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被找的人問找人的人要找誰,天大的笑話。
徐微與無意識退後了一步,微微仰起頭。
他沒想過再次和李忌見面的情形。
雖然他一直在找這個人,但心裏其實很清楚,李忌不可能有存活下來的希望。
五年前,那場暴雨造成的泥石流沖毀了選址地的大半村莊,緊鄰村莊的山道垮塌斷裂。和李忌一起過去的考察團一共開了五輛車,其中兩輛被當場掩埋,一輛翻進村子,還有兩輛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山洪卷進了湍急的河道,李忌就在最後那兩輛車上。
暴雨連下一周多,當地一半以上的地區都受到了洪水影響。基礎建設差,救援人員不足,裝備落後,很多地方連受災情況的上報都是滞後的。
等徐微與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離李忌失蹤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當時,李忌的律師突然打來電話,徐微與還以為合同出了問題,解通,下一刻,對方就直接進入了主題。
他說搜救隊從山裏撤了出來,一無所獲,認為李忌沒有生還的希望。即使繼續搜救,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找到他完整的屍體。
不過他生前立了遺囑,如果後續被宣告死亡,徐微與将繼承他名下的所有財産。
寫字樓外陽光明媚,徐微與站在光影分割的地方,耳中嗡鳴不止。
什麽搜救隊?什麽遺囑?
沒有人告訴他選址地發生的事,沒有人關注一個經濟欠發達地區的自然災害。李忌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異國他鄉偏僻的山區裏,屍骨無存。
和他有利益沖突的李家人暗暗竊喜,原屬于李忌管理的中層高層隐秘地商議着未來站隊的打算。
李忌的朋友碰頭聚了一次,也不知道該怎麽祭奠他。畢竟沒找到屍體,李家老爺子壓着不給辦葬禮,不允許集團宣布李忌的死訊,以此惡心那些無用還想要上位的晚輩。
無數人關注着這件事。可幾乎沒有人知道,李忌是替徐微與死的。
【徐微與,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親自過去一趟。】和李忌一起長大的姑娘抓着他的衣服含含糊糊地說,醉得不成樣子。
她自從結婚以後就戒了酒,但以前練出來的海量還在,徐微與不知道她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現在這樣,伸手把對方從地上拉了起來。
花蕾死死抓着他的領口不松手,用哭腔小聲呢喃,【他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忌是替你死的。當天要去考察的人是你,結果你生病了。李忌怕你病情加重,替你上了車……對不對?】
“……對。”徐微與輕聲說道,心髒沉沉地下墜。
他和李忌之間暧昧難言的關系是李忌強迫開始的,是他不得已接受的,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用某一個人的死亡來結束這一切。
說到底,如果沒有李家的幫助,福利院供不起他吃飯上學,他會早早辍學打工。如果沒有李忌,李旭昌會做同樣的事,且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像李忌一樣培養他。
徐微與一直覺得,他和李忌之間最好的結局應該是兩不相欠,形同陌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生死不見。
一條人命太重了,徐微與背不起。
青年不知道徐微與在想什麽,只是很清楚地覺察到了他的僵硬。
他目光朝下落了幾寸,停在徐微與因為蒼白而顯得脆弱的脖頸間,少頃又擡起來和徐微與對視,這半秒間的細節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你……”他拖長尾音,眼底帶上了些許笑意,“怕我?”
他問的是實話,就像蛇能用信子捕捉空氣中的氣味分子一樣,某些東西也能用與人類不同的器官感受生物的情緒氣息。
只是人類不知道而已。
“哎你小子神經病吧。”郭大河走上前推了青年一把,“滾滾滾,我警告你,別沒事找事啊。”
青年還沒說什麽,站旁邊的陳老五先不幹了。他馬上擋到青年面前,攔住沒好氣的郭大河,“大哥別嘎……”
“嘎什麽嘎,講的什麽鳥語。你讓這小子離我們老板遠一點。”
郭大河去過的村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深知這些當地青年的秉性。一個個都是小學初中辍學,跟叔伯船幫子混大的痞子。對待他們,要先擺出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來。
陳老五用力卡住他的手臂往下按,“嘅個是小佛,是村巫大婆婆嘚徒弟。”
郭大河臉上兇狠的表情滞住。
陳老五口中的“村巫大婆婆”其實就是這邊村裏的神婆,平時給人看病看事,特殊日子主持祭祀儀式,一般很受當地人尊敬。這青年是大婆婆的徒弟,也就是下一任的神漢,在村裏地位肯定也不低。
難怪剛才陳老五一副怕他生氣的樣子。
“哦——”郭大河向來能屈能伸,臉上立刻挂上笑,從褲兜裏掏出煙盒給青年遞了一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您是底下那些要錢的小流氓。”
“沒事。”青年從善如流地接過,捏了捏接口處的紙封,“陳南,老板怎麽稱呼?”
