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命薄緣悭

第29章 命薄緣悭

可能是眼前的初霁令冬姒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她對她稍微有些在意。

第一日,初霁沒有出來,第二日,還是沒有。

滿庭春的花娘們私下裏都在讨論這次來的新人是個倔脾氣,連一向自信的媽媽都有些坐不住了,隔段時間就要去小黑屋瞅瞅,生怕初霁死在裏面。

第三日,冬姒下樓時,發現走廊邊上不知為何圍了很多姑娘。

冬姒平時待人溫柔和善,閑來還會教大家彈琴識字,滿庭春的花娘們都很喜歡她,也多多少少受過她的照拂。

見她過來,她們自覺地讓出個位置,有人主動解釋道:

“這都三日了,我從未見過哪個人能在小黑屋裏待這樣久。這初大小姐真是奇怪,說她烈吧,我們送進去的水和餐食她照吃不誤,可她就是不肯低頭順從,我看啊,媽媽都被她氣得沒辦法呢。”

冬姒聽着她們的話,點點頭,問:

“媽媽呢?”

“剛進去,估計又得發火了。”

冬姒應了一聲,這便擡步走向小黑屋的方向。

身邊的姑娘看她動作,立馬出聲叫住她:

“哎,冬姒姐姐,你可不能去。媽媽現在說不定正在氣頭上呢,你再湊上去,當心又被她欺負。”

“沒事。我去勸兩句,好好一個人,總這麽關着也不是辦法。”

冬姒沖她們彎唇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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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都散了吧。”

的确如花娘們所說,媽媽正在小黑屋裏大發雷霆。

冬姒早就見識過媽媽訓人的本事,雖然難聽,但其實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句話,剛開始聽着心裏還會覺得難受,但聽久了便也無所謂了。

可初霁姑娘以前應當沒受過如此難聽的辱罵,此時卻也穩得住,她的腰背依舊挺得很直,跪坐在那裏像一尊霜雪砌成的雕塑。

“媽媽。”

冬姒有些不忍,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果不其然遭了罵:

“小賤人,你不去做事,到這來幹嘛?讨罵的?還是說你也想進來被關上一關?”

“媽媽消消氣,奴家只是聽說有新姐妹進來,被關了三日也不肯低頭,便來瞧上一瞧,這究竟是怎樣一位人兒。”

冬姒垂下眼,像只乖巧無害的兔子,溫聲回着鸨母的話。

“怎樣的人?我看是頭倔驢!什麽大小姐,你家都被抄了,家裏人都死光了,如今賤命一條,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貴人呢?”

鸨母這話似乎戳到了初霁的心窩子,因為冬姒注意到,初霁聽着她的話,似乎稍稍蜷起了手指。

見此,冬姒立馬接道:

“媽媽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初小姐家中生了變故,怕是還沒緩過勁兒來。這人啊,又不是小貓小狗,哪是輕易就能馴乖的?我看,您大人有大量,就給她一點時間吧,若是把人逼急了,再鬧點不可挽回的事情可就不好了。”

“還逼急?貞潔烈女我也不是沒見過,人家真正性烈的主兒,早在第一日就一頭撞死在牆上啦!這小賤人不肯低頭,一天天的飯倒是進得挺香,若不是不想你餓死在這浪費了這張臉,我真想……”

媽媽朝初霁擡手做了個扇耳光的動作,又憤憤地收回了手。

她冷哼一聲,原本還想罵幾句,可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若有所思般瞥了眼身邊的冬姒:

“好一句人又不是小貓小狗。我想起來了,你當年不就跟條小狗似的?被送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有多清高,結果還不是只關了半日就乖乖低頭聽話了?”

鸨母輕輕拍拍冬姒的臉:

“還是你省心,你才是我馴過最乖的小狗兒,一身狐媚子本事教都不用教,什麽良女啊,還不是天生的騷浪賤貨。”

媽媽以一種極其刻薄的眼神将冬姒上下打量一通,而後,她朝她揚揚下巴:

“既然你不舍得人家被關着,那便由你來調.教這小賤人吧。我給你幾日時間,把人勸服了,順便教教咱們初大小姐如何伺候男人,若是教得不乖,我到時候便連你一起罰!”

