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名之璞

第36章 無名之璞

這是……初霁寫給冬姒的信件?

可……

林盡心中疑問未出,忽地察覺周遭寒風驟起,他身周下落的雪片又似先前他經歷過的那般,詭異地放慢了速度。

只不過,比起上次的驚慌無措,這次,林盡內心十分平靜。

他低頭當心疊好信紙,而後擡眸望向眼前虛空,喚出一句:

“徐姑娘。”

“叮——”

似是回應一般,林盡腰上的鈴铛發出一道輕響。

下一瞬,徐冬肆像先前做過的那般,在風雪中沖林盡伸出了手。

只是,不知是不是林盡的錯覺,他總覺得眼前徐冬肆的魂影似乎要比之前淡去些許。

林盡沒有遲疑,他抱着木盒,将自己的手交給了徐冬肆。

旁邊的韓傲見此,眉目一凜,正準備上前,卻被柳拂心擡手擋住。

柳拂心看着林盡再次被徐冬肆帶入鬼境,只低聲同韓傲道:

“無礙。她不會傷害他。”

那邊,林盡被徐冬肆拽進鬼境後,往前一個踉跄才站穩,可等他擡眼時,他意外發現自己竟還在原地,與之前唯一不同的便是身邊其他人都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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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徐冬肆的鬼境是她屍身所困之地,如今她的骸骨重見天日,鬼境那似乎沒有盡頭的絕望黑暗,也該破了。

此時,他身邊只有徐冬肆,她站在他身前,還是先前的模樣,一雙眼睛被蒙着,身上是顏色暗淡的破舊衣裙。

林盡覺得,自己能猜到她帶自己進鬼境的目的——

她想要他手裏的信。

最開始,林盡以為這信是徐冬肆留下收藏的東西,可後來又覺得不對。

因為,若按照綴棠所說,初霁這幾年應當毫無音訊才對,怎麽會憑空多出這盒信件?要退一步講,就算綴棠信息有誤,徐冬肆這些年一直在收來自初霁的信件并且加以珍藏,可這信盒為什麽會和徐冬肆的屍骨一起出現在牆壁裏?

當時徐冬肆死在滿庭春的小黑屋,鸨母單是處理她的屍體就夠手忙腳亂了,怎麽可能還大發善心地找點東西來給她陪葬?

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這信盒不屬于徐冬肆。

這是初霁的東西。

林盡抿抿唇,低頭重新打開盒子,将裏面的信紙全都拿出來,在地上鋪展開。

可他稍作遲疑,又擡頭看看徐冬肆被蒙住的眼睛。

片刻,他輕輕嘆口氣,溫聲道:

“若看不見,我便念給你聽。”

……

冬姒姑娘,自咱們一別已數月有餘,很抱歉我的問候來得這樣晚,你最近可還安好?

這幾月我輾轉各地,機緣巧合投入了瑞王門下。具體的事我不便透露,但我相信,我們期待的日子,一定會于不久後的未來實現。

江南的桃花很美,我路過時,折了枝最好的贈與你,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你可有收到我上一封信件?許是路途漫長,被信使丢在了某處罷。我日日盼着你的回信,倒顯得有些傻氣了。

……

這便是上封信的內容,可惜江南的桃花謝了,等明年桃花盛開時,我再補你一枝罷。

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你收到我的信了嗎?怎麽不給我回信呢?

