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承昀是被一巴掌拍醒的。
睜開眼睛,入目是暗黃色的床頂。他怔怔擡手,摸了摸自己剛剛被扇過的那半張臉。
寝殿裏安靜至極,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清晰的聽到侍夜太監的呼吸聲。
他緩緩從床上坐直了身體。
腦中遲鈍的回放着方才的景象。
那只手,潔白,素淨,骨節纖細,指腹間卻覆蓋着清晰的薄繭,像是長期玩弄什麽東西所致。
一只男人的手……
打了他的臉。
他環顧四周,一時有些茫然若失,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失去了尊貴的太子之位。
但整個床帏都是暗黃色的,他身上的錦被也繡着精致的游龍。
這一切都是儲君的象征。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一時怒極反笑。
真是反了天了。
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處處容忍,夢中妖孽卻得寸進尺,從一開始擺出淚眼垂垂我見猶憐的樣子勾引他,蠱惑他,讓他變成滿腦子黃色廢料的蠢貨,到如今,竟然膽敢掌掴他!
他竭力平息怒意,緩緩道:“來人。”
外側陪睡的太監當即被驚醒,快步跑到床前,“殿下有何吩咐。”
承昀自錦帳中伸出一只手,撩開床帏,冷冷道:“傳樓招子來見。”
已是秋末,夜前下了一場小雨,地面一片濕潤。
太子府各處卻是燈火通明,早有專門的宮人守在石燈旁邊,無論狂風暴雨,都要保證燈火不滅。
唯太子的寝殿,稍顯昏暗。
樓招子走進來的時候,承昀正披着半濕的長發,面無表情的坐在長榻上。
他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的爬上去,在承昀對面坐下。
“孤方才便在此與他激戰。”
樓招子:“……”
他停頓了幾息,一時之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承昀笑了一聲,眼底卻毫無笑意:“随後,孤便被一巴掌打醒了。”
樓招子将自己的坐骨坐實,語氣無奈:“想是打情罵俏罷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打情罵俏……”承昀低語,神色陰郁:“所以,孤未來一定會被他打上這一巴掌,是嗎?”
樓招子輕咳一聲,道:“殿下應當明白,您,您夢到的一切,都是,注定會發生的事情……”
“所以。”承昀冷冷道:“孤注定要成為他腳邊的一條走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呃……”樓招子道:“殿下言重了,太子妃……不,您對心上人寵愛有加,事事親為,這是值得贊賞的。”
承昀呼吸急促,再次一字一句,重複已經說了很多遍的一句話:“孤,絕對,不可能,喜歡,他。”
樓招子對此十分郁悶:“可是殿下應當明白,您自幼做的夢,皆是預知夢,往日您通過各種方法逆天改命,但該發生的依舊會發生,只是結果稍有不同……”
“孤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殿下。”樓招子苦口婆心:“不過就是一個嬌縱了點的女子罷了,您就讓着她一點,那不是都說,女子都是水做的……”
“孤何時說過他是女子?!”
“……”寝殿裏陡然寂靜了下來,樓招子表情震驚,承昀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表情一陣變幻莫測,盯着樓招子的眼神逐漸染上了陰沉。
樓招子急忙避開視線,掩飾住自己的內心,道:“殿下一直不好女色,竟然……”
“孤不可能喜歡上一個男人!”承昀一掌拍在桌子上:“孤絕對不可能将一個男人捧在手心裏,受他蠱惑,為他癡狂,成為滿腦子糞水的蠢貨!”
“是是是。”樓招子眼疾手快,迅速将桌子上的茶水拿到一旁的榻上,眼看着這紫檀木的小桌在他掌下碎屍萬段,也總算明白為何他每次夢到對方的時候會如此生氣。
一個男人,樓招子也覺得匪夷所思,太子殿下一直醉心兵法,近日更是在火器上極盡鑽研,這樣一個怎麽看都要成就宏圖霸業的儲君,怎麽可能愛上一個男人?甚至甘心由他作踐?
