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幕後臺前
第32章 幕後臺前
“三小姐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她閑時會教姑娘們讀書認字、彈琴作畫,平日裏姑娘們有什麽難處,她也是最出力最上心的那個。有人被媽媽罰了,她總會頂着媽媽的怒氣去開口求情,每次都要被那張不饒人的嘴生生剝下來一層皮。
“她是那樣好的人,就連樓中那些做雜事的小仆都經常受她照拂,她配得上最好的結局,可卻在那個雪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個小屋裏。要我說,這世上當真沒有一個人配得上她,也沒一個人對得起她。她真心待過的、救出去的人,一走就是這麽多年,也從來沒個音信,倒不是說要她為三小姐做點什麽,可她就算是回來瞧一眼、再不濟寫兩句話給人捎過來,三小姐都不會那樣難過。”
綴棠說着,眼圈越來越紅:
“三小姐活着的時候,幫襯了不少姑娘,從滿庭春出去的女子,哪個攢的贖身錢裏沒有三小姐給的首飾?世人如此薄待三小姐,她受了那樣大的委屈,死前說得好好的要将欺負她的人一個個折磨死,可後來真成了鬼,還不是舍不得害人?”
綴棠擡手拭拭眼角淚花,語調有些許哽咽:
“三小姐的屍身也不知被媽媽丢到了哪裏去,當年的消息說是秦老侯爺要納三小姐為妾,想來她是怕貴人追究,所以随便謅了個借口,說三小姐不願嫁,所以跟相好的逃了。我們這些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妓子也不敢說真相,說了人家也不信,就只能私下裏找找三小姐的下落。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三小姐成了鬼。她還是那天的模樣,被蒙着眼睛,衣裙破破爛爛,發髻也歪了。我本以為她是回來報複的,誰知她只從小樓裏帶走了個人。
“那是樓裏新來的姑娘,剛給家裏人守完孝,所以身上穿着白衣裳。
“三小姐還在的時候,雖然嘴上不說,但每個雪夜,她都會坐在窗邊看着外面落雪,我怎能不知她的心思呢?她在等人,等個答應給她寫信答應同她一起看理想實現、卻一走便再沒回來的人罷了。我想,這便是她對白衣的執念吧。
“後來,我還自己換過白衣裳等她來捉我,那次,她沒有傷害我,她帶我去了個黑洞洞的地方,卻又将我放了出去,還給了我一張改過的戶籍。
“那時我便知道了,她留在這裏不是為報複,她是為等人,也是為救人。
“當時我原本可以拿着那戶籍改頭換面一走了之,但想想還是放棄了。既然三小姐要救人,那我怎能不幫她?三小姐要等人,我怎能不陪她?還有,我還得找見她,得還她公道。
“自那之後,只要滿庭春裏來了新人,我便會悄悄觀察着。若那姑娘是自願的,那便罷了,若她是像三小姐一般受了委屈不得不落到如此境地的,我便會教她在雪夜穿身白衣,一夜過去,今後便是新生。
“可惜這法子沒過多久就被媽媽發現了,當時我剛當上花魁,用處還大着,媽媽沒舍得懲罰我,便只下令今後樓中人不許再着白衣,也沒收了樓內所有近似白色的衣裳或布料。這樣一來,關于三小姐和白衣變成了我們都知道的秘密,我們老姑娘講給新姑娘,新姑娘又講給更新的姑娘,大家都知道在雪夜穿白衣便能逃出這個地方,可誰都沒有那樣做。
“有人覺得自己就算出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營生,還不如就留在滿庭春,有的是怕給我和三小姐惹麻煩,再加上媽媽經常要檢查我們的東西,連外出采買也盯得很緊,想在這種情況下湊個白衣實在困難,所以再沒有人輕易嘗試。自媽媽發現後,這麽多年過去,也就三年前,有個姑娘一心尋死,我們見要出人命,一致決定要送她出去。窈娘機靈,想了個法子,她直接拆出被子的白色襯裏披在她身上,人走後,我們一起同媽媽承認錯誤,媽媽找不到出主意的人,又沒法一次責罰我們這麽多人,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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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就是前日裏那位霜兒姑娘,不怕各位笑話,當時她眼裏那抹絕望灰敗讓我想起了三小姐最低落時的模樣,我便拿出我藏了多年的、三小姐的鬥篷,要她披着去後院給我掃一籮筐雪。
“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霜兒姑娘走了,而我被媽媽懲罰,又恰好遇見了你們幾位。如今只求幾位仙君救救三小姐,請還她公道,帶她出了那無望執念。”
說着,綴棠站起身,似乎是想給他們行個大禮,卻被林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姑娘不必如此,這是我們職責所在,必當盡力而為,只是……”
林盡聲音低了些,自言自語般道:
“初霁,這個名字我怎麽聽得那麽耳熟……”
韓傲沒聽清林盡的話,他在糾結另一件事情:
“要這麽說的話,那徐三小姐的執念究竟是初霁姑娘、是她這一生所受的屈辱與不公,還是這世道對于女子的壓迫與輕視?據我所知,近年來,朝廷已經準允女子同男子一樣讀書、科考、入仕、立業,徐三小姐當年的願……”
“等等!”