……

望冬姒姑娘安好。

冬姒姑娘,我才知我先前那些信根本沒能寄出。殿下擔心我們所謀大業敗于這些細節,所以不允任何一封私人信件流出。好在殿下截下的信件并未銷毀,他将它們都還給我了。

不過,雖然送不出去,我還是很想給你寫信,那我便将這些信都留好,等咱們哪天見了面,我再親自送給你。

……

望冬姒姑娘安好。

徐姑娘。

抱歉,抱歉,抱歉。

當日将我從滿庭春帶出的那人确是我母親為我指腹為婚的公子,我曾同他商議問他借用銀兩脫身,卻沒想到他父親怕被我家牽連,不允他來尋我,還斷了他的銀錢。我沒想到他會去尋你,更沒想到換我自由的竟是……

我與他雖有婚約,卻并無朋友之外的情誼,也早同他說清了當年婚約做不得數,可沒想到他還是會那樣同你說話。

我在此替他向姑娘說聲抱歉,可這二字落于紙上,實在太過單薄。

今日我攢夠了還他的銀錢,他卻不肯收,我再三追問,他才同我說了當時之事,也告訴了我,你便是徐三小姐。

是了,我早該想到的,那般女子,放眼這世間也唯有你一人了。

原來你叫徐冬肆,真是好聽的名字。

你當時為什麽不願同我表明身份呢?我好像能猜到一點,但我想說,徐姑娘無論在哪,都是我當年瞧見的如日光般閃耀溫暖的模樣。

心中有太多話想說,一張紙竟有些不夠了,等到見面的那日,我再同你好好道歉。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今日回中雲城了。

想必你也聽見消息了吧,瑞王反了,我們要推翻那個狗皇帝,還天下海晏河清。

我今日去中雲城是拜會城內的秦老侯爺,你可曾聽過他的名號?他的名聲可算不得好,奢靡無度、荒淫跋扈……可今日一見我才發現,那些名聲竟都是假的。

秦二爺權重,又手握太多財富,恐被昏君忌憚,所以故意傳了那些壞名聲,只求在昏君手下自保。我今日就是做個說客,說服他與瑞王聯手,給你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成功了。

我身邊有瑞王的暗衛跟着,他們盯得太緊,我無法脫身。很抱歉我不能親自去見你,不過我把我這幾年積攢下來的錢財托給了一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小仆,他姓吳,我千叮咛萬囑咐要他一定把東西送到你手上,希望他能做到。

那些錢應當夠數了,拿回自由身後,你會去哪呢?

來江南吧,江南的桃花很美。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殿下不嫌我是女兒身,允我留在身邊,還委我重任,他與我有恩,我感激不盡。

但做妃,是不可能的,至于做臣……說實話,這樣的日子,我有些累了。

我們就快成功了,朝思暮想的那日已觸手可及,到時我便同殿下辭行,再去看看江南的桃花。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殿下,不,現在應當是陛下了。

陛下答應我會一步步放松這世道對于女子的約束,會允女子科考,允女子為官入仕,立業成家。未來,甚至會慢慢改了賤籍所受的諸多束縛。

陛下是個信守承諾的人,答應的事,他一定會做到。

以後,若再有像我一樣的女孩,她們做個小官做個幕僚,再不必像我一般改名換姓做男子扮相了。

若你聽到這些消息,一定會很高興吧。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不知我還能不能見到你了。

我辭了官,從皇城出來了,可剛出城便遇到了截殺。

我看清了,他們是陛下的人。

是了,我知曉陛下太多秘密,陛下是個明君,卻非仁君,想來,他也一直在忌憚我吧,所以才會問我那個問題。如今我拒絕繼續為他所用,不願當他的男人也不願當他的女人,便只能是個死人了。

所幸,這回我逃出來了。

可我不知我還能逃多久。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我在驿站遇見了當年那個姓吳的小仆。

我向他打聽你的下落,他支支吾吾不肯答,我便知事有變數。

原來,當年那些銀兩還是沒能到你手裏。

吳哀說當年他娘親病重急需救命錢,所以自己昧下了那筆銀子,他還說他心有愧疚,這些年已經留在滿庭春盡力為你做事以彌補他的錯誤,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希望是真的。

