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過完聖誕，上海迎來了一波寒潮，市民們在浪漫的“初雪”之中跨過了新年。
這個一月對于葉舒瑾來說是一個收獲的季節，她有一部治愈系的新劇《遇見暖陽》在寒假檔播出，講述了一個很喪找不到人生意義的白領女孩去大山裏支教，締結了感人的師生情的同時也遇到了與自己靈魂契合的另一半的故事，雖然成本不大但在同時段播出的一衆作品中顯得清新脫俗，反響很好。
與此同時，《妻子的幸福之旅》也官宣定檔，在一月中放出了先導片之後，“雲葉民國軍戀”的話題迅速引發全民熱議，“流螢號”也順勢成為了一票難求的頂級熱門景點。
當然了，在第一期正片播出後，“葉舒瑾想老公想哭了”的話題更是直接登頂熱搜。她丢人丢得想死！去家門口散步都得戴上帽子墨鏡口罩全副武裝，生怕被人認出來。
可是她有多丢人，她老公就有多得意。
雖然他去錄制“觀察團reaction”的時候就已經收到這個驚喜了，但是随着節目的播出，他一舉奪得了“全中國男人最想魂穿的對象”的榮譽稱號。
他開心到……怎麽說呢，在公司裏見到保潔阿姨都要笑着問候上一句“辛苦了”，把人家吓得夠嗆。
對于這種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快樂，葉舒瑾原本是很不爽的。
但是吧，他每天變着法子哄她開心，今天買包、明天做飯的，她想生氣也生不起來。另一方面，網友們對她老公的評價也很高，他在節目裏展現出的驚人的顏值和氣質，他幫她收拾行李時候的耐心仔細，他在觀察室裏談起她時滿眼的溫柔寵溺，讓葉舒瑾也被戲稱為“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
這麽好的老公，換作是你你能不想他？
就這樣，葉舒瑾漸漸說服了自己這沒什麽丢人的，人之常情罷了。
原以為這樣甜蜜無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過年，沒想到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歲月的平靜。
那是一月末的一個晚上，葉舒瑾照例被她老公拉去影音室以半羞恥半驕傲的心情和他一起觀看《遇見暖陽》的今日更新。
手機上第一次響起那個陌生號碼的來電時她挂掉了——這種通常不是詐騙就是推銷。
但是對方間隔幾分鐘後又打來了第二次。
號碼的歸屬地是她家鄉的城市，她思索了幾秒後按下了接聽。
“喂？”她帶着好奇開了口。
“喂，是……小瑾嗎？”對方小心翼翼地确認道。
彼時陸晏雲已經暫停了熒幕上的視頻，裝有隔音棉的影音室裏安靜無比。
因此葉舒瑾聽得極為清楚。
那個男人的聲音。
那個很久很久沒有聽過的，但是她第一時間就能辨認出的，男人的聲音。
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心中波濤起伏的情緒，故作鎮定地詢問道：“你是哪位？”
“我是……”對方猶豫了幾秒，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代表親屬關系的那兩個字，而是報上了自己的姓名，“我是吳斌。”
葉舒瑾冷笑了一聲。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久到她已經忘了自己原本叫吳舒瑾。
“你怎麽有我的電話？”她冷冰冰地質問道。
“是我問你媽媽要的……對不起……”
對面是幾近求饒的語氣，可是依然無法平息葉舒瑾心頭的怒火。
她恨他，他哪裏來的顏面竟敢去打擾她的母親？她甚至也恨她的母親，為什麽要給他自己的聯系方式？
她緊緊地捏着拳頭，在心裏猶豫着要直接向他開炮還是先聽一聽他到底有何居心。
正這樣想着的時候，對方率先以一個問句打破了沉默：“你現在……在上海嗎？”
“關你屁事？”她像個炸彈被點着了一樣，“你要來找我啊？找我幹嘛，借錢？還是你眼紅我老公家的錢要來巴結他啊？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
這種情節她看多了，抛妻棄子的時候毫不留情，等到孩子發達了又腆着臉來攀關系。
她結婚至今已經有半年了，他沒有尋上門來，她還以為他不是那種人，沒想到……
沒想到，對方急忙向她澄清：“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來上海看病，我怕以後沒有機會再見你……”
葉舒瑾的心裏咯噔一下。
要來上海看的病……沒有機會再見……
“什麽病？”她的氣焰一下子被澆滅了，語氣柔和了幾分。
“肺癌。”是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聽起來依然覺得十分刺耳的一個答案。
“但還好，是早中期，”對方忙又補充道，似在安撫她一般，“約了下個星期來做肺葉切除手術，這邊吃住貴，明天我們就先回家了，所以……你要是不忙的話，明天上午我們能不能見一面？”
葉舒瑾心情複雜地聽完這段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們就先回家了？？
“我們”這兩個字裏包含的另一個人是誰，以及這個“家”是犧牲了什麽才組成的，一想到這些，她幾乎是生理性地感到不适。
可是當見面的懇求從一個病重之人的口中說出，當電話那端傳來一陣令人揪心的咳嗽聲，她竟說不出那個“不”字。
“我明天早上有工作。”她冷冷地回答道，但在對方遺憾地“哦”了一聲後，又緊接着給了他一個驚喜的反轉：“你今晚住哪兒？我現在過來。”
他住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陸晏雲開車送她過去，一路上靜靜地沒有去打擾她的思緒。
“要不要我陪你進去？”在客房門口，他溫柔地開口詢問她的意見。
房內的人約是聽到了動靜，未等敲門便拉開了房門。
“你們來啦。”開門的正是葉舒瑾噩夢中的那個女人李願。
她比她記憶中的樣子蒼老憔悴了很多，臉上帶着和藹而又局促的笑，令葉舒瑾有一種即便伸出拳頭也只能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時過境遷，她覺得她沒有任何好懼怕的了，唯獨還有幾分“家醜不可外揚”的羞恥心。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吧。”她對陸晏雲笑笑，然後松開了他的手。
