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蘋果傑克-5
蘋果傑克-5
伊森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這跟得知瑞恩死訊後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伊森對丹澤爾的感情并不比瑞恩更多，可在得知丹澤爾叛逃失敗之後，他卻連表面的平靜都無法維持。也許是因為丹澤爾是最典型的那種士兵，他成長的環境平凡，愛國的情感強烈，他的理想始終跟人類的理想是一致的，而面對死亡的時候，他的情感也跟常人別無二致。
但就是這種最典型的士兵，卻死于沒那麽典型的方式。伊森以為自己明白的，在他為丹澤爾推開那扇門的時候，伊森就以為他能接受任何的結果了，他以為自己不會有多少波瀾，因為這是丹澤爾自願選擇的路，丹澤爾飛蛾撲火，他既不是飛蛾，又不是火，他有什麽可感懷的呢？
A187察覺到了伊森的失落，哪怕伊森一個字也沒跟它說，它想，伊森又把它當成一個機器人了，一個不可能溝通、不可能理解這一切的機器人。它搜腸刮肚，最後也沒找到一句合适的開場白來打破沉默，那就繼續沉默，直至沉默将他們包圍吞噬——
伊森長時間不跟A187說話的時候，A187發現自己很難感受自己存在的痕跡，別的機器人倒是可以跟A187進行簡單的溝通，但那只是程序化的指令，A187對此不感興趣。它迫切地需要用某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它想到了自己這雙驚喜無比的手臂，它拿電鑽切下自己的手腕，好，一種并不尋常的痛襲擊了了A187，A187感到一種恍然的喜悅，好，太好了，它是活生生的，是類人的，它跟那些死氣沉沉的機器是不一樣的！
于是，A187反複切下自己的手腕，又反複接回去，它沉迷在這種并不窒息的痛覺中，像是程序中毒那樣樂此不疲，直到伊森冷然開口：“A187，你在做什麽？”
他喊它A187，A187已經很久沒從伊森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了，伊森喊他的時候，一股電流竄過了它的身體。這種感覺跟痛感是完全不一樣的，A187的心裏有種酥麻的喜悅，太好了，伊森終于要跟它說話了。
“我在感受。”
“感受什麽？死嗎？”
伊森的神情不太好看，A187說：“我在感受痛覺，我做錯了什麽嗎？”
“你這樣做，經過我的同意了嗎？”
“你是在擔心我嗎？不用擔心，我可以把自己接回去，我會完好無損的。”A187以為，只要自己沒有事，就無需經過伊森的同意。反正它最後還是那個一模一樣的A187，這有什麽需要提前報告的呢？
伊森冷笑一聲：“你想多了，我不擔心你，我只是擔心你體內的玫瑰。”
A187宕機了幾秒，才問：“你說什麽？”
伊森直視A187，他此刻的雙眼沒有什麽溫度：“我說，我不擔心你，我只是擔心你體內的玫瑰。”他說得很慢，他覺得A187肯定聽清楚了，要是還聽不清楚，他不介意再說第三遍。
靜默一會後，A187将斷手接回去：“我不會再這樣做了，你不必擔心玫瑰。”它的聲線變得很平，哪怕用上了似人的聲音，這回聽起來也像個機器人了。
伊森沒有再說話，A187也沒有，他們之間的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
伊森一夜沒睡，他翻了很多次身，他知道A187知道，可A187什麽也沒說，沒給他講故事去解悶。A187躺在另一張床上一動不動的時候，伊森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睡着。
很奇怪的感覺，這讓伊森感到焦躁，他不後悔對A187說重話，讓A187感到傷心，因為在很不冷靜的時候，說出沖動的話語是每個人都會犯的錯，後悔那一刻的行為也于事無補。他後悔的是他說了那樣的話之後的十二個小時內，都沒有去跟A187道歉，說對不起，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我當然擔心你。他不知道A187是不是一個好哄的機器/人？但他不想先跟A187說話，伊森別扭地想，從來都是A187視他為唯一的需要珍惜的人、綠星上最重要的人，哪怕自己有錯，A187也得先低下頭，畢竟它也不是什麽錯都沒犯。
伊森打定主意，不跟A187說話，看看A187什麽時候才會先開口說話。他時而想到瑞恩，時而想到丹澤爾，總是想到A187，總是忙忙碌碌地修複機器人（A187跟伊森冷戰中，不願意幫他），有時出門打戰（不帶A187），偶爾帶點傷回來，不重，但值得以前的A187大驚小怪，關心連連。