雖然心裏已經有了猜測,但聽到青年自報家門說出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徐微與還是蹙了蹙眉。
——李忌失憶了。
“我就是個帶路的。”郭大河側身,讓青年看徐微與,“我老板,姓徐,來您這兒找他兄弟。”
“徐老板。”青年笑着伸手。
……
見面握手是華國人和華裔圈子裏的習慣,東南亞這邊的當地人用的少。看來李忌雖然失去了記憶,但身體本能還在。徐微與垂眼想道,片刻後平靜伸手,與“陳南”輕輕一握。
“徐微與。”
跟往常一樣,徐微與觸碰了一下對方便打算收回手,但下一刻,那只體溫偏低的手突地收緊,匝住了他的掌骨。
“看您猶豫這麽長時間,我還以為您嫌我手髒呢。”青年笑意不變慢悠悠地調侃道。
徐微與抿唇,這人明明已經失憶了,為什麽還是這樣的性格?
“松手,你捏疼我了。”
青年眸光微凝,郭大河也有些詫異地用餘光偏了下徐微與。
“……噢噢,”郭大河不動聲色地攔開青年,笑着問道。“我們進林子要先拜神是吧。怎麽個流程,是我們直接拜還是您主持?”
青年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默了兩秒以後才轉過身走向供桌,伸手拉開最左邊的抽屜,從其中拿出一只半滿的紙筒袋。他從紙筒裏抽出一簇線香,默數了一下以後又加了兩根,反手将剩下的放回抽屜。
“把肉放前面,然後你們每人過來上一炷香就行了。”
說着他将香放在案桌上排開,每份三根,看着就是最普通的供神法。反倒是陳老五的做法有點怪。
他拖着蛇皮袋走到供桌前,扯開袋子上的結,拖出那半扇豬,豬皮朝上鋪在地上,兩只活雞壓在豬下面。
活雞立刻發出驚慌的叫聲。
“跪嘅上頭拜。”陳老五說道。
楊朵一直站在最後,此時忍不住出聲,“那雞不就被壓死了。”
“壓死好嗨。”陳老五大聲強調,“不死不着。”
楊朵眉頭擰得死緊,伸手拽了下徐微與,示意她有不好在這裏說的話,讓徐微與跟她出去。
“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我就行。”青年就跟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出聲說道。
楊朵被吓了一跳,驚疑不定地打量他。青年肯定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但并不在意,可有可無地理着那幾份線香,将其位置調整得更加均勻。
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掀起眼皮,看向一盞油燈。
供桌上的老油燈用的都是當年從國軍殘部裏流出來的銅酒碗,表面有不少劃痕,只能隐隐約約地映出後方的人影。
徐微與身形彎折地映在弧面上,他朝楊朵低下頭,輕聲問了一句什麽,軀體和聲線都在表達着關心。
……青年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你們村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要貢活物?”楊朵揚聲問道。
活物祭品又叫血食,只在祭祖或者驅鬼的時候用得上。而拜神拜佛的供品用的應該是熟食。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沒有哪個寺廟會讓僧人殺雞宰羊弄得一身是血,然後再去普度衆生。
“老五沒跟你們說嗎?”青年轉過身,“進林子的路上有陰鬼,餓了會拖人吃,這些是喂它們的。”
“陰鬼不就是冤魂,你們……”
“朵妮兒。”郭大河沉聲,楊朵收聲看向他,用眼神詢問。
“這人家的私事,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們就去轉一圈,兩三天就出來了,你問這麽多幹嘛?”
“可……”
“好了!”郭大河加重語氣,警告地盯着她,又給徐微與遞了一個眼神。
徐微與當然能看出這其中有貓膩,輕輕抓了一下楊朵,“沒事。”
反正已經找到了李忌,去村子裏确定他是怎麽到這兒的,就能帶人回去了。
青年看着徐微與,沒什麽情緒的眼底終于還是浮出了一絲冷意。
……真礙眼。
他盯着徐微與的手,有點想把它抓過來攥一攥,然後看它的主人皺眉露出忍痛的神情。這沖動起得很莫名其妙,連帶着還拖出了一串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的惱火,惹得他更加煩躁。
在這份煩躁轉化為另一種血腥的情緒之前,被他盯住的人看向了他。
……
“你先來?”青年廢話一般問道。
“嗯。”徐微與答得敷衍,“你擋着我了。”
青年換了個更為放松的姿勢,朝旁邊讓開半步。徐微與走上來,從他身側的空缺處拿過一束線香,擡手借油燈的火點燃它。
但也不知道是受潮了還是怎麽着,線香一直沒有被燃起來,只頂部虛浮着一縷青煙。
徐微與沒上過香,不太清楚這樣行不行,收回手觀察了一下。很快。那縷若有若無的青煙也散了。
有人笑了一聲。
不等徐微與擡眼,那人便握住了他的手,帶他将線香伸進火裏。不多時,煙氣升起,他牽着徐微與的手收回,輕輕朝上面吹了一口氣。
赤紅的火光一閃,将線香燒出一圈細微的黑痕。
“拜吧。”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挺靈的,徐老板有什麽願望可以直接說出來。”
這話像是某種不可言明的暗示,只可惜聽的人沒放心上,說的人也不打算解釋。
徐微與情緒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李忌這幾年到底和什麽人混在一起?怎麽養出這麽副神棍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