他猶豫道:“之前聽師父說過,殿下年滿十八歲之後,夢境的能力可能會發生變化,也許,這僅僅只是一個夢?并不具備預知之力?”
承昀勉強平息怒意,搖頭道:“不論如何,孤都要杜絕此事發生,孤餘生絕不能被綁在一個狐媚的男子身上,他會讓孤淪為笑柄。”
“殿下說的極是。”事已至此,樓招子也只能轉動腦筋,苦思冥想:“可是殿下夢中之事,貧道也實在無法插手……”
承昀沉默了一陣,冷冷道:“孤有一個辦法。”
樓招子洗耳恭聽:“殿下請講。”
他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如今承昀還只是太子,若是日日入夢來的是個女子還好,哪怕身份低微一些,也不至于影響大局,可若是入夢的是個男子,還是個讓太子癡迷至極的男子……那,未來之事可就不好說了。
古往今來,哪有男子為後的道理。
“孤要找到他,處死他。”承昀緩緩道:“如此,方可永絕後患。”
樓招子颌首,道:“也好,只是要如何抓捕對方呢?”
“孤親自畫像,全國搜捕此人。”承昀顯然已有計較:“對外便聲稱是夢妖侵擾,難以安睡,百姓定會自發檢舉。”
樓招子猶疑:“夢妖之說,會不會有些荒謬?不如以抓刺客為名……”
“孤要的就是荒謬。”承昀沉聲道:“如今上面那位對孤頻頻打壓,若非母後和舅舅還在,他怕是上位第一日便收走了孤的一切……荒謬,孤若不荒謬一些,如何能讓他放心?”
最重要的是,那妖孽日日入夢,已經作踐了他足足一個月,甚至極可能成為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點。他自然也要讓對方嘗嘗寝食不安、坐卧不寧的滋味。
但這些話他一字未言,只是垂着睫毛,表情凝重,做出顧慮大局的樣子。
樓招子長嘆一聲:“殿下真是用心良苦。”
樓招子離開之後,天依舊是深黑色的,承昀合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方才扇了他一巴掌的那個人。
他又憶起自己單方面付出的濃情蜜意,憶起夢中那些親密至極的耳鬓厮磨,憶起對方光潔的皮膚和沙啞的嗓音……
然後,他想起了自己如聖徒一般,虔誠親吻他全身的樣子。
重新睜開眼睛,承昀的眼中一片冰涼。
那具和自己擁有同樣構造的身體,承昀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它怎麽可能會擁有那麽大的吸引力,甚至能讓自己心甘情願的跪伏在對方的腿間……
不,他絕對不可能是心甘情願的,一定是那妖孽給他下了藥……
他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
忍不住了。
他一定要親手捏死那個混賬東西!
他神經質的在床邊來回走動,整個人已經要被氣炸了。
他絕對不會喜歡上一個男人,便是哪一日真娶了太子妃,也斷斷只有旁人服侍他的份兒!
他算什麽東西,這個,這個……還不知道叫什麽鬼東西的浪蕩貨!
承昀大步跨出寝殿,守夜的宮人幾乎齊齊動了,一路小跑着打着燈跟在他身畔。
承昀很快來到書房,自行拿了紙筆,攤開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氣,勾動狼毫,又冷冷囑咐身旁的筆侍:“去拿丹青。”
丹青很快拿來,承昀換了筆,一手扶着寬袖,一手筆走游龍。
等到最後一筆落定,他随手将筆遞向旁邊,目光靜靜盯着紙面。
等他發現身旁的筆侍遲遲未接筆,擰眉去看的時候,才發現他正神色恍惚,也在呆呆盯着紙上的人。
承昀道:“你在幹什麽。”
侍者瞬間回神,躬身接過畫筆,道:“殿下繪藝精湛,奴才不小心看得入神了。”
承昀擰眉,道:“很好看?”
侍者又看了那繪畫一眼,道:“奴才口拙,只嘆天上僅有。”
承昀沉默望向自己的畫作,嗓音溫和:“如此,待孤尋到此人,便将他的皮剝下來送你如何?”
