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人之姿

第40章 故人之姿

蕭瀾啓讨厭人類。

身為魔族,人類在他眼裏只不過是一群短命、自大,還有着肉麻情感的奇怪家夥,跟他在路上遇見的小蟲或者螞蟻沒有什麽區別。

他們天魔向來都是以實力說話,只有強者有話語權,也只有強者有活下去的資格。人類對他來說太過脆弱,他不屑于去了解他們,更不屑于同他們結交。

當然,楚聽雪除外。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可蕭瀾啓還是記得第一次見那家夥時的情形。

當時蕭瀾啓還是個幼年天魔,他出了明燭天,想去外邊尋些瞧得上眼的妖,取幾顆漂亮的妖丹回去,叫人碾碎了織進他的禮服外袍裏。

這對于妖的品階要求很高,低階妖獸的妖丹又濁又灰,拿來鋪地磚都嫌醜,只有一些位階高或者品種珍稀的妖丹才會晶瑩剔透,某些還會帶着特別的顏色,瞧起來像寶石一樣。這種妖丹被碾碎織進布料裏後,瞧着華麗不說,放在陽光下,還會有靈光流動。蕭瀾啓在母尊的禮服上見過那種光芒,當時他喜歡得緊,要母尊也給他做一件,可母尊說,他禮服上的妖丹必須由他親手挑選獵殺才有意義,這是魔族的習俗,禮服上的靈光,代表着天魔的實力與驕傲。

蕭瀾啓是驕傲的天魔,并且是驕傲的天魔裏最驕傲的那個,他的東西,要就要最好的。

所以蕭瀾啓花了很長時間尋找妖族,可挑來挑去也不滿意,最終,他才在洛川附近尋見一只漂亮的七尾靈狐。

靈狐一族多為金紅或者赤紅色,可蕭瀾啓瞧見的那只狐貍竟是罕見的雪白色,這代表這家夥有着變異的冰屬性靈力,它的妖丹也會像一顆五彩斑斓的冰晶球般精致好看。

蕭瀾啓見它第一眼就打定了主意要它,他追着那七尾靈狐進了洛川附近的樹林,可那狐貍狡猾得很,蕭瀾啓跟丢了好多次,最後一次,狐貍一個縱躍消失在了灌木後,蕭瀾啓追過去,擡手撥開灌木叢,卻發現狐貍正瑟瑟縮縮地躲在一個人類後面。

灌木後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中央有一顆很醜的歪脖子矮樹,而那人類正倚在矮樹歪斜的粗枝上。

他束着馬尾,着一身窄袖白袍,衣擺從樹枝上層層疊疊垂下來,随着過路的風和草葉微微擺動着。

那時,男子正抱着個白玉酒壺醉生夢死,而那軟骨頭狐貍正縮在他身邊使勁蹭着撒嬌,似乎是想求這人類救他一條小命。

“嗯?”

男子擡手擦擦唇邊的酒液,他面容清俊,眼下滿是微醺後的薄紅:

“狐貍?”

他順手揉了把狐貍毛茸茸的腦袋,又擡眸,看見了不遠處的蕭瀾啓。

他微一挑眉,輕笑道:

“還有個小天魔?”

“?”

能一眼識破他身份,倒是個有眼光的人類。

蕭瀾啓揚起下巴,好脾氣道:

“喂,把你身邊那只狐貍交出來,本尊便大發慈悲饒你一命!”

“哦?”聽見這話,男子彎起眼睛。

他撐着樹幹坐直了身子,又将狐貍摟進懷裏揉一揉,并沒有要服軟的意思:

“可他到了我這,便是我的狐貍了。”

“那是本尊先看見的!是本尊的獵物!”

“瞧你這小天魔,世上可沒有這種先來後到。它現在向我求救,而它這嬌又撒得我頗為滿意,我便是要幫它一幫的。”

蕭瀾啓的怒氣“騰騰”往上冒。

好一個不知好歹的人類!

“那本尊便殺了你,再殺那只狐貍!”

男子聽着這狠話,卻似乎完全沒被威脅到,他甚至像是有些好笑:

“那若是你殺不了我,反被我贏了去呢?”

“不可能!本尊絕不會輸!”

說完這話的蕭瀾啓立馬召出崩雲碧火沖男子而去,而男子先慢悠悠打了個哈欠,才擡手從手邊折下一根樹枝應戰。

半炷香後。

剛才還說着絕不會輸的明燭天少尊主如今已被男子用一根樹枝打趴在了地上,他屈辱的要死,但男子輕松贏了他卻沒有嘲笑他先前的輕狂,他只是拎着那只狐貍離開了此地,臨走前還背對着蕭瀾啓同他揮揮樹枝算作告別:

“再見了小天魔,這狐貍我就拎走了。”

“……”

這是蕭瀾啓第一次敗在別人手裏,但他心裏沒有挫敗,反倒有一團越燃越兇的火。

他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

“喂!你叫什麽名字?!”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煙雨山,楚聽雪!”

蕭瀾啓握起拳頭:

“下次,下次本尊一定會贏你!”

