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驕陽碾塵
第31章 驕陽碾塵
鸨母一把推開門,扭着胯走了進來,冬姒面色一變,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鸨母沒有注意她的動作,她還沉浸在歡喜中無法回神:
“侯爺,那可是秦老侯爺,竟也看得上你?真是意外之喜,我本就嫌你這跛子礙事,沒想到臨了還能靠你賺上一筆。”
冬姒蜷起手指,罕見地出言頂撞了她:
“我不嫁。”
鸨母聽見這話,起初還不敢相信,還誇張地揉了揉耳朵:
“我的天爺啊,我沒聽錯吧?小蹄子也有脾氣了,還不嫁?人家老侯爺點名要你,還有你拒絕的份?”
冬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
“先不說這消息是否屬實,假的最好,若是真有人要納我,我便是一頭撞死,也定是不從的。”
鸨母氣得一張臉都扭曲了,她指着冬姒的鼻子,不留情怒罵道:
“反了你了!你個破爛貨,早不知被多少人睡過了,有人肯要你就不錯了,更別提人家還是堂堂侯爺!人家大發慈悲擡你回府,潑天的榮華等着你,竟還讓你挑揀上了?!來人,把她關起來!想通了再放人!”
時隔多年,冬姒再次被關進了滿庭春的小黑屋。
初霁曾經說,人哪有那麽大的氣性、那麽犟的脾氣?不肯低頭,無非是沒想通罷了。
可冬姒在這個問題上,終究是想不通的。
身體對她來說只是一具無關緊要的皮囊,破敗不堪又如何呢,被多少人占有過又如何呢,只要靈魂還屬于她,那麽她便還是她,即便不再是徐三小姐徐冬肆,她也是滿庭春的冬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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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随随便便被哪個人帶回了家,那她才是真正失了自己,真正成了靠依附別人而活的菟絲花。
冬姒不願這樣。
所以,她這次破天荒地同鸨母使起了倔。
冬姒姑娘向來是最溫順的,從未同人争吵過,連大聲說話都不會,偶爾受到欺負被人侮辱,也都是一副含笑任君蹂.躏的乖巧樣,所以,這次她在小黑屋裏粒米未進地被關了五日,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滿庭春的所有姑娘和小雜役都替冬姒求過情,他們一天到晚都扒在小黑屋門口,想幫幫她救救她,可誰都沒辦法。
方清棠哭着求她進點食水,可冬姒不願。
她一開始還是跪着的,後來沒力氣了,跪不住了,只能像只小貓似的蜷在角落裏。
誰都想不通,冬姒發倔的點在哪裏。
鸨母是最莫名其妙的,在她看來,一個低賤的娼妓能有男人願意要就不錯了,就算随便跟個人安定下來,不比在青樓裏伺候人來的舒服?
冬姒小蹄子向來想得開,她風輕雲淡地伺候過那麽多男人,可如今要過其他姑娘求之不得的好日子了,怎的又不願意了?難不成她天生輕賤,就甘願在這地方做個髒女人?
鸨母越想越奇怪,第五日,她終于坐不住,打算親自去找冬姒讨個說法。
那時的冬姒已經很虛弱了,她縮在牆角,整個人瘦得只剩了骨頭。
鸨母過去一把取掉她口中的布巾:
“五日了,你還是不願低頭?”
冬姒沒有力氣說話,只以沉默回答。
鸨母怒從心頭起,她揚起巴掌重重落在冬姒臉頰,把人打得摔伏在地:
“不知好歹的賤胚子!明明以前像小狗似的最是乖順,究竟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我想想……是不是初霁那個賤人?對了,她便是在這房間被關了整整三日,原來你是跟她學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人家初霁好歹是千金大小姐,有點貴人骨氣也屬正常,人家的倔好歹倔了條出路,你是個什麽東西,東施效颦,賤胚子,也不怕惹人笑話!”
聽見這話,冬姒的身體抽動了一下。
她聽慣了辱罵,比這更傷人的也不在少數,曾經她從未反駁過,可如今,她心裏卻有一個聲音,代替她說:
“……我不是。”
“你說什麽?”
“……”
冬姒這一生,放棄了很多東西,她身邊的人或事都在不停地推着她向前、推着她低頭,推着她認命。
她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一切,放棄了尊嚴,放棄了曾經的自己,如今,他們還想逼她放棄她最後一點點可笑的堅持。
他們逼迫她、馴化她,要她一次次妥協,直到她親口承認自己輕賤。
她們要她為奴為婢,再為妾。
她不要。
“我說,我不賤。”
冬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撐着坐起了身。
她盯着鸨母的眼睛,出口的話像是說給她,更像是說給自己:
“賤的是你,是這世道!女子輕賤……女子輕賤!!這話是誰說的?!高低貴賤又是誰定的!若将依附他人存活當做無上榮光,那你便去好了!去啊!!可你憑什麽來幹涉我的選擇?!!你自甘低賤,憑什麽非要拉我與你為伍?!!!”
冬姒的聲音撕扯到嘶啞,将鸨母吓得幾乎呆滞。
同樣怔住的還有扒在小黑屋門口偷看的姑娘們。
她們還是第一次瞧見冬姒這般模樣,她像個瘋子,原本精致的發髻早已散亂,鮮亮的衣裙上都是髒污,唱出動聽曲調的嗓音也嘶啞着,永遠溫柔含笑的臉此時神情癫狂。
可她一雙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亮,裏面沒有麻木沒有死寂沒有黯然,裏面有一團火,是被打入絕境後拼盡全力才迸出的一點光。
“我生而為人!你憑什麽用一句‘賤胚子’評價我?!除了我自己,沒人能說我輕賤,沒人!!!”