侍者臉色一白,噗通跪了下去:“奴才說錯話了,請殿下責罰。”
承昀放下廣袖,淡淡道:“通知龐琦,召集宮廷所有畫師臨摹此畫,三日後,孤要全國搜捕此人。”
三日後,由多位宮廷畫師描摹的夢妖畫像紛紛被送往各州府。
盛京城的公告欄裏,也貼出了夢妖的通緝令。
一時之間,舉城嘩然。
人群熙攘的公告欄前,周連瓊先一步擠了進去,一眼看到畫像上的人,不禁眉頭一皺,轉身便喊:“阿景!阿景!”
人群後面,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正在探頭張望,聽到他的聲音,便喊了一聲:“在這。”
“你快看!”周連瓊毫不在意周圍人的不滿,直接擠出去,再扯着表情慚愧的周連景重新擠進來,指着上面的人道:“你看這人,有沒有覺得眼熟?”
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手筆,這通緝令上的畫像也是用丹青繪制的,足以見其奢侈。
也能看得出來,太子應當是十分迫切的想要尋到夢妖。
周連景觀察了一陣,逐漸有點變了臉色,周連瓊道:“這不是那個小賣……”
周連景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伸手将他扯出了人群。
直到一路被扯到遠離人群的地方,周連瓊才掙紮着推開了周連景的手,怒道:“你幹什麽?!”
“你沒看到上面寫的什麽?!”周連景環視四周,聽着人群的議論,低聲道:“太子受到夢妖侵擾,號召全國搜集,此等巫蠱之事,若是被沾上可是要殺頭的。”
“殺頭,又不殺你的頭……”周連瓊湊近他,小聲道:“我們将小賣國賊報給太子,是能拿到賞銀的。”
“家裏何時短了你的錢花?”見他仍不死心,周連景沉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大父素來與楚王走的近些,你上趕着去讨太子的歡心,屆時給大父知道……”
“你怎麽思想如此狹隘。”周連瓊将他拉向自己,道:“大父貴為一國之相,為了坐穩自己的位置,只能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坐冷板凳,乃至父親至今都只是一個小小侍郎,倘若父親能夠攀上太子……”
“你怎麽敢……”
“父親早就對大父有諸多不滿!”周連瓊哼道:“我相信你也聽過他酒後的埋怨吧?更何況,未來之事還什麽都說不準呢,雞蛋不可同籃,若父親能攀上太子這根高枝,他日兩王争鋒,無論誰勝,我們周氏都可保全全族。”
周連景的表情震驚至極:“大父與父親……”
“他們是親生父子,自然同氣連枝。倘若楚王要借大父之力,便是知道父親曾為太子效力也定能保下一條命。反之亦然。”
“你……”周連景表情複雜,道:“你何時琢磨的這些。”
“這你就不用管了。”周連瓊很是得意,他指了指公告欄,道:“父親早有結交太子之意,這夢妖,可真是送上門來的大功。”
周連景依舊眉心緊鎖:“可是阿梓……他已經消失三年了……”
“誰跟你說他消失了?”
周連景再次一怔,周連瓊道:“當年他破開後牆私逃出府,雖就此沒了音訊,可是每年十月,他都會去小方山。”
周連景臉色變了變:“你是說……”
“十月十七日……”周連瓊冷笑,道:“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活活杖斃,這樣的日子,他怎麽可能忘記。”
喜洲城,煙火鋪。
不是什麽逢年過節的日子,煙火鋪子門庭冷落,只偶爾有紮着雙髻的小孩朝裏面探頭,似乎在眼饞那些發出噼裏啪啦聲音的紅色爆竹。
一個年約十五的夥計趴在裏面,正在泛着秋困。
直到有人輕輕在桌面敲了兩下。
夥計含含糊糊:“小龍吼三文,大龍吼五文,金玉滿堂喜氣洋洋各二十文……其他沒小孩玩的了。”
那只手再次在桌面叩了兩下。
夥計迷迷瞪瞪的仰起臉,還沒看到人,就先看到了對方腰間的一串核桃,他似乎想起什麽,猛地清醒過來:“哎,您是……”
“我姓溫。”來人頭戴幕離,淺灰色垂紗一直遮到了手腕,從聲音來看,這是個年輕公子,他語氣平靜:“從君子城來。”
“哦哦哦,君子城。”夥計搔了搔頭,扭臉左右看了看,彎腰從地上捧出一個木盒,道:“您是不是來拿這個的?”