李願把着門讓她進來，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後自己也退去了門外：“你們聊，我也去外面等。”
屋內只剩下父女二人，登時安靜了下來。
葉舒瑾看到他靠坐在床上，身上蓋着被子，臉上戴着一次性口罩——大約是怕咳嗽影響到她，床頭櫃上放着保溫杯和散落的藥片。
“坐啊。”他指指床邊的椅子，露出了歉然的微笑，“條件簡陋，我還這副樣子，讓你見笑了。”
葉舒瑾像個機器人一樣麻木地坐下，她擡起頭打量了一眼那個男人，卻不敢細看。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已經大相徑庭了。
她的父親，即便她不想承認，但他年輕的時候确是标準的帥哥一枚，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那雙她一度引以為傲的遺傳了他的眼睛，曾經是多麽的明亮迷人，而今已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變得暗淡無光了。
“你……你過得好嗎？”她悶悶地開了口。
其實很顯然沒有多好，但她想不到別的話題。
“我……挺好的。”他笑了笑，但随即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答案，又讪讪地補充道：“可能就是因為過得挺好的，所以現在遭到了報應吧。”
在她對他生氣之前先低頭示弱。
他還真會利用別人的同情心啊！
難怪能游走在兩個女人之間。
她抿着嘴不說話，眼中是壓抑着的忿恨。
“你過得應該挺好的吧？”對方又兀自接上了話題，“你的電影、電視劇，我基本上都看了，每次聽到單位的小年輕說起你，我心裏可驕傲了，哦不過你放心，我沒有跟他們說……說你是我的女兒。”
他喝了口水休息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還有小陸，他這麽優秀，對你又好，我真為你們感到開心。”
葉舒瑾偏着頭不願意看他。
但她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真心。
“你沒有……再生孩子嗎？”她別別扭扭地問。
“沒有。”他果斷地否認，“那會兒歲數都不小了，我……我們也沒有那個想法。”
沒有孩子的羁絆，兩個人竟能一路扶持到現在，就連得了重病也不離不棄。
他們倆這是真愛啊！
葉舒瑾忍不住笑出了聲。
諷刺的，而又苦澀的。
“所以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她一下子又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告訴我你這些年一直在關注我，然後呢？想要讓我給你出醫藥費，還是讓我親自來照顧你？”
“不是的，你誤會了。”他連忙否認，然後緩緩向她解釋：“手術費用我承擔得起，只是……不知道我還能活幾年。我不是想要博得你同情的意思，反正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是你……你的未來還有很長，我不想你帶着仇恨活一輩子。”
他往前挪動了一點身體，試圖去觸碰她的手，卻被她下意識地躲開了。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繼續訴說他的內心：“小瑾，我知道我不配當你的父親，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因為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這些年我始終沒有辦法擡起頭，沒有辦法發自內心地感到輕松和快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死亡更近了，我這些天越發頻繁地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以前你小的時候，很小的時候，騎在我的肩膀上，我帶你去公園玩，你笑得那麽純真，那麽爽朗。”
他說着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葉舒瑾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她扭過頭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心軟。
“我是做了錯事，但你要相信，我對你的愛是真的，我有那麽多次都想要去找你、去見你，可是我怕會打擾你，會惹你生氣。還好我的女兒是大明星，在商場裏看到你的畫報，就好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他露出了孩童般質樸的笑，盡管眼裏還閃着淚光。
他再次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說出了最後的囑托：“以後的日子，我相信你會過得很好，可是你也會有孩子，你也會聽到爸爸、父親這樣的詞，我不想它們讓你想起的只有傷痛，如果你也能記起一些我愛你的瞬間，就好了。”
葉舒瑾默默地聽完他的內心獨白，抹掉眼中的淚水，長嘆一口氣。
這一刻，她寧願他是來找她要錢的，那樣她只需冷酷地甩開他的手，叫他滾就行了。
為什麽他偏偏要來表達對她的不舍，對她的牽挂，對她的擔憂？
明明她已經下定決心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愛和恨這兩種對立的情感同時在她的心中翻湧，糾纏，掀起滔天的駭浪。
她急切地想要逃離，想要冷靜地去思考和整理他們的這段關系。
她站起身，對他表明立場：“我不會原諒你的。”
在轉身離開之前，她看向他的眼睛，惡狠狠地補充道：“在你治好病之前，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