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夢魇

他的夢魇

也就是趙葉剛剛升到高二的那個時候。

本來一切安好,剛剛開學沒多久,所有的老師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新學期的教學計劃。

江時衍也不例外,但不久後,他卻突如其來地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嚴肅、不容置疑:“我們是栗清市派出所民警,請問您是江時衍先生嗎?”

江時衍本來以為是警察打錯了電話,但是對方居然準确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江時衍的手握緊了手機邊緣,心頭盤旋着一陣不祥的預感:“我是,怎麽了?”

“是這樣,你的父親江銘義被舉報偷稅漏稅,證據确鑿。請你抽空過來一趟,配合我們了解一下情況。”

警察一連串說出這些話,江時衍越聽越不敢相信。

你父親。

偷稅漏稅。

證據确鑿。

這怎麽可能?

直到電話挂斷,沒完沒了的嘟嘟聲,也沒能讓愣在原地的江時衍反應過來。

匆匆忙忙請了假,拜托其他老師幫自己代了課,江時衍趕回栗清,去往父母親的住址,獨棟別墅的大門已經被貼上了“栗清市人民政府 封”的封條。

一切都太過突然,江時衍來不及了解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好不停地撥打母親簡芝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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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電話無人接聽,一直都沒有辦法撥通。

江時衍找不到簡芝,他也沒有任何的兄弟姐妹,不知道該怎樣知道事情的真相。

沒辦法,江時衍只好先來到栗清市公安局,找到這件案子的專案組民警。

專案組民警讓他先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不疾不徐地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道出。

故事的開頭和大多數美好的人和事一樣,像蜜糖般夢幻,是無數人都向往的一段愛情。

江銘義在年輕時和簡芝墜入愛河,門當戶對,雙方父母也都同意,于是他們順利地步入婚姻殿堂。

江銘義原本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司職員,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資,和簡芝過着平平無奇的生活。

不滿于現狀的他想要給他和簡芝更好的生活,于是開始了創業之路,二人拿出幾年來幾乎所有的積蓄,成立了一家小公司。

創業初期,江銘義閱歷淺、經驗少,遇上危機和困頓,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

每一次遇見困頓,江銘義都沒有想過放棄。

他想讓自己的妻子過上更好的生活,想和她擁有一個更加美好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堅持下去。

為了他,也為了她,也為了他們的家。

各種磕磕碰碰、艱難險阻,也都是簡芝一路陪着他熬過來的。

每次深夜,簡芝看見江銘義伏案工作的背影,都在心裏默默地想,她一定要成為他最堅實的後盾。

他們在街邊吃過同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也一起熬夜整理過數據,江銘義會把碗裏的肉夾給簡芝,簡芝會在江銘義工作辛苦時為他切好蘋果,他們在下雪天一起看雪,互相許諾着未來要看遍整個世界的雪花。

人們常說,人是脆弱的,但愛情是堅固的,一段真誠的愛情,足以讓人變得強大。

在他們二人堅不可摧的相知相守下,一個個挫折都被打敗,江銘義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成長起來,有了領導的風範和處事能力。

最後好不容易熬出頭,江銘義終于将這家小公司帶入正軌。

後來,公司越做越好,也從默默無聞的小企業做成了有些知名度的大企業。

在二人生活越來越富足、經濟壓力越來越小的那段日子,簡芝懷孕了。

家裏的經濟條件蒸蒸日上,也不需要簡芝在外面打工受累,江銘義建議簡芝辭掉工作,在家裏好好養胎,掙錢的事情交給她。

本着為了胎兒的安全着想的原則,簡芝聽了江銘義的話,辭掉了自己的工作,專心在家裏養胎。

十月懷胎,簡芝順利地産下一子,夫妻倆給他取名時衍。

顧名思義——時,寓意着時光、時間;衍,寓意着蔓延、擴散。

這兩個字結合起來就寓意着——即使時間流逝,他們的愛也會随之蔓延擴散,生活也會蒸蒸日上。

江時衍家庭富裕,雖然江銘義工作忙,很少回家,但是簡芝性情溫柔,将他照顧得很好,所以江時衍從小就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造就了溫和、不易生氣的性格。

