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溫別桑并不清楚自己哪裏又惹到了他。
在他眼中,承昀太子總是這樣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能把人捧上天,心情不好的時候,說提刀就提刀。
在對方的視線落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又低頭去研磨墨錠。
濃睫在眼下投下淡淡陰影,他的側顏顯得尤其乖巧安靜,溫馴至極。
樓招子察覺氛圍不對,剛要開口,就聞太子道:“滾。”
溫別桑停下動作,乖乖坐在椅子上看向龐琦。
龐琦露出慈愛的笑容,剛跨一步,太子便再次開口:“讓他自己滾。”
溫別桑以為他忘了:“我腿受傷了。”
承昀淡淡道:“現在已經好了。”
溫別桑怔了一下,道:“還在疼的。”
承昀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孤說,好了。”
溫別桑抿嘴,撐起身體從桌邊站了起來,擰着眉頭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龐琦偷偷看了一眼承昀的臉色,發現他沒有強制要求不許任何人幫忙,這才腳步匆匆地追了上去,伸手扶住了溫別桑,道:“公子,您停着歇歇,奴才這就去搬椅子。”
兩人并沒有走出太遠,這話樓招子都聽的清清楚楚,更不要提承昀了。
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的臉色,清楚對方到底還是對太子妃留了情面,輕咳一聲,道:“殿下,要不,貧道代您去跟溫公子談談?”
“不必。”承昀伸手拿了支新筆,蘸取溫別桑研好的墨,在宣紙上筆走游龍,留下一個大大的:殺。
“公子。”重新讓人把他擡起來,龐琦輕聲道:“您要不要去湖心亭坐會兒,散散心?”
“不去了。”溫別桑心情不好,回到小屋之後,便縮在床上躺了下去。
房門再次被敲響的時候,溫別桑已經昏昏欲睡。
他撐起身體坐起來,便見樓招子含笑站在小屋內:“溫公子,貧道有話直說,您是否精通雷火之術?”
這開門見山的話語讓溫別桑猝不及防,他後知後覺,原來宮無常在書房裏談話是為了讓他主動依附。
立刻搖了搖頭,道:“不通。”
……難道是自己猜測有誤?不可能啊。
但溫別桑的表情卻并不像是在撒謊。
他略作思索,道:“公子,如今殿下手下正缺人才,倘若公子真有本事,可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溫別桑也不知道是不信他,還是另有打算,他定定望着樓招子,道:“不通。”
樓招子苦口婆心:“為夢中之事,太子一直睡的不安穩,因此有些心情不好,對您也确實有些苛待……如今難得他有用得上您的地方,若您願意為他辦事,以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不是?”
或許是感受到他确實在真心為自己好,溫別桑将目光稍微挪開了一些。
樓招子再接再厲,道:“相信您在民間也聽過殿下的名聲,他雖說有些驕縱,卻并非大惡之人。如今他既然主動放下臺階,這正是您二人冰釋前嫌的好機會……聽貧道一句,只要熬過這些時候,您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溫別桑沉默了很久,他握着手中的小弩,語氣平靜,道:“不通。”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太子府,也絕對不會與宮無常這種人在一起共事。
他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麽,也并不擅長應付對方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在他眼中,宮無常和相府那群喜歡把他踩在腳下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何況,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樓招子剛出小屋,路過寝殿就被承昀叫了進去。
他面前放着一個小木盒,盒子裏是從溫別桑身上搜下來的一些核桃,還有從墳前撿來的微型弩。
那弩只比巴掌大上一點,看上去像是小孩的玩具,弩的握把下方有一個凹陷的滑道,裏面放着幾根備用的短箭,拿在手中分外輕巧。
承昀正翻來覆去的看着那弩,猜測這東西應當是為不會武功,手臂無力,拿不起重弩的人專門訂做。他握在手中,對準不遠處的門板,咔噠一聲,僅手指長的小箭‘咻’地射出,竟瞬間沒入門板三指,足見其貫穿力驚人。
樓招子進來之後一直沒說話,承昀試完了箭,擡眸掃了他一眼。
樓招子露出慚愧和尴尬的笑容。
承昀愣了一下,臉色頓時一變。
他意識到,即便樓招子開門見山的邀請,也被那妖孽拒絕了。
他緩緩咬牙,道:“他是不想活了嗎。”
西院,常星竹雙手扶着太師椅的扶手,正謹慎地将自己纏着紗布的腳往地上探。
他實在受不了這西院的空虛寂寞冷了,決定靠自己的雙腳走出這個囚籠,即便找不到宮承昀,也能出府去找盛京城裏別的小夥伴玩!
腳尖接觸地面,他發出一聲:“诶?”
不疼!
腳底落在地面,“诶?!”
不疼!!
他當即大喜,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剛走兩步,就臉色一白:“疼……”
他将腳掌的力量移到腳後跟,後退兩步剛要坐回椅子,又歪了歪頭,用腳後跟蹬了兩下地面,眼睛一亮:“诶?!!”
很快,常星竹搞了個棍子,趿拉着寬松的布鞋,歡天喜地又別別扭扭地走出了西院。
一路往太子的寝殿而去。
寝殿內一陣靜默。
樓招子沒敢接話。
反正,溫別桑想不想活他是不知道,但他已經隐隐明白太子殿下為何在夢中那般卑微了。
太子妃看上去溫軟無害,但絕對不是個好相與的。
只要太子一日狠不下心取人性命,就一日得與這克星周旋。
“樓招子。”
“貧道在。”
“孤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給你。”
樓招子心中警鈴大作,吶吶道:“是,殿下請講。”
承昀凝望着那房門緊閉的小屋,緩緩道:“這妖孽既不能為我所用,必須盡快除掉。”
樓招子噗通跪了下去,道:“殿殿殿下,貧道,貧道不殺生的……”
承昀看向他,道:“你是孤的幕僚,當為孤的大業着想,倘若孤要對他服軟,豈不是成了夢中那般模樣?!”