那是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木盒,也不知裝了些什麽,放在桌面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看上去重的很。
夥計甩了甩被壓到的手,笑道:“我們老板交代過,您要是能打開,就能帶走,打不開就不是拿東西的人。”
那木盒全身上下沒有一個鑰匙孔,只在本該裝鑰匙的地方鑲嵌着一個圓形的鐵丸,鐵丸約指頭大小,夥計用手戳過,紋絲不動。
年輕公子沒有多言,只是擡手取下了腕上一串檀木珠,夥計留意到他腕上有一圈遺留的舊傷,像是被什麽磨損所致。
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機關,夥計只見到檀木珠的其中一顆珠子對準了木盒上的鐵丸,很快便聽到咔噠一聲。
年輕公子重新将檀木珠戴回腕上,毫無顧忌的掀開了木盒的蓋子。
夥計馬上探頭去看,只見裏面整整齊齊放着一些核桃,他當即張了張嘴,顯得有些失望。
還當裏面是什麽稀世珍寶呢……
“多謝。”年輕公子檢查了自己的東西,徑直離開了煙火鋪。
伴随着噠噠的馬蹄聲,溫別桑在一處郊外的無名茶館停了下來。
他翻身下馬,點了一壺清茶,而後用茶館處免費的水喂了馬。
茶館開在樹蔭處,散落在四周的桌前各坐了不少人,從裝扮來看,不是走江湖的,就是做生意的。
這些人裏,有一個人格外引人注目,他肩膀上挂着一個布袋,手裏握着一卷畫軸,正在挨桌詢問着什麽。
溫別桑耳力不好,聽得不慎清晰。
溫別桑喂好了馬,來到桌前坐下,剛飲了兩杯,就見那挎着布袋的男子朝他湊了過來,小聲道:“聽說過太子夢妖一事嗎?”
事情鬧的舉國皆知,溫別桑又豈會沒有聽過。承昀太子頒布通緝令是五日前,送往各州府的畫像都還在路上,但距京的偏遠之地,卻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百姓們皆對此津津樂道,難免好奇夢妖真容。
這其中,自然也便湧出了一批投機之人,口口聲聲說自己拿到了夢妖真正的畫像,看一眼幾文錢——具體多少自然是根據行人的穿着來判斷。找的也都是兜裏不缺這幾個子兒的。
溫別桑這一路已經從三個人手中看到了三張完全不同的畫像,每張都長得不太一樣,有一個竟然還是男妖。
他倒了杯茶,言簡意赅:“不看。”
男子并不輕易放棄,道:“公子還是看一眼吧,這是我親眼所見,親手所繪,保證是真的!您看了之後心裏有譜兒,萬一家裏誰跟夢妖長得相似,還能趕緊藏起來呢。”
見他似乎不達目的不罷休,溫別桑将手探入口袋摸了摸,取出一枚銅板放在桌上。
男子笑了一下,道:“公子,給五文吧,我保證我的東西您看了絕對不虧!”
溫別桑沉默的伸手,重新去拿那枚銅板。年輕男子急忙伸手按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再加一文,兩文行吧。”
溫別桑不語。
雙方僵持幾息,男子一咬牙:“一文就一文!”
他畏畏縮縮的展開畫卷,給溫別桑看了一眼。
溫別桑本意只想趕緊把他打發走,便随意瞥了一眼。
整個人豁然一怔——
那上面的人,竟然與他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