身邊的玩伴無不羨慕江時衍的原生家庭,他的爸爸媽媽很恩愛,基本不會吵架,他也如同含着金鑰匙出生,要什麽有什麽,成績也優異,從小就是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但是唯一遺憾的是,在江時衍從小到大的記憶裏,父親就沒怎麽回過家,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多是母親在打理。

可是這點遺憾,跟其他華麗而又溫暖的生活狀态比起來,根本不值得一提。

每個家庭都有缺陷,都無法做到絕對的完美,這一點零星的遺憾,對于江時衍的成長造成不了巨大的影響。

只是他偶爾會想念江銘義罷了。

美好的時光一直持續到江時衍初三中考前。

直到某天,江銘義和簡芝大吵了一架。

這件事情,也終究成為美好的故事走向轉折,最後跌落神壇的導火索。

具體的吵架內容和起因江時衍并不清楚,只知道這一架吵得十分激烈,自己放學一回到家,就看見滿地狼藉。

玻璃碎片,東倒西歪的椅子,淩亂的物品……是他們吵架時賭氣摔碎的各種東西。

印象裏,二人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大動幹戈地吵過。

争吵結束,雙方自然而然拉開冷戰的帷幕。

江時衍不假思索地覺得,過兩天他們就會和好。

從小到大他們也沒怎麽吵過架,即使吵架了,過一天就會和好如初。

畢竟,夫妻之間床頭吵床尾和,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是這一次,事情偏偏不往他想的那個方向發展。

在他們争吵前,江銘義答應了江時衍和簡芝他過兩天會回家住幾天,而他答應會回家的那個日子,剛好是他們吵完架後的第二天。

那天,本來答應了回家的江銘義遲遲沒有回來。

江時衍看着簡芝坐在玄關處,神情是被平靜掩蓋了幾分的不安,他聽着“滴答滴答”走動的鐘表聲,莫名其妙就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平時,他都已經習慣了江銘義不在家,也已經習慣了飯桌上只有他和簡芝兩個人。

今天,感覺卻不一樣了。

很晚很晚的時候,他問過簡芝,父親今晚還會不會回來了。

回答的時候,簡芝背對着他,江時衍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見簡芝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知道,估計還在加班,再等等吧。”

這句話并沒有讓他的內心平靜下來,反而感到更加沒底。

随着鐘表指針的轉動,時間越來越晚了,江時衍的心頭越發慌張,但是他還是安慰着自己。

沒關系的,一定是想太多了。

人的第六感不是沒有來由的。

那天,江時衍的感覺也沒有出錯。

晚上将近十點時,玄關處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

江時衍耳聞,以為是父親回來了,立刻從自己在二樓的房間跑出來,飛一般往下跑,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第六感不對,為了告訴自己,其實什麽都沒發生。

到了一樓的玄關處,江時衍徹底愣住了。

自己的父親是回來了,可是身邊還多了一個人。

一個江時衍不認識的女人。

江銘義酒氣熏天,走路都東倒西歪,女人的身上散發着刺鼻的香水味,卷曲的頭發狂妄而又嚣張,妝容化得花枝招展,穿着也十分暴露。

那個女人,就是陸離平的姐姐陸冉平。

江時衍的目光直愣愣地聚焦在他們身上,沒有出聲,似乎是在等江銘義親口說出自己最不想聽見的那句話。

江銘義摟着女人纖細的腰肢,目光投向他卻又掠過他,像是看見馬路邊的一棵樹。

江時衍沒見過江銘義這樣的眼神。

冷漠到讓他感覺自己的父親不認識自己了。

曾經那麽多次,江銘義進門時對他情似火的問候,一遍一遍回放在江時衍的腦海裏,久久不息。

“爸回來了,最近過得怎麽樣啊?”

“差不差零花錢?跟爸說。”

“爸再給你一點零花錢,給自己多買點好的,補補身子。”

“別讓你媽知道啊,她知道了,我就要被罵了,知道不?”