說着,媽媽擡手用指尖狠狠戳戳冬姒的額角,冬姒垂下眼,乖乖應了一聲,又笑着一禮,送媽媽出了門。

媽媽走後,冬姒連忙上前,替初霁解了腕上麻繩。

初霁的手腕被粗糙繩子生生磨紅了一片,她活動活動手腕,才慢悠悠取下了遮擋眼睛的布巾。

被困在黑暗中太久,稍微瞧見點光亮都覺得刺眼。

初霁緩了很久才微微睜開眼睛,而冬姒坐在旁邊瞧着她,很快便對上了一雙極其清澈的眸子。

方才媽媽說舍不得她這張臉,就算氣急了也沒下手打她耳光,冬姒自認不怎麽關心他人外貌,多年來,她也見過不少美人,但此時瞧見初霁,還是會有些微出神。

初霁就像窗外純白的冬季,冰為肌玉作骨,尤其一雙眼睛,幹淨清澈,擡眸便能瞧得人一顆心都化了去。

對上這雙眼睛,冬姒心底竟有些微的膽怯。

不知是眼前的初霁太像當年的徐冬肆,還是方才媽媽一段話将她貶低得一文不值,冬姒很怕從初霁眼裏瞧見輕蔑嫌惡的神情。

惡言傷不到她半分,眼神卻能一擊致命,她怕被初霁、又或是怕被曾經的徐冬肆這般打量,更怕從靈魂深處聽見一句:

你怎麽成了如今這樣?

但冬姒并沒有從初霁眼裏瞧見半分異樣,初霁看她,就像在看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友人:

“多謝姑娘出言相助,只是,我似乎害得你也要一起受罰了。”

聽見這話,冬姒下意識松了口氣。

她沖初霁笑笑:

“沒關系,奴家早就習慣了,姑娘沒事就好。你在這待了三日,可人不能一直待在這種陰暗封閉的地方。奴家隔壁的房間正好還空着,不若奴家先帶姑娘安頓下來,左右媽媽還給了奴家幾天時間,至少這兩三天內,她不會再為難你了。”

初霁在地上跪了太久,一雙腿都僵硬了,站起身時還不小心踉跄半步。

冬姒趕忙将她扶住,初霁看看她,道了句謝,在即将離開小黑屋時,又回頭瞧了一眼,若有所思地問:

“你們經常受這種罰嗎?進來的每位姑娘都會被如此對待?”

“不聽話就會。”

冬姒垂下眼,轉身掩上了小黑屋的門:

“奴家在這也待了有幾年了,被關在裏面的姑娘們,要麽哭鬧一通,要麽同媽媽死犟,但最後無一例外,都會乖乖低頭服軟。偶爾也有想不開一頭撞在牆柱上的,奴家倒還是第一次見姑娘你這樣,一待就是三日,連媽媽都拿你沒辦法。”

“那有什麽。”

初霁聽她這樣說,竟沒忍住笑了:

“曾經我父親罰我跪祠堂,我也是這般應對,別人說我犟,說我賭氣非要同父親對着幹,但其實啊,人哪有那麽大的氣性,不肯低頭認錯,無非是還沒想通罷了。就像現在,既然反抗已經沒了意義,一頭撞死又實在不值,那麽我至少得先說服自己,先給自己一個說法,今後的路要怎樣走,這條命,又要怎麽活。”

冬姒聽着這話,悄悄擡眸瞧了初霁一眼,垂眸時,下意識彎起了唇。

冬姒說會替媽媽勸勸初霁,不過是緩兵之計,她并不打算幹涉初霁自己的想法,當時那麽答應,也只是想帶她暫時離開那個陰暗逼仄的房間。

初霁住進了她隔壁的屋子,那之後再沒出過房門一步。

冬姒想,初霁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她的确倔,想不通的事就一定要給自己一個答案,只不過之前是在小黑屋裏想,現在,是把自己關在屋裏,自己給自己罰禁閉。

冬姒并沒有幹涉她,她還交代方清棠按時給初霁送吃食,那之後,方清棠曾悄悄同她說過,說初霁姑娘瞧着眉宇間一片清冷哀愁,像個遺世獨立的冰雪美人,可飯一來吃得比誰都香,一說話又像個古靈精怪的鄰家姐姐。

冬姒忍俊不禁,方清棠瞧着她,眨巴眨巴眼,也跟着笑了。

中雲城的雪停了兩日,第三日清早,雪花又同鵝毛般搖搖晃晃自天空落下。

晚些的時候,冬姒被屋裏暖爐烤得有些悶,她想開窗通些風進來,支開窗時,卻無意間瞥見樓下立着的一道人影。

那人站在滿庭春的後院,她踩在雪地裏,整個人清瘦纖細,身上衣裙同雪一樣白。

她正微微仰頭瞧着天上落雪,片刻,她擡起手,用掌心接住雪花,又瞧着它在自己手中緩緩化成水。

雪夜寒涼,初霁身上只着一身單衣,卻一點不覺得冷。

大片雪花落在她發絲眉睫,她聽着身後小樓中隐約傳來的笑鬧,餘光瞥着自己身上被那些花哨燈籠映出的迷亂光影,又瞧瞧眼前暗夜中的茫茫大雪,一時有些出神。

直到後來,她身上淩亂的光斑被整片影子覆蓋,也不再有冰涼落在她發頂眉梢。

初霁聞見一股很清淡很好聞的花果香,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冬姒手持一把油紙傘立在她身後,她傘面輕斜,為初霁擋住了風雪和燈籠紛亂的光。

初霁知道冬姒生得好看,她從見她第一眼就這麽覺得。

“外面冷,這樣站着,明日可要病倒了。”

冬姒沖她笑笑,擡手為她披上一件素白色的鬥篷:

“幾日沒見你踏出房門一步,如今肯出來了,可是姑娘的問題想通了?”