林盡還在努力回憶自己究竟在哪裏聽過“初霁”這個名字,就突然被韓傲一段話敲了個清醒:
“對……對!楚跡!還記得嗎?醉仙樓!‘楚姑娘落落拒瑞王’!”
“什麽?”韓傲完全沒懂。
“哎呀!”林盡怒其不争,又覺得這事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索性自己先轉身跑了。
韓傲看這人胡言亂語一通後突然撒丫子跑了,十分莫名其妙,他瞅瞅還在桌上蹲坐着的球球:
“哎!你狗不要啦?!”
“幫我帶一會兒,我去确認一件事,很快回來!”
韓傲扁扁嘴,手欠地撥了一下球球的耳尖:
“哎,你爹不要你了。”
下一瞬,韓傲爆出一聲雞叫,犯抽的手指也多出一圈小小血痕。
球球皺起眉,嫌棄地吐掉了口中那絲比懷玉聖體差勁太多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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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盡的鬥篷昨夜落在了鬼境裏,他沒時間買新的,以至于此時只能穿件單衣跑進雪裏,到半路才後知後覺有點冷。
街上冷風灌進林盡身體,不過幾息,他便覺肺部隐隐有些刺痛,但林盡顧不了那麽多,他滿腦子都是那日在醉仙樓瞧見的那場戲。
已知凡世上一任皇帝昏庸暴虐、荒淫無度,百姓在他的暴政下苦不堪言,後來,當年還是瑞王的今上領兵造反,最終推翻先帝統治,成就了如今繁華盛世,甚至還修改了律法,讓世間女子不必再屈于男子之下、給了她們自主選擇人生的權利。
而當初的瑞王身邊有一位名叫楚跡的謀士,世人對其知之甚少,可偏偏在中雲城,有人杜撰了這麽一套戲本,裏邊将楚跡描繪成一位女扮男裝的姑娘,大談她與瑞王間的風月事。
楚跡,初霁……
林盡直覺,這些信息串在一起,絕對不會是單純的巧合。
醉仙樓還似昨日那般熱鬧,林盡氣喘籲籲跑進樓內,一把抓住昨日給他們講故事的小二,扶着他肩膀上氣不接下氣道:
“小哥,我,我想問你件事。”
“哎,您這……小的正忙着呢,要不您稍等片刻?”
小二還急着去給客人上菜,林盡見此,也懶得解釋,直接從儲物袋裏摸一錠銀子塞給他。
看見銀子,小二眼睛都直了,他立馬高高興興收下,轉頭就把手裏的菜遞給旁人,自己恭恭敬敬地應:
“來,客官想問什麽,小的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林盡擡手要他稍等片刻,等自己好不容易把氣喘勻,才深吸一口氣,問:
“我想問,你們那出‘楚姑娘落落拒瑞王’的戲本,是出自誰人之手?”
小二見林盡這架勢,原本還以為他是要問個什麽驚天動地耽擱不得的大問題,沒想到鋪墊這麽久,客官就問了個這出來。
但拿人手短,小二還是得認真答了:
“這個啊,說實話,小的也不知道,我就是個跑堂的。畢竟這戲嘛,看得開心就好了,誰會去關心寫戲本子的人呢?”