“又考了全班第一啊,不愧是我江銘義的兒子,不錯,再接再厲。”

……

那麽多次。

那麽和藹而又溫暖的笑臉。

那麽偉岸而又堅實的臂膀。

他小時候就坐在江銘義的肩膀上,身邊是簡芝幸福的笑臉。

他們到處游山玩水,看遍全世界獨特的風景。

六歲,他們去三亞看了海。

八歲,他們去北京看了八達嶺長城。

十歲,他們去新疆看了魔鬼城。

……

最近的一次,他們還去桂林看了喀斯特地貌。

當然,這也是最後一次。

所以,往後的那麽多年,他一直覺得,桂林山水是最漂亮的喀斯特地貌。

對他的學生,他也是這樣說的。

最後一次的風景,往往都最漂亮,最讓人難忘。

江時衍到現在還記得,就是在這一次次的三人行中,他的心裏種下了熱愛的種子。

他就是這樣愛上了地理。

那麽漂亮而又獨特的地理地貌,他無法拒絕對它們的熱愛。

如此熟悉、鮮活的回憶,仿佛就存在于昨天。

可今天,全部支離破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一切都已經變了。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他最熱愛的,卻傷他最深。

江時衍看着一個自己不認識的女人,呼吸間都是黏膩的劣質香水味,仿佛聽見什麽往下沉的聲音。

一切都已成定局。

江銘義說與不說,事實都已經擺在那裏。

他當時也已經是一名初三的學生,已經懂事。

他明白,他都明白。

可他就是不想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簡芝也聽見了聲響,從廚房來到客廳,表情是那麽的平靜,一動不動,像是時間靜止。

時間停止了。

他們的愛也不會再蔓延。

從頭至尾,都是江銘義喋喋不休地在講話。

在江時衍的記憶中,簡芝眨着渾濁的眼睛,無言地看着地板,像是一尊雕塑。

最後,江銘義很得意地丢下一句“你再看看你”,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出門。

“砰”的一聲巨響,江銘義和陸冉平消失在江時衍的視野裏,留下一片酒氣和刺鼻的香水味。

似乎什麽都沒發生。

但似乎,什麽都發生了。

那一瞬間,江時衍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那種全身無力的感覺,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待他離開,簡芝的眼淚才掉下來。

也是在那個時候,江時衍看見了母親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

清清楚楚的,是歲月的痕跡,不止在她臉上,也在她心底。

他撲過去抱住簡芝,簡芝使出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抱住江時衍,母子倆失聲痛哭。

簡芝那個時候說了很多話,江時衍都不記得了,她語無倫次地講了很多,最後攪拌着滾燙的眼淚砸在江時衍心口,也将他後來的人生灼傷到支離破碎的,是簡芝不斷重複着的一句話——“你要學會忍耐,阿衍,我們都要學會忍耐。”

自己有沒有回應,回應了什麽,江時衍早就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很多次,江時衍回到家,什麽都還沒看見,就先聽見女人狂妄的□□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是從江銘義和簡芝的房間傳出來的。

江銘義不僅要殺死這段婚姻,還要将簡芝的心殘忍地摧毀。

那個時候,江時衍認真地勸過簡芝,讓她離婚。

簡芝系着沾滿了污漬的圍裙,依舊馬不停蹄地做着手裏的家務活,面無表情,看不出她內心的痛苦,聲音恨不得低進塵埃裏:“算了,湊合吧。”

江時衍不知道簡芝是真的覺得無所謂了,還是依舊對江銘義抱有幻想,幻想他某一天可以回心轉意,放棄外面的花花世界,重新回到這個家裏。

江時衍不想問,也不想知道。

他覺得絕望的不止這些,而是每次發生這種令人忍無可忍的事情時,簡芝都會很平靜的說上一句——“你要學會忍耐,阿衍,我們都要學會忍耐。”

一開始江時衍會氣得砸東西,後來,這種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仿佛也在這漫長的時間腳步中真的學會了忍耐。

看淡一切,忍耐一切。

他讨厭這樣的自己,卻又無法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諷刺的是,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簡芝所說的不斷忍耐,一次次放低底線忍耐一切苦難與不公。

所以,從初三之後,江時衍最大的願望就是趕緊考上大學,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名存實亡的家庭。

江時衍的成績優秀,在分科時選擇了文科,高考名列前茅,順利考上栗清師範大學,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地理專業和師範院校。

