愛的人,就只有你了,就只有我的大哥你了!你為什麽也是這樣的人?你要我怎麽面對你!”
“對不起,”杜東景走上前,手掌揉搓着他的後頸,“西西,我做錯了,我做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杜西亭的胸口劇烈起伏着。
弟弟一貫是溫和的人,一貫是不會激動、不會惱火的人……杜東景一陣心痛。
“你讓我看不起你,”杜西亭咽了咽喉嚨,不去看哥哥,“你們讓我覺得恨。”
“對不起……”
“最開始的時候,我想成為崔神父那樣的人,後來我想成為爸爸那樣的人,再後來,我想成為和大哥你一樣的人,可這好像是摸着前人的線索走在森林裏,現在這根繩摸到頭了,我才發現眼前是萬丈深淵。”
除了對不起,杜東景好像什麽都沒辦法說。
終于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杜西亭往前一步,緊緊抱住了哥哥。
杜東景一愣,他甚至想過弟弟情緒激動之下會扇他耳光,卻沒想到他竟然給了自己一個擁抱。
被他抱了很久,杜東景才擡起手,輕輕拍打弟弟的後背。
在體溫的流淌間,他終于明白,杜西亭所謂的恨,只是一種失望的愛。
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