我不去江南了。

我跟他回中雲城,我去找你。

望徐姑娘安好。

徐姑娘,這幾日我心中的不安愈發明顯,我能感覺到有人在跟着我。

這一天還是來了,陛下沒打算放過我,他是鐵了心要斬草除根。

他們盯上我了,我怕是活不久了。

我想好了,待到去了中雲城,我便先去找秦二爺,問他借了錢,再第一時間送你走。

秦二爺待我極好,若他知曉我被陛下追殺,定會豁出性命去保我。可我不能這麽自私,他自毀名聲自保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決不能再因我惹陛下發怒。

我的路不長了,我再看不見江南的桃花了,便請你來年折下一枝,讓它順着水流漂下,說不定能漂回中雲城,叫我瞧一眼呢?

瞧,我又犯傻了。

望徐姑娘安好。

……

林盡輕輕折上信紙。

這是盒中最後一封信。

一張張發黃的紙頁,加上幾行絮叨繁瑣的家常話,就這麽一點點拼湊出了初霁的半生。

少女時心有壯志,後來家道中落,淪落風塵,又得人相助重獲自由,從此隐姓埋名女扮男裝去西北偏遠之地當了個默默無聞的王爺的謀士,又花了很長時間一點點幫他拉攏權勢,孤注一擲,最終推翻了昏君的統治。

她的理想完成了,她救了很多人,卻沒救成最想救的人,終也沒能信中所願那般,再看一眼江南的桃花。

林盡微微嘆了口氣,他将信紙好好放回木盒裏,擡眼時才發現,中雲城那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此時,烏雲散去,天光破曉而來,刺破了漫長的夜,而他竟已不知不覺出了鬼境,他身邊是韓傲、柳拂心、秦二爺,和那幾個高大的暗衛,只是他們誰都沒有出聲打擾他。

他們只站在自己的位置,默默聽完了那些信件。

身前,徐冬肆還立在那裏,她身形瘦削單薄,像枝随時會被風折下的花。

這次,不是林盡的錯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徐冬肆的身影在一點點變得透明。

被藏匿的骸骨重見天日、再加上這一封封故人信件,她的執念早已在一點點消散,鬼境也不知不覺與現實重疊。

執念是鬼最核心的力量,她變得虛弱了,虛弱到無法再維持鬼境,甚至無法凝實魂影。

但她看起來并不痛苦,因為林盡從她唇角窺見了一抹類似微笑的弧度。

後來,她第三次沖林盡伸出了手。

林盡也同之前那般,将手遞給了她。

但這次,她沒有再握他的手腕。

她只輕輕托起林盡的手背,而後用她冰涼的指尖,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寫下一字。

她寫得很慢很慢,林盡甚至能很清晰地看見她的魂影在眼前消散。

“謝”

謝謝你把這些念給我聽。

謝謝你讓我重見光明。

謝謝你讓我不必再為執念所困。

謝謝你讓我明白,我的存在,并非毫無意義。

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想做的事,真的有人在替我完成。

落下謝字的最後一點,徐冬肆輕輕放開了林盡的手。

林盡下意識擡眸看她,原本想回她一句“不必”,可等瞧清她的模樣,他竟微微怔住了。

寒風驟起。

徐冬肆在他眼前化為了塵煙,消散在了中雲城大雪初晴的清晨。

而在她消散的前一瞬,林盡清晰地看見,她被布巾遮掩下的眼睛似乎落下了一滴淚。

原來,鬼也會流淚嗎?

那滴淚水像鑽石一般剔透晶瑩,它本來應當随着徐冬肆的魂影一起消散,可不知為何,它似乎在半空中凝成了實體。

林盡下意識擡手接住了它,而後,他感到了落入掌心的那點刺骨的溫度。

那滴淚化成了一顆瑩白色的小珠子,靜靜躺在了林盡的手心。

林盡看了它許久,最終,他緩緩蜷起手指,握住了那滴冰涼。

他輕輕抿起唇角,用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出那句未來得及同徐冬肆說的話。

“當做之事,徐姑娘,不必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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