“那那那也沒必要殺了他啊……”
承昀神色不快:“這種事還要孤親自安排嗎?你是孤的幕僚,遇到這等惑主的妖孽,本該從見到他的第一面就處處針對,暗中籌謀,伺機殺死!你應當不惜一切代價主動自發的為孤剔除霸業路上的一切不穩定因素!即便孤已經對他動心……”
“殿下竟已經對他動心——”
“自然沒有!”承昀瞪了他一眼,道:“你那狂喜的表情是怎麽回事,你不該更加擔憂孤的未來嗎?倘若孤不能成就霸業,你想過自己的下場嗎?!”
樓招子急忙道:“貧道願意與殿下共同進退!”
“那你就應該把他殺了!”
“……”樓招子正色道:“殿下,一般這種情況,幕僚在殺主上心上人的時候,都一定會遇到各種意外,不可能成功的……”
“他如今就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房間裏一個守衛都沒有,有什麽理由不成功?”
“至少……”樓招子垂着頭,道:“貧道的腿,如今抖個不停,手,也軟的拿不起刀。”
室內一片寂靜,樓招子也不敢去看承昀的臉色,輕聲道:“不然,您讓齊侍衛去?”
承昀看向門口,背對着這邊的齊松渾身一僵,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視地望着院子裏一顆掉光葉子的枯樹。
“過來。”太子開口,齊松只能轉身,低着頭走進來行武将禮:“屬下在。”
承昀沒有多言,簡單道:“你去。”
“喏!”齊松面無表情的站起身,同手同腳地轉身朝外大步走。
承昀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孤倒是要看看,殺一個妖孽,能出什麽意……”
“砰——”
齊松的腳忽然絆到了寝殿門檻,一頭朝前栽去。
很快,他從地上爬起來,扭臉飛快地回到了承昀的面前跪下,指着自己額頭上剛摔出來的大包,表情惶然:“殿下,這是天意啊……”
承昀一腳把他踢翻了出去,齊松老老實實跪在一旁,低着頭一動不動。
空氣中響起太子殿下調整呼吸的聲音。
此刻,常星竹正拄着拐,在幾個戰戰兢兢的宮人的視線中,開開心心別別扭扭的拐過了太子府的回廊。
承昀一言不發的從桌前站起,去床頭抽出了自己壓在枕頭下方的三尺青峰。
“意外?”他嗤笑一聲,又道:“天意?”
“呵——”
他倒是要看看,在自己身上,要怎麽出意外!
“篤,篤,篤。”
“嚓,嚓,嚓。”
拄拐的動靜和腳底摩擦聲同時響起,常星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自強不息的雙足,寝殿門口,承昀如利劍一般筆直的身影平平跨出了門檻,飽含輕蔑的眸子不經意地一瞥,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常星竹身上。
常星竹呼哧呼哧地擡起頭,承昀已經從容撤回邁出去的腿,腳步輕快,無聲無息地溜到了寝殿的屏風後方。
“哎。”常星竹的身影出現在寝殿門前,看着裏面互相跪拜的侍衛和道士,道:“你倆這是玩拜天地呢。”
兩人同時看向他,常星竹又道:“承昀呢?”
樓招子和齊松對視了一眼,同時手足撐地站了起來,又同時搖頭:“我們也是來找殿下的。”
“……真奇怪。”常星竹滿心嘀咕:“他到底在忙什麽?”
常星竹倒也沒有多想,從寝殿門前走開,便徑直去找了龐琦:“小夢妖呢?睡了沒?”
不等龐琦回答,旁邊的小屋便有聲音傳出,溫別桑道:“在這裏。”
常星竹推開了門,道:“玩象棋嗎?”
溫別桑點頭。和他一起坐在桌前,并輕輕推開了旁邊的窗戶。
拒絕了樓招子之後,他心中一直有些警惕,總覺得以宮無常的脾氣,說不定又要怒而殺人。
常星竹的到來剛剛好,和他待在一起,宮無常多少會收斂一點。
小屋裏亮起了燈,窗前兩人相對而坐,橘黃的燭火映在兩張年輕的臉上。
承昀站在寝殿門口,透過那扇小窗,可以把兩人的動靜盡收眼底。
常星竹坐在背對他的方向,正對面則坐着溫別桑。
“小夢妖,你這棋藝不錯啊,跟誰學的?”
“我爹。”
“我還沒問呢,你是哪兒人啊?”
“天下人。”
承昀聽着那邊傳來的聲音,還有棋子在棋盤挪動的悉嗦聲,神色凝重。
難道,當真是天意?他注定會……
那廂,常星竹似乎愣了一下,道:“天下是……?”
溫別桑擡眸,看到他真情實感在疑惑‘天下’在何地,一時忍俊不禁。
承昀目光凝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橘紅燭火下,暖意融融的笑容。
這一瞬間,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實,所有與妖孽相處的片段都在他腦中過了一遍。
——妖孽從未對他笑過。
他呼吸紊亂。
妖孽清冽動聽的嗓音被寒風吹向粘稠的夜色,變得幾不可聞。
“四海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