楚聽雪腳步未停,他只拎着白玉酒壺,又仰頭飲下一口,笑得開懷:

“哈哈哈……好啊!我等你!”

蕭少尊主殺遍天下無敵手,第一次栽了跟頭,竟是在一個人類手裏。

他可咽不下這口氣,回去之後,他比以往還要賣力修煉,連破幾個境界後,他再次雄赳赳氣昂昂地殺上煙雨山,卻又敗在了楚聽雪随手折來的竹枝下。

少尊主就這樣陷入了撂狠話、打道回府、殺回煙雨山然後慘敗的輪回,不過他也不是毫無進步,比如,最開始,楚聽雪想打敗他只需随手折枝,但慢慢的,楚聽雪拿起了劍,開始不得不認真對待每一場與蕭瀾啓的比試。

不過,後來,蕭瀾啓去找楚聽雪便不僅僅只是為了比試了。

楚聽雪會給他分享自己新釀的酒,蕭瀾啓不會喝便教他喝。

楚聽雪會帶他做很多混賬事,比如偷摸魚子的雞,炸将樓的爐子。

楚聽雪還會給蕭瀾啓講一些婆媽又絮叨的人類道理,會指點他的心法與修煉方式,他聽說蕭瀾啓沒有朋友,還會帶他認識自己身邊的人,盡管蕭瀾啓并不樂意同其他人類相處。

蕭瀾啓的身份不便透露,所以楚聽雪同別人介紹他時,通常會稱他為“朋友家一個脾氣不好的小弟弟”。

蕭瀾啓會翻個白眼,同他說:

“誰是你弟弟?本尊自有兄長,你只是個人類而已,你若想當本尊的兄長,可還不夠格!”

楚聽雪會笑嘻嘻地用臂彎扣住他的腦袋:

“哦,那等到下次,等你再來找我比試時,我不僅要以碾壓之勢贏過你,還要将你按在地上無法起身,直到你肯服軟叫聲‘兄長’給我聽聽。”

“不可能!今日你只險勝本尊半招而已,下次,下次本尊一定贏過你!”

“哦?是哪個小天魔每次都撂狠話,卻一次也沒贏過啊?哈哈哈……好,我等你,下次,下次我一定努力敗在你手裏!”

可惜,最後,蕭瀾啓也沒能贏楚聽雪一次,而楚聽雪也沒能聽見蕭瀾啓叫他一聲“兄長”。

因為楚聽雪死了。

而蕭瀾啓被自己真正的兄長擺了一道,被丢進鬼哭崖,折磨了整整九十年。

所以,人類是真的很脆弱。

再強大的人類,強大如楚聽雪,還不是會那樣輕而易舉地死去?死得悄無聲息。

蕭瀾啓眸色略深,他捏着手中酒盞,片刻才抿抿唇,沉聲道:

“本尊瞧得上楚聽雪,是因為他是這世間唯一能贏過本尊的人類,本尊自然高看他一眼。林盡只是個跑兩步都要咳血的沒用家夥罷了,若不是有那該死的馭獸契,他如今只是本尊修為的墊腳石,哪還能有活着煩人的機會?

“只有殺伐果斷的強者才配活下去,世人贊頌楚聽雪所謂溫柔大義,可楚聽雪,還不是死在了這四個字上?”

蕭瀾啓微微垂下眸,青粲色的眼瞳染上了些許暗色,連帶着語氣都低了下去:

“……本尊讨厭人類,人類,實在是太麻煩,也太脆弱了。”

-

另一邊,花南枝還在院裏賣力翻地,而林盡在小廚房裏做着菜,時不時擡眸從窗裏望一眼大小姐辛苦勞作的身影,滿眼欣慰。

摸魚子今日聽說自己乖徒要親自下廚做菜,根本等不及,這還沒到飯點呢,就早早來他院裏蹲着了。

他坐在小桌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着院裏賣力松土的小煞神,十分莫名其妙。

若他記得沒錯,這小煞神不是向來跟他愛徒不對付嗎,怎麽這還幫他幹起活了?

摸魚子實在想不通,所以他在花南枝翻完地過來桌邊喝水休息時,好奇問了一句:

“丫頭,你跟我們小沒和好啦?”

花南枝累壞了,她“咕嘟咕嘟”灌了好幾杯水,才問:

“小沒是誰?”

“林盡。盡,就是沒,我給他起的愛稱,小沒,好聽吧?”

花南枝撇撇嘴,沒評價,只說:

“什麽和好不和好的,我跟他又沒吵架,不對,我跟他的關系就沒好過!”

摸魚子卻十分不解:

“還嘴犟,關系不好你還幫他幹活種地?”

“種地?什麽種地?”

“你替他翻土松土,不是為了方便他種靈草?”

“?”

聽摸魚子這樣說,花南枝仿佛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等等,翻土,松土,修行?

種地???

她不信!

林盡不可能這麽沒良心。

林盡不可能用這種方法騙她!

不可能!