初霁擡手系好鬥篷的系帶,後退一步同冬姒站在一起:

“想通了,卻又沒想通,因為我想做的事離我太遠,就算我如今是自由之身都不一定能做到,更別提我現下還被困在這沒有破解之法。可若要我甘心蹉跎在此,又實在對不住我的心。”

冬姒望着她的側臉的輪廓,沒忍住問:

“姑娘想做什麽?”

“我?我想做些大逆不道惹人笑話的事!”

說到這個,初霁突然笑了,她回頭看冬姒一眼,揚聲道:

“我想推翻那害得我家人和我到如今境地的昏君!我要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我要天下海晏河清!!”

“哎……”冬姒眉心一跳,下意識擡手擋住她的唇:

“這話不能亂說,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可是要砍頭的。”

“可我已經說給你聽了。”初霁眨眨眼。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冬姒微微彎起眼睛:

“因為我也想。”

聽見這話,初霁愣了一下,随後笑彎了腰。

冬姒也沒忍住勾起唇,同她溫聲道: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女孩子為什麽不能同男子一樣讀書科考,入仕為官?明明家國是天下人的家國,可女子的一生沒有家國大義,只有不停相看好人家,然後找個人托付終身、相夫教子。似乎诰命夫人就是最高榮譽了,可我不想要這份連帶的名號,我想自己成為争榮之人。

“女人家,就算讀再多的書,人家第一眼瞧的還是你的容貌,人們評價你發髻上的花,評價你衣袍勾勒出的身段,卻沒人看你心中壯志,看你品行才學。

“那時候我就在想啊,如果有一日,這一切能改變就好了,如果有一日,他們能允許我寫幾個字,說幾句話,把我當做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一件配飾、一個玩物,就好了。

“小時候覺得這些願望近在眼前,似乎只要我夠努力就能實現,可如今看來,當真幼稚得可笑。”

初霁聽得有些出神,可能是她的怔愣太過明顯,冬姒瞧見,方後知後覺自己說得有些多:

“抱歉,讓姑娘見笑了。”

“沒有沒有。”

初霁擡眼瞧瞧她,聲音不自覺輕了些:

“我只是覺得,冬姒姑娘你似乎并不屬于這裏。”

冬姒下意識捏緊了袖中的手指。

她勉強笑笑,只答:

“沒有女人應該屬于這裏。”

“哦,沒,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冬姒姑娘你很不一樣,你很特別,跟我認識的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

初霁擡手伸出傘外,不一會兒,手心就多了很多化成水的雪花:

“你剛說的話,我也想過,我也同你有一樣的想法。而且,我知道一個人,如果說,有哪個人能将剛才那番話變成現實,那麽我想,一定會是她!”

“哦?”

冬姒微一挑眉。

初霁微微彎起唇,神情帶了些許懷念:

“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曾經跟父親去過皇城。父親那時帶我去拜訪內閣大學士徐巍徐大人,我在他家見到了徐三小姐。我沒同徐三小姐說過話,只遠遠瞧過她一眼,那時,她正在自家院裏練箭,挽弓的動作很是潇灑。徐大人好像很喜歡我,他帶我瞧了徐三小姐的書閣,給我看了她每一幅字畫,臨走時,徐大人問我是否愛讀書,我說愛後,他送了我一本齊國論。

“原本我父親是不許我讀書的,他說女兒家讀書沒有用,将女德女訓學好便可。可那次回家後,我叉着腰同我父親說‘你那般仰慕徐大人,事事以徐大人為榜樣,那徐大人允徐三小姐策馬、允她覽群書,允她同男子一樣談國事寫策論,你怎的不學學’?

“那之後啊,我父親便妥協了,而我看的第一本書,便是徐大人給我的齊國論。那本書是徐三小姐的,一開始我還看不懂,但她在裏面做了很多批注注解,還在後頁寫下自己的想法,我花了幾年時間将其啃透之後,便如同我父親敬佩徐大人一般,敬佩徐三小姐了。”

說着,初霁擡眸看着冬姒的眼睛,眼裏盛了些許笑意,像是能直勾勾看到她心裏去:

“從那之後,我便打定主意,今後,定要做與徐三小姐一般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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