再後來,他考上了教師編制,參加了母校的教師招生考試,順利通過後,回到了汶勵一中教書,選擇了住宿。

他在栗清不是沒有單獨的住處,而是他不願意回去。

第一,太遠,上班不方便。

第二,那只能是一棟房子,不是家。

教書育人的生活,江時衍過得輕松惬意,遇見了優秀聽話的學生、容易相處的同事,那些在煎熬中忍耐一切不堪的生活似乎一去不複返了,一切都在往好處發展。

可是,就在他工作一年後,噩耗卻再一次傳來。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的末尾。

江銘義原本是踏踏實實做生意的,直到後來貪欲旺盛,野心越來越大,在江時衍還是一名高中生時,居然選擇走上偷稅漏稅的道路。

這一錯,錯了六年。

直到他被匿名舉報,證據被扒出來,他收到傳票,最後他被警察帶走,家被查封。

陸冉平和江銘義在一起的動機就不單純,如果不是因為江銘義有錢,她怎麽可能會跟他在一起。

警察來的時候,陸冉平正和江銘義在辦公室內偷情。

突然間,門被強行打開,三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走進來,将衣冠不整的兩人拉開,完全不顧及二人錯愕的神情,一邊拿出相關證件一邊說道:“我們是警察,請你們配合我們的工作。”

随後兩人被帶走,情況調查清楚後,江銘義立刻被拘留。

陸冉平不敢相信,自己犧牲身體、犧牲青春、犧牲尊嚴,犧牲這麽多釣來的“金主”,就這樣沒了。

最後的結果是,陸冉平當場昏倒在江銘義被押送至監獄的那個時刻。

巨大的打擊下,陸冉平患上重度的精神疾病,住進精神病院,每時每刻都有發病傷人和自殘的危險。

自此,陸離平盯上江銘義一家。

江銘義坐牢了,她就沒完沒了地去騷擾簡芝,幾乎每天都要上門鬧事,一鬧就是幾個小時,逼迫她拿出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來賠償。

她說,如果不是江銘義,她姐姐不會淪落成這樣。

這一切都是怪江銘義,但是江銘義去坐牢了,而簡芝作為江銘義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就理應出這筆錢。

左鄰右舍聽了,無不交頭接耳,将這件事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消遣的最佳方式,看見簡芝,她們無不繞道而行。

簡芝從頭到尾沒有做錯任何事,她一直充當着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充當得完美,但是此時此刻,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家,仿佛錯的真的是自己。

江銘義出了事,這些年攢下來的所有錢都用光了,簡芝哪裏還有錢去賠償陸離平?簡芝拿不出這筆錢,也不願意拖累江時衍。

本就活在壓抑和痛苦裏的她在陸離平沒完沒了的侮辱和威脅下,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淩晨,在一間陰暗狹窄的出租屋裏,上吊自殺。

這是她最後的選擇。

她已經走投無路了。

屍體在三天後被鄰居發現,并報警。

江時衍就這樣,毫無準備地接到這些消息。

在警方的通知下趕到了現場後,工作人員遞給他一封信,說這是在案發現場找到的。

那是簡芝寫給江時衍的訣別信。

阿衍,對不起啊,媽太痛苦了,我只能先走了。

忍耐的這一關,媽沒能扛過去,但是你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所以,媽還是要在臨走前告訴你,你要學會忍耐,阿衍,我們都要學會忍耐,只有忍耐,才能熬過所有痛苦。

信上的內容就到此為止,非常簡短,江時衍平靜地看完,将信紙塞回信封裏,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後來配合警察做好了一切工作之後,他一個人拿着信,站在警察局門口的一棵樹下,吹着冷風。

已經是深夜,他無處可去,煙草一根一根地燃燒着,再回過神時,地上已經有數不清的煙蒂。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忍耐這個詞,成為了江時衍餘生的夢魇。

一夜間,他什麽都沒了。

沒了母親、沒了家、沒了避風港。

可是他,也剛剛23歲,才剛剛畢業工作一年。

用老生常談的話來說,他也才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前途不可鬥量、未來一片大好,卻要因為這一卷又一卷的苦難而被迫選擇忍耐。

從年少的時候開始,面對這些事情,他唯一學到的解決辦法只有忍耐,直至現在,他都沒有勇氣選擇與之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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