花南枝不肯承認自己上了林盡那混蛋的當,她心裏保留着最後一絲堅持,嘴硬道:

“沒啊,他說這是修煉,我在修煉呢,後面還有好多步驟,不信你問他!”

說着,林盡正好端着菜上桌,花南枝連忙抓住他的手腕:

“姓林的,我把你地翻好了,你告訴我,接下來的修煉步驟是什麽?”

“哦。”林盡瞅了眼自己小院裏的地:

“大小姐真棒!當評甲等上上佳!接下來……接下來該撒種子了。”

“???”

花南枝差點沒給林盡來個過肩摔:

“你騙我!你說這是修煉,結果是騙我種地!!”

“哎哎哎……”林盡護着自己手裏的菜,生怕被花南枝一巴掌掀翻了:

“誰說種地不算一種修行呢?再說,不是大小姐你說從今往後我做什麽你做什麽嗎?我要種地,你就跟着我種地,沒問題吧?”

“是,本小姐是這樣說,可這不代表本小姐願意替你幹粗活!”

“嚯!你們武修天天鍛體,如今翻個地就叫粗活?不會吧?”

林盡故意道,不過很快,他又給花南枝順順毛:

“好吧,今天诓了你是我不對。但不管怎麽說,大小姐今日是我林某的大大大功臣,這不,你們赤霞城不是喜歡吃辣嗎,這兩道叫做辣子雞和麻婆豆腐,是我的家鄉菜,今日是專門做給你的,你嘗嘗你喜不喜歡?”

“我……”花南枝看着桌上兩盤紅彤彤的菜肴,沒忍住空咽一口。

不過很快,她雙手抱臂一扭頭:

“本小姐早就辟谷了!”

“啊?你不吃?行吧。”

林盡有些失望,他沒看見花南枝欲言又止的表情,只默默将盤子挪去了離她遠些的地方。

“哎呀,今天師兄罰我好狠,喔,林林你真夠可以的,這麽多好菜?”

韓傲在此時大喇喇進了門,他直接一個箭步沖刺到桌邊最好的位置:

“魚長老下午好!媽呀這太豐盛了,兄弟誠不我欺。哎哎哎,大小姐在這杵着幹嘛,讓一讓,別擋我位置。”

“???”花南枝被韓傲往旁邊推了幾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人:

“喂!你可辟谷了!”

韓傲擺擺手,餓壞了的他只顧着往嘴裏塞飯:

“辟谷就辟谷,我吃兩口咋了,面前擺着這種美食卻不動筷子,簡直枉為人啊!”

“?!”

花南枝莫名其妙被罵了,她剛想捶韓傲幾拳,結果準備動手時,又瞧見院裏進了個東西。

之所以稱之為“東西”,因為那不是個人,花南枝只瞧見一顆會動的黑球,等黑球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只狗崽。

狗崽可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他進門後直接沖着小桌而來,還拿摸魚子的腿當了跳板,像主人似的坐在了桌邊特意為他留出來的空位。

而林盡也慣着他,他甚至專門拿出了幾個單獨的小盤子放在狗崽面前,裏面裝着桌上幾道菜的分裝版。

這世界太魔幻了,花南枝甚至有一刻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她人在仙山,身邊本該是早早辟谷不食人間煙火的修士,而現在,仙山德高望重的長老帶着他的親傳弟子和別人家的親傳弟子還有一只狗在桌邊大快朵頤吃着林盡的家鄉菜。

為什麽??

摸魚子還給林盡比了個大拇指,對他的廚藝大加贊賞:

“這手藝,這手藝!小沒,你真令老夫驕傲!”

韓傲也猛猛點頭:

“真的,真的香,我靠,比醉仙樓的都香!家的味道我知道!”

花南枝站在這熱鬧旁邊,灰敗得就像個局外人。

而林盡擺擺手對他們的彩虹屁表示“低調低調”,再拿起筷子時,他看了眼旁邊明明說不吃卻又沒走人的花南枝:

“大小姐,你真不吃點嗎?”

“……”

林盡看出了她的掙紮,所以親自給她鋪了個臺階,委婉道:

“我做多了,沒你可能吃不完。”

韓傲傻傻一擡頭:

“不啊我可以吃兩人份……”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花南枝一巴掌推開了臉。

她輕咳兩聲: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吃一點吧!滾,韓傲,往旁邊坐!一個人占那麽大位置也不害臊!”

花南枝端莊坐下,端莊拿起碗筷,夾了一筷菜送進嘴裏後,她很努力才忍住了即将出口的誇贊。

她維持着最後的清醒問了自己幾個問題:

她在幹什麽?

她已經辟谷了,她是修士,她為什麽在這吃飯?

她是不是有病?這些人是不是有病?

這菜為什麽這麽好吃?他們赤霞城的廚子憑什麽不會做,這世上為什麽還有她花大小姐沒吃過的美味?

偏偏這時候,韓傲還湊過來問了一句:

“哎,怎麽樣,香不香?有沒有你們赤霞城的廚子做得好吃?”

“……”花南枝深吸一口氣。

但很快她又低下了頭,屈辱道: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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