可現在伊森回來處理傷口的時候，A187只是站在角落裝死，它的“眼睛”是包圍型的藍色寶石，不像人類那樣可以看出眼珠子的運動方向，所以伊森也不知道A187到底有沒有偷偷看過來。如果它有看過來，那麽它還無動于衷，真是冷漠……如果它沒有看過來，那麽它更是冷漠……伊森突然感到一陣惶恐，它曾經擁有的，不懂珍惜的，世上無條件對他好的“人”，自那次争吵之後，就徹底消失了嗎？
這種惶恐帶有一種如煙似霧的輕飄感，伊森不願意承認這種惶恐的來源是因為他缺愛，他害怕A187這種無條件的愛再也找不回來了。A187有了自我意識，它會委屈、會生氣、會失去耐心、會一去不返。
但伊森還是沒有說話，他甚至沒讓這種惶恐顯示在臉上。他覺得這件事可能是一個契機，一個重新審視他和A187之間的關系的契機，不是主仆關系，不是從屬關系，不是永恒不變的關系，而是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之間的平等關系。伊森不能……不能再把自己在A187心裏的位置看得這麽重要了。
這是真的嗎？伊森又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在A187心中的位置那麽重要，那麽他說的那幾句話，其實根本傷害不到A187。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個陌生人站在伊森的面前說“我根本不在乎你”，伊森只會覺得那個人是神經病，誰會在乎他在不在乎自己。
他到底把A187當成什麽了？伊森叩問自己，但他找不到答案，A187是個産生了自我意識的機器人，是個披着機器人身體的類似人的新物種，是伊森的半創造品和半寄托物。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對A187，但他始終沒法明晰自己的情感。
很快，伊森又覺得分不分得清并不重要，胡思亂想不如順其自然，他和A187已經冷戰得夠久的了，與其在得到答案後再去行動，不如在行動中思索未來。
伊森走向A187的時候，A187倏然開口：“你是來把玫瑰拿走的嗎？”
“啊……”伊森搖頭，“不是，我是……我有事想跟你說。”
“什麽？”A187低頭看着伊森。
“我很抱歉，之前說了那樣的話，那不是我的真心話，你跟玫瑰早就融為一體了，我擔心的就是你。那個時候我一擡頭，發現你在切自己的手腕，我吓得魂都要飛了，我怕你死了，我怕失去你……我不是一個喜歡冒風險的人，所以哪怕我知道你大概率會沒有事，還是會因為你這樣魯莽的舉動而感到生氣。人在生氣的時候往往會口不擇言，只會想着怎麽用語言或者行動傷害對方，我并不總是一個能好好控制情緒的人，我是正常且可恨的人，那天傷害了你……對不起。”
A187的聲音啞了啞：“你說，我跟玫瑰早就融為一體了，那麽在你眼裏，我是因為那朵玫瑰而變得特別，還是因為我是A187本身而變得特別？換句話說，你是覺得玫瑰更重要，還是我更重要？”
伊森斟酌許久，最後還是老實回答：“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A187沒說話。
伊森問：“你能原諒我嗎？”
A187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說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覺得應該是真假參半。因為我不願意相信那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可我也不認為那是全然的氣話。你覺得我很重要，是因為我體內有一朵凝結了你很多心血的玫瑰，那是一朵你再也做不出來的玫瑰，如果沒有這朵玫瑰，在你的心裏，我跟B234、B235、B236、B237等機器人，恐怕都是沒有任何區別。你不會多看我一眼，你不會注意到我，甚至不會忽視掉我，我再也不特別了，我只是A187，如果還有任何能讓你在乎的地方，恐怕只有一點了，那就是我是瑞恩制造出來的機器人。這樣看來，我不是沾了瑞恩的光，就是沾了玫瑰的光，如果這兩點都跟我沒關系的話，你是真的不在乎我。”
伊森的喉嚨變得幹涸，他說不出話了。
“但我今天要跟你說一件事，一件你之前從不知道、也從未想過的事情。”A187抓住了伊森的手，像是怕伊森會逃跑，“在你把玫瑰植入我的體內之前，我就已經産生自我意識了。在我眼裏，因為這朵玫瑰而變得特別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