說着,小二朝戲臺子上望了一眼:
“這不,客官您來得巧,下一出便是‘拒端王’,您若喜歡啊,就留着再看一遍吧,剛的銀子,就當您看戲的茶水錢了。”
小二笑呵呵地帶着林盡去到戲臺下第一排的位置,伺候他坐下後,小二一擡眼,不知看見了誰,又笑着招呼一句:
“喲,二爺,您今兒也得空過來了?得,還是老樣子對吧?小的給您準備着!”
聽見這話,林盡下意識側目瞧了一眼。
被稱作“二爺”的人坐在他右手邊,那是位瞧着斯文又儒雅的老者,他着一身長衫端正坐着,可能是感受到了林盡的視線,他轉頭同他對視一瞬,含笑同他點點頭,算作問好。
“哎,公子,您不是對拒端王很感興趣嗎?有什麽問題,要不你問問咱們二爺,二爺也愛慘了這出戲,幾乎天天都要來看上一遍呢,您的問題呀,若連他都不知道,那世間可能就沒人能解咯。”
“哦?”
二爺似乎有些意外,他擡手撫撫胡須,順便拎起自己手邊的茶壺給林盡斟上一盞:
“小友是要問何事,還非老頭子我不能解?”
“其實也沒什麽。”
林盡剛一路跑過來,确實有些渴了,他也沒客氣,擡手接過二爺遞來的茶,道了聲謝,才道:
“就是想問問,拒端王的戲本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
“你這小友倒是有趣。”二爺笑了兩聲:
“別人看戲是看戲中人,你倒關心起幕後者了。我可否多嘴問一句,小友你是為何想問這問題呢?”
“是……”
林盡話音一頓,也不知如何解釋,猶豫片刻方道:
“世人皆知楚大人是男子,可那位先生偏生角度清奇,将他描繪為一位胸有大義的姑娘。我只是有點好奇這位先生的想法,究竟是覺得有趣、有看頭所以寫出來博看客一笑,還是……”
林盡抿抿唇,捧起茶盞啜飲一口,沒繼續往下說,倒是旁邊的二爺輕笑一聲,替他說了他隐去的後半句話:
“還是說,那位先生并非杜撰,反之,他知曉旁人不知的秘辛,比如,當年的楚跡大人,确實是個女子?”
“……”聞言,林盡意外地微微睜大眼睛,可還沒等他詢問,二爺便輕嘆口氣:
“怎麽了?我也好奇,随口猜猜罷了。如今,楚跡大人早已歸隐,另一位也不是我等能夠叨擾的,事情真相如何,早已随時間淡去,我們這些旁觀者,又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林盡張張口,原本想反駁、想解釋,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沒有意義。
所以,他最終只飲完了手中那盞茶,還沒等臺上戲目開場,便同二爺告辭,離開了醉仙樓。
這麽一來,線索就又斷了。
楚跡十有八.九就是初霁,原本林盡想順着這條線看能不能找見初霁姑娘本人,好從另一個角度将這件事的真相完整還原,可現在看來,大概是不可能了。
方才那位二爺說的其實沒錯,當年的楚跡早已歸隐,另一位如今還在皇城的黃金座上,不是他們說見就能見的。
可林盡還是好奇。
他好奇,明明初霁和冬姒的理想已經實現了,可初霁為什麽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回來和冬姒一起瞧瞧這盛世?
“吾立足風雪間甚久,今唯願拂去衣上落雪,化一捧春水,贈與春閨夢裏人。”
林盡正在腦中回憶着昨日在戲臺上聽見的詞句,可某個瞬間,他心裏忽然閃過一絲異樣。
穿書這麽久以來,林盡最信任的就是自己這具身體對于危險的直覺和預判,他下意識轉過頭,朝身後望去,只見中雲城大街上行人來往,倒比昨日冷清許多。
但很快,林盡眼尖地發現街邊各處散着幾個年輕男子,那些男子雖然扮相不同,可無論身材還是氣質,都有種詭異的相似。
……糟糕。
被人盯上了。
林盡如常轉身,只想假裝無事發生好趕緊回滿庭春抱隊友大腿,可還沒等他溜出幾步,他便察覺身周氣流有了絲細微波動。
林盡心裏重重一跳,知道這是有人追了上來。
他再穩不下去了,撒腿就跑,順便從儲物袋裏扯出一張傳音符,也不管丢不丢人,當着滿街人的面張口就是一句:
“阿韓!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