冬姒一雙手被綁在身後,她勉強撐起身子,朝鸨母的方向膝行幾步。
鸨母被她吓得連連後退,她看着她的瘋癫模樣,聽着她的聲音響徹在陰暗的角落:
“我是徐冬肆,我是徐冬肆!!我祖父是先帝智囊!是開國元老!我父親是內閣大學士徐巍!一心為國兩袖清風!我的母親曾親手砍下敵軍頭顱,她飽讀詩書名冠皇城!我大哥為國捐軀戰死他鄉,二哥鎮守邊關定國安邦!!我徐家!滿門忠良!!而我!!!”
“你是個妓女!!!”
冬姒未說完的話被鸨母尖利的嗓音掐斷了。
她重重一怔,眼裏的火也顫了顫,重新化為了一片茫然。
鸨母見狀,自覺占了上風,又以更惡毒的言語刺向她:
“你是個娼妓!是個千人跨萬人騎的臭婊子!是個沒骨氣茍且偷生的罪臣之女!你丢了你的驕傲丢了你的教養,去學讨好人的本事!你現在跟我裝什麽裝,你父母兄長再榮耀又如何?若我是他們,我看到你如今自甘低賤入泥,只會覺得羞愧,你是恥辱,你是賤貨,你是污點,你是破鞋,你是娼妓!!”
“……”
冬姒聽着這些話,整個人像是瞬間失了生機。
許久,她卻笑了。
一開始只是低低顫着肩膀,到後來,她越笑越開懷,整個人看起來像極了瘋鬼:
“是!我是娼妓!我就是個不要臉的娼妓!!!我合該爛在泥裏,然後一點一點,将所有輕視我侮辱我的人都腐蝕殆盡,可能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就該像那些男人希望的那樣,為個貞潔名聲一頭撞死,然後化成厲鬼,将你!将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折磨到死!哈哈哈哈……狗皇帝,這爛透了的天下!爛透了的世道!!哈哈哈哈哈……母親!!母親!!!哈哈哈哈哈你看見了嗎母親!!!冬兒對不起您的教養啊母親!!!”
鸨母瞧着狀若瘋癫的冬姒,一時竟發不出聲音,而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在發抖。
為什麽顫抖?因為耳朵裏聽見的掉腦袋的輕狂話,還是這樣一位她從未看清過、認識過的人?
面前的冬姒快要碰到她的衣角,這個往日裏乖順柔弱的女人被逼進了絕境,無意識地笑着叫着母親。
鸨母心裏直發慌,她朝後踉跄半步,手摸到了身後桌上的鐵鉗。
那時,鸨母沒想太多,她只想要眼前的瘋女人閉嘴,要她再也發不出聲音,要她別再用這令人發慌的聲調喊那些叫人震顫的話。
生鏽的鐵鉗伸入蒼白的唇齒,染了二人一身血、帶出來一塊肉。
鐵鉗和斷舌一同落在地上,冬姒口中的血順着下巴滴到地上,她說不了話了,卻還是嗚咽着不成型的笑。
小黑屋外是花娘們的尖叫,中間夾着幾人的哭喊。
鸨母回過神來,随便擦擦自己臉上的血,連忙跑了出去,離開時還捆緊了門上鐵鏈。
屋子再次陷入孤獨與黑暗。
冬姒倒在地上,眼裏的淚混着血一同糊在臉上。
冷。
好冷。
可明明以前,她是最喜歡雪天的。
原來,我是母親的恥辱嗎?
母親,你看見如今的我,或許真的會失望會難過吧。
可我盡力了,母親。
冬姒閉了閉眼睛。
她好累,太累了。
閉眼時,她恍惚回看了自己的一生。
年少時,她是被捧在掌心的徐三小姐,一手文章連太傅瞧了都贊不絕口。
父親不嫌她是女孩,他帶她看民生,教他治國齊家。母親帶她作詩念書,教她書畫。大哥生前總會讓她騎在脖子上舉高,二哥沒遠去邊關前,會同大哥一起帶她射箭騎馬。
可後來,她抛了她前十多年學會的所有,她成了個只會讨男人歡心的妓女。
愛徐冬肆的人将冬姒踩入污泥随意欺淩,愛冬姒的人只愛她精心妝點的容顏,把她當做玩物任意擺弄。
所有人知曉徐冬肆變成了冬姒後,都會嗤笑,會失望,會用嫌惡又憐憫的态度對待她,再評一句“自輕自賤”。
可徐冬肆和冬姒,原本就是一個人。
他們沒人在乎她的處境,沒人關心她的選擇,沒人詢問她的內心,他們只想看她為了保全名節壯烈赴死。
可能,她真的錯了吧。
屋外風雪呼嘯,徐冬肆卻不覺得冷了。
面上血跡和淚痕一點點變得冰涼。
我祖父是開國元老……我父親是……
我徐家……滿門忠良……
而我……
我是徐冬肆。
我想要這世道對女子溫柔一些,我想要這世上的姑娘不必依附男子,我想要別人認識我是因我才學,我想獨立,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得無上榮光,我想要成為和祖父、和父母,和兄長一樣厲害的人。
我與所述背道而馳,我一樣也沒做到。
徐冬肆啊徐冬肆,當真可悲可笑。
最後一滴淚自眼角滑落,她的脈搏不再跳動,身體逐漸如凜冬飛雪一般冰涼。
恍惚間,她看見年少時扒在自家圍牆上只願瞧她一眼的男孩們,片刻,那些仰慕目光又站在了舞臺下為她喝彩歡呼,最終,繁華落幕,歸于寂靜冰涼。
世人愛、多姿芳華落我鬓。
無人知、淩雲鴻鹄栖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