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囹外窺昙
第28章 囹外窺昙
綴棠站出來後,周遭看客愈發喧鬧,一旁的老鸨更是臉色青白,她看看綴棠,又看看林盡,突然像瘋了一般尖叫一聲:
“你算個什麽東西?這裏也有你說話的份?當心我撕爛你的嘴!滾回去!滾!你個臭婊子,滾!!”
鸨母發髻散亂,張牙舞爪地就要撲向綴棠。
見此,林盡微一挑眉:
“阿韓,幫個忙。”
韓傲從剛才起就一直坐在邊上看熱鬧,手邊的桌上還蹲坐着林盡要他暫時幫忙照看的球球。
林盡點他名的時候,韓傲正邊剝花生邊單方面跟球球說悄悄話:
“球哥,看不出來吧,你爹有點子小手段的,精不精彩,刺不刺激?任務核心部分這不就來了嗎?”
聽見林盡叫他,他把手裏的花生米扔進嘴裏,也顧不上繼續跟他球哥閑唠了,自己拍拍手,沖到鸨母跟前把人攔住:
“不好意思,重要情節不容生變,先請您回避一下。”
說着,韓傲擡頭問那些正倚在樓上看熱鬧的花娘們:
“姑娘們,請問你們這小樓裏可有能讓她一個人安靜會兒的地方?”
花娘們低聲交談兩句,後來,昨日那位給林盡抛過手絹的窈娘笑嘻嘻道:
“小公子,左側走廊走到盡頭左拐,有間小屋子,那處适合。”
韓傲應了一聲,這便将氣急敗壞掙紮不停嘴裏還咒罵不斷的老鸨“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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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棠姑娘一直盯着鸨母的背影,林盡注意到,在鸨母走遠後,綴棠略顯僵硬的身體明顯輕松了些。
她的手交疊在小腹,被捏緊的手指緩緩放松,一點點從青白變到淺紅。
林盡瞧她精神緊張,模樣還十分疲憊,原本想去扶她一把,可邁出半步後才發覺這事由自己來做并不合适。好在旁邊的柳拂心先他一步上前,動作輕柔地扶住綴棠到旁側木椅邊坐下。
做這些的時候,柳拂心微微擡眸看她一眼,溫聲道:
“抱歉,方姑娘,昨夜的事是我們不對,我們下手重了些,若你身體有哪裏不适,可以告訴我。我略懂醫術,或許可以幫到你。”
綴棠聽見那聲“方姑娘”,微微一愣,而後回過神來,只淺淺勾了下唇:
“已經有許多年沒聽過別人喚我原本名姓了。”
她擡眸瞧瞧身邊的柳拂心和林盡,又看看那邊正快步走來的韓傲,微微嘆了口氣:
“奴……我本是三小姐……便是冬姒姑娘養在身邊的小丫鬟。冬姒姑娘原名徐冬肆,是當年皇城徐家的三小姐,後來徐府獲罪抄家,三小姐的父兄被當衆斬首,府中男丁盡數流放,至于女眷……
“按我朝律法,罪臣女眷會被集中起來,像物品一般被打量挑選,再發賣去各地為奴為妓。當年,我跟三小姐便是被滿庭春老板挑中,一起被帶來了中雲城。我當時年齡還小,媽媽便安排我先在樓內做個小仆,可三小姐,就遠不如我那般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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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小黑屋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推得直響,門上挂了根粗重鎖鏈,九歲的方清棠打不開,只能盡力将門縫推大一些,好讓她扒着瞧瞧裏面的人。
小黑屋裏光線很暗,方清棠只能依稀瞧見一個人影。那人縮在牆角,眼睛被布條蒙住、耳朵被塞了起來,嘴巴裏也堵着一塊布巾。
滿庭春的姑娘們說,這是媽媽調.教新人最狠也最有用的法子,只要把人五花大綁往小黑屋裏一丢,讓她動不了聽不見看不着,一段時間過去呀,不管再烈的女人都得學得順從乖巧。
“三小姐,三小姐……”
方清棠小聲喚着裏面的人,可小姐沒聽到她的聲音,反倒是兇神惡煞的媽媽聞着聲兒找了過來,擰着她的耳朵把她拎回去做事。
徐冬肆對小黑屋外的插曲全然不知,她的世界只有一片死寂。
其實,這種黑暗與寂靜對徐冬肆來說并不算懲罰,至少此時此刻,她并不覺得害怕。
她反倒覺得輕松,因為她可以用這段時間好好想想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将來。
半月前,徐冬肆還是皇城人盡皆知的徐三小姐,她的祖父是先帝智囊,是開國元老。她的父親是內閣大學士,一心為國兩袖清風。她的母親飽讀詩書,名冠皇城。她的兩位兄長,大哥年紀輕輕為國捐軀戰死他鄉,二哥鎮守邊關定國安邦。
而她自小受父母兄長疼愛教誨,閱盡書閣三千卷,君子六藝女子八雅[1]皆通,還想看遍天下光明燦爛,卻因一道莫須有的罪名被關在這裏,面對暗沉未來。
母親的身子前些年便不好了,抄家的消息下來,她當即臉色蒼白吐出口血,臨去時,只來得及握住徐冬肆的手,交代她,要好好活着。
徐冬肆也想帶着父母兄長的那份重量好好活下去,可她不太确定,留在煙花之地以色侍人,究竟算是珍惜生命頑強不屈,還是貪生怕死茍且偷生。
母親說過,美貌對于女子來說,是最危險也最不值一提的東西,未來無論如何,也不能抛棄一身膽識才學,去攀附男子以色侍人。
可母親還說過,世間不該有貴賤之分,高如黃金座上,低如煙花蒲柳,都是人。只是人各有命,困于命數卻依舊堅強生活的人同樣值得尊敬,絕不該被輕視嘲笑。
那夜,徐冬肆想了很多很多,等她從小黑屋出去的時候,媽媽在笑着炫耀自己屢試不爽的調.教手段,其他姐妹們則或刻薄或憐憫地打量着她。
徐冬肆心裏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便徹底不屬于她了。
她的名字叫徐冬肆,是父親和母親一同取的名字,因她出生的那天遇着了皇城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冬日風雪呼嘯,父親抱着剛出生的她,說願她如窗外冬雪一般,不受桎梏,乘風萬裏,永遠驕傲肆意。
可滿庭春的媽媽嫌“肆”字太過淩厲,男人聽了會不喜,所以自作主張地替她随便換成了“姒”。
冬姒原本就精通琴棋書畫,後來留在滿庭春,又被媽媽逼着學會了跳舞。她容貌生得極美,性子溫柔,同任何人都能聊得來,按媽媽的話說,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站那不動都能讨得男人歡心,為她一擲千金。
慢慢的,冬姒的名字從中雲城傳去了更遠的地方,就像當年皇城人人皆知徐家小姐,如今,滿庭春花魁冬姒也遠近聞名。
偶爾有中雲城外的達官貴人邀她作陪,其中不乏皇城出身的貴公子。
那些曾經信誓旦旦同徐冬肆示愛說要娶她說一輩子愛她尊重她的男人如今只把冬姒當做玩物,他們當着衆人的面給她難堪,還同她說難聽的話侮辱她,或者高高在上地同她來一句:
“徐三小姐本是懸在天上一塵不染的人兒,如今卻為了茍活,甘願千人踩萬人騎,看你如此,我心甚痛。”
冬姒聽見這話,并未如加害者所願露出悲傷難堪之色,反之,她溫柔應下,面上笑容依舊:
“既已是當年之事,公子便不必再提了。奴家早已不是徐三小姐,如今只是滿庭春的冬姒。千人踩萬人騎又如何呢,一副皮囊而已,奴家總歸還是靠着自己努力生活的人,沒有偷沒有搶,公子何必這樣心痛?
“當年,奴家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奴家總不能為了在您心裏留個貞潔烈女的名聲,便一頭撞死在牆柱之上吧?恕奴家直言,這似乎,還不太值得。”
這話說完,男人氣急敗壞地扇了冬姒一耳光,而後沖她啐了一口,罵道:
“低賤娼妓,你當你是什麽東西,憑你也敢這樣同我說話?”
冬姒跌坐在地,但笑不語。
惡言嘲諷是家常便飯,偶爾也有人說要為她贖身,說要帶她回家,雖不能做正妻,但能納她為妾,至少有安穩日子可過。
可那些人無一例外,都被冬姒拒絕了。
冬姒也想離開這個地方,但這只能靠她自己,如今的她尚且還能瞧見自由之日,可若接受了他人的恩惠,她這輩子,便徹徹底底只能靠男人而活了。
徐冬肆的身體裏住進了冬姒的靈魂,她忘了年少時讀過的書、忘了曾同父親母親說過的理想,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握過筆了。
她每天只想着如何讓自己瞧着漂亮些,如何讓客人高興,如何讨客人歡心,想着琴要怎麽彈才能使姿态最賞心悅目,想着舞要怎麽跳才能讨得更多歡呼。
只有她床下用來攢贖身錢的木箱,封存着她還是徐冬肆的唯一證據。
她要給自己贖身,要自由,要遠行,要看遍河山,要如冬雪驕傲肆意。
這樣麻木的日子過了兩三年,滿庭春裏的花娘也換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得病死了,有的是被人贖身離開了。
媽媽隔三差五就會帶個新姑娘進樓,她們有的是被家人送來的,有的是迫于無奈自己賣身于此,媽媽的小黑屋裏時不時就有受“調.教”的新人或者犯了錯的老人,冬姒在這裏待久了,便也看慣了。
直到有一日,她下樓時,偶然瞧見她曾經的小丫鬟和另外幾個小仆圍在走廊拐角處偷看。
冬姒微一挑眉,過去拍拍方清棠的肩膀:
“清棠?你們在瞧什麽?”
“三……冬姒姑娘!”
小丫頭總愛叫她徐三小姐,都過去這麽久了,總也改不過來,偶爾還是會口誤。
“媽媽帶了個新姐姐進來,那姐姐被關進去之後不哭也不鬧,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猜她是不是……”
“是不是死了!”方清棠身邊更小一點的女孩搶先道,而後就被方清棠一把捂住了嘴巴:
“窈窈,說什麽呢,當心被媽媽聽見,又打你手板!”
女孩死在小黑屋裏的例子并非沒有,曾經也有姑娘想不開,在令人恐懼的黑暗寂靜中一頭撞在了牆上,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
冬姒微微皺起眉,擡步走向了走廊盡頭那個房間。
方清棠和窈窈見此,趕忙跟在她身後。
“嘩——”
木門上的鎖鏈發出清脆一串響,冬姒借着兩扇門中間的縫隙,試探着朝裏面望了一眼。
那時正是清早,小黑屋頂上小小一扇窗往裏透着點光。
那幾絲微弱的光線下,坐着個高挑清瘦的姑娘,她一身衣衫白得像雪,就跪坐在那裏,脊背挺得很直,仿佛不是在受罰,而是正坐在書堂聽夫子講學。
屋外雪虐風饕,刮得脆弱窗框不停作響,而那女子似有所感,下意識朝寒風滲來的位置稍稍偏過臉。
冬姒微微一愣,她摸摸方清棠的發頂:
“這是……?”
“是媽媽今日新帶來的姑娘,聽媽媽說,她是北城初家的小姐呢。”
窈窈在旁邊猛猛點頭,還學着媽媽的模樣叉起腰怒道:
“就這樣!呵,裝什麽清高,就算你曾經再尊貴,如今落在我手上,也就只是個輕賤的小蹄子,看我不好好治治你!”
方清棠趕緊按下她的手:
“你還這麽招搖,還嫌挨的打不夠多?”
說着,她又擡頭看看冬姒:
“我聽見了,好像是叫,初霁。”
“初霁?”
冬姒緩聲重複這二字,略微有些出神:
“雪意疏時風自惡,雲根好出日争光。[2]”
她眸裏映着那抹純白,不自覺微微